第七章 扳手 (下)

(4)

阿布把睡袋紮得很緊,躲在裏麵不透氣,最好能直接昏睡過去。睡前明明關了手機,卻還是被鈴聲吵醒。最近接到不少陌生電話,《誇父》演成以後尤其如此,每次得聊上一兩句才能分辨出對方是媒體或是別的什麽人。

又是黃警官。上次辨認屍體兩人不歡而散,便沒再聯係了,讓阿布意外的是,黃警官說他看過演出,還是自己買票去看的,就是最後一場。阿布覺得那是自己發揮最差的一場。

那天實在開眼啊,最後,很棒…黃警官或許隔著手機豎起了大拇指,言語貧乏到想誇都不會,想必沒什麽藝術修養,不過也正常。

隻有阿布清楚最後是怎麽回事,從影子的隱現、閃爍到消失,竟然成就了一部作品的神來之筆。歪打正著有時候比處心積慮管用。

黃警官顯然不是來談創作的,口氣很快一轉,讓阿布過去一趟。

一見麵黃警官就掏出一根煙橫在鼻孔下聞了聞,不經意道,看你也不著急。

一吵架就不聯係,家常便飯。阿布說這話的時候雙目愈發無神。

你覺得她會在哪兒?黃警官邊問邊擺弄打火機。阿布搖了搖頭,穿過他的肩膀往遠處看,牆上掛著一副城區地圖,密密麻麻的道路和建築標識,如麻般雜亂,跟他此刻的心裏一樣。

見阿布沒話,黃警官又問,你們倆因為什麽事兒吵?

隱私你們也管?

管不了,就了解情況。黃警官把煙放下,端起被冷落許久的茶缸,吹開浮在水麵上的碎茶葉,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下咽的聲響如同車輪碾過減速帶一樣“咯噔”一下。

她回國前吧,就普通吵架。你沒談過異地戀你不懂,隔著太遠了難免的。阿布又把目光拋向窗外。

難免的。黃警官點著頭重複著他的話,重新拿起煙叼嘴裏。

對了,你之前說誰報的案?阿布主動開了口,並提醒黃警官把煙叼反了。再次放下煙,黃警官有些煩躁,見煙頭被嘴唇邊緣的唾沫浸濕了,索性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說,就是她發小,人家婚禮沒幾天還惦記著朋友,這人她沒白交。

阿布冷笑一下。

直說吧,查到了,李曉橙的確是在20日下午到的T3,有入境記錄,不過你應該記錯航班了,起碼搞錯了落地的時間。

阿布一怔,有監控嗎?

有,黃警官頓了一下,不過隻有一部分。

什麽叫一部分?

從下飛機到入境口這一段拍到了,之後就沒了。

阿布更糊塗了,怎麽就沒了?

黃警官歎了口氣,把煙滅掉,向他敘述了一遍。

阿布總算聽明白了,小橙過了入境口,一路走到領取行李處,進了附近的一個洗手間,之後就沒再出來過。

你也可以理解成,監控最後拍到她進了洗手間,到此為止。黃警官補充道。

阿布腦中一陣轟鳴,是靈異事件?

黃警官沒接茬,接著說,洗手間我們派人去看了,也問了當天值班的保潔,沒有線索。

洗手間有後門嗎?問完阿布覺得多餘,總不能從下水道走吧!

黃警官沉默了一下,或許是覺得阿布這個近似玩笑的表達有些可笑,然後說,對了,也沒她的行李。

監控呢,誰拿走的行李看不到嗎?

監控再多也多不過人和行李啊,何況我們也不清楚她行李箱長什麽樣,如果你知道的話,可能會對接下來有幫助。

遲疑了十來秒,阿布突然反問道,就是說她一直沒離開機場?

沒法下這個結論,但的確很蹊蹺。黃警官竟然用了蹊蹺這個文縐縐的詞,估計在他心裏徘徊了好多遍。

阿布有太多疑問不知怎麽說下去,憋了半天,問然後呢?

沒然後。

你們繼續查呀!

調查當然會繼續,畢竟立了案嘛。你這邊有什麽新情況?黃警官又點上一根煙。

沒有,完全沒有。阿布的口氣像在賭氣,緊接著又說,別再問我急不急了,我著急也沒用,你也別逼我往不好的方麵想,我受不了。咱都別繞,你們要查就繼續查!

黃警官沒有回應,阿布以為到此為止,黃警官又問,你們舞團那個跳舞的男演員…

你說新星?說完阿布就有些後悔,不該主動提的,可第一反應就是他。

對,他,你肯定聽說了吧。黃警官把語氣放輕,不用多講,阿布知道他在說什麽。

他不是我們團的,阿布猶豫了一下,怎麽這個案子你也管?

我一警院師弟在專案組,死者又正好是你們舞團的人,想起來就順便問問。黃警官似乎不是在解釋,而是為接下來的話做鋪墊。

我說了他不是我們團的人,就是臨時請過來的。阿布還在強調這一點。

黃警官哦了一聲,那你跟他熟嗎?

不熟。阿布準備走了。

許娜呢?黃警官終於說出重點。

許娜,不清楚。阿布重複許娜的名字是在思索更合適的回答,黃警官或許覺察到了,又追問道,許娜跟你熟?

這算隱私吧,說著伸手撓了撓頭,阿布忽然想到了什麽,你這算調查?開錄音了吧。

黃警官笑了兩下,聽起來更像是幹咳,然後輕描淡寫道,隨便聊聊罷了。

阿布抬高聲調,別,這沒什麽,熟,她帶團帶了那麽久,怎麽不熟。

本以為問答還會繼續,黃警官卻在短暫的沉默後準備結束了,阿布忙問道,還有,她怎麽殺的人?

這你不知道?黃警官頓了一下,他估計阿布知道的有限,可還是猶豫不該什麽都跟他講,阿布猜到了,為打消他的顧慮,說,你又沒在調查,我也沒想幹涉你們公安的機密,就是閑聊,我可以發誓,黃警官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發誓了,接著滅掉煙,又點一根新的,估計他意識到這通談話沒法馬上結束。

黃警官吸了一口,像是閉上眼在回味,據說,她跟著新星上人家裏談事,可能是心裏憋著火,起了衝突,具體也說不清,反正進門之後用一把扳手敲在對方的後腦勺上,倒地還補了三下。

阿布腦海裏瞬間哐哐哐響了三下,仿佛隨之而來的震**持續了三四秒鍾,扳手?

說是她順手在樓道裏撿的。

撿的!?阿布覺得不可思議,那這算隨機的還是預謀呢?會不會是防衛過當?

你可以盡情發揮想象,當天正趕上公寓樓監控係統升級,電梯和單元入口的探頭都處在關閉狀態,除非有可靠的目擊證人,目前很難還原。

指紋呢,不是說有指紋嗎?

有,在新星的墨鏡鏡片上,像是抓痕。

這可要命了吧。阿布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黃警官便沒往下講,隻是在最後補充道,扳手沒了,她說扔在後海裏了,雖說不是真海,打撈難度很大。

凶器沒了會怎麽樣?

黃警官操不了這個心,他有更煩的事情,淡淡回答,再看吧,我說也不算。

匆匆離去。阿布回了家,憂心忡忡地鑽回睡袋,因為睡意又來了,閉上眼感覺滿都是白色的霜花,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最壞的結果了。

(5)

新星追悼會那天是北京入冬以來最好的一天。

暫時不用再想演出的事,沒有影子的阿布在陽光底下顯出了難得的平靜,好像兩隻光腳踩在白晃晃的沙灘上,不遠處微弱的浪頭一句憋一句說著什麽,等嗡鳴聲從耳朵鑽進腦袋,才意識到那是一陣陣嗚咽。

來參加追悼會有不少年輕人,據說是新星過去的同學,他們感情應該很好,要不然不會有女生甚至男生哭成那樣,他們有的看上去是同行,有的不是,其實阿布也是憑感覺猜的,其中那些人不知有多少看過阿布演的《誇父》,有多少為他鼓過掌喝過彩,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那些本可以是新星的。

排隊從遺體前走過,新星睡得安穩,不知是誰清洗的屍體,又是誰在殯儀館裏為他妝扮,竟看不出一丁點遭受過暴力擊打的痕跡,想必腦袋後頭的三個大洞裏塞滿了填充物,好讓那輪廓保持以往的樣子。

見到死的人都這麽平靜,阿布為自己感到詫異,想不起還在哪裏見過,總之一定見過的,是誰來著,阿布低頭擺弄著手裏的塑料花,甚至忘了要把它放在棺床下麵。

按說繞半圈過來就是站著的一排家屬,實際那個位置上總共就三個人,兩男一女,年紀都不大,新星的爸媽呢,沒有別的親戚嗎,他們臉上怎麽看不出悲慟?帶著這些疑問排隊出來的時候,阿布聽到了後頭人的議論。

新星出生那天他媽就死了,他爸很愛他媽,本來毫不猶豫地說出保大人三個字,結果呢,長大以後新星常懷疑他爸是情急之下給說反了。他爸每次罵新星不爭氣或者喝醉了大吼大叫的時候也會那麽說,就不該你來,壓根不該是你。

我是不該活在這世上,新星默默跟著重複,想想自己這名字,他爸當初起得真好,他爸後來老得也真快。

他爸在養雞場工作,動動手給兒子做頂雞毛毽子不是難事,可從來沒有,他爸甚至覺得踢毽子不算男孩該幹的,跟跳皮筋一樣都是小姑娘的專利。是比不上,他爸多爺們,作為場裏的業務能手,整天舞刀見血,殺雞如麻,整個縣城家家戶戶吃進嘴裏的雞都是他爸殺的。

旁人勸他幹差不多就收手,殺雞多了也會有報應,他爸不信,真有報應也落不到自己身上,結果沒一禮拜就在一起車禍裏死掉了。誰也不會想到載滿一車的活雞在公路上以不到七十的速度出了事。救護車趕到現場時,駕駛艙裏的人幾乎被壓扁,一車雞早跑的不見影,隻留下滿地雞毛。不需要多複雜的調查,是司機低頭撿座椅下的打火機所引起的,車頭撞在了樹上嚴重變形。

一車雞都活著,就他爸一人死了,新星不覺得是意外。從那以後隻剩下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再沒吃過葷。

沒人了解新星的童年有過什麽樣的陰影,演《誇父》本就是在拿影子來照見自己的靈魂和過往,這是他跟台灣導演爭吵時說過的話,阿布怎麽突然想起來了,還是本來就記得,隻不過剛猛然回過味兒了。新星在台上較真,不妥協,跟導演對著幹,這些都像是沒有征兆的發生了,雖然藝術上的合作者們往往會從蜜月期進入到倦怠期,最後分崩離析,可新星的這一次太快了,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那些哭了的人,是真對新星有感情,在惋惜一位英年早逝的舞蹈家,還是對他們曾經所做的一切感到歉疚。新星不受人待見,在舞蹈學校沒朋友,習慣了一個人,他恨那些在背後言語中傷他、暗中使絆子給他的人。

沒人認可,就自己認可自己,沒人鼓勵,就自己鼓勵自己。或許正是因為被中途退了學,才激發了他證明自己的鬥誌。

當然,新星本身就乖戾苛刻到旁人無法容忍,跟他一起跳舞的女搭檔隻不過踩錯了兩回步點,就被他趕出排練廳,事後還四處說人家姑娘身上有狐臭,影響了他的狀態。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難怪新星遭人反感。

了解一切,往往就會原諒一切,現在看來不全對,死了就原諒了。來的人想必都原諒了他,他也該原諒這個世界。

離開時有個人從後麵叫住阿布,看來似曾相識,帽簷壓得很低,皮膚白淨的像個女生,是新星的助理,估計正處在失業狀態,強烈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用直白極了的口吻問阿布,新星真是被許娜殺的嗎?

阿布猶豫了一下,不知道。

我覺得不是。

阿布一怔,嘴唇抖著問,不是什麽?

新星不是那種隨便帶別人去自己家的人,談事的話就更不可能了。

阿布沒聽懂,起碼是沒聽懂的樣子,他收了收下巴瞄了眼腳下地麵,同內心一樣,全是虛空。

(6)

白天在後海邊走了兩圈,步履沉重,有隻深色的蝴蝶在旁邊反複飛旋,擾得阿布更加心神不寧。

跟晚上不同,白天這裏像是個卸了妝的老女人,不忍直視。阿布輕易發現了地上的嘔吐物,一定是哪個人喝多了在暗夜裏吐的,被曬幹以後還是留下頑固的痕跡,不知會被哪位清潔工用什麽方式清理掉,阿布忽然意識到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了。

要是那把扳手真被許娜扔進了後海裏,總會被人打撈上來的。兩艘小船在海麵上連續作業了好幾天,自行車腳蹬子都撈上來過,就是沒撈到過扳手。

阿布關心這凶器的下落,雖然不太懂,如果永遠找不到,是不是就沒法給許娜定罪,沒法結案了。

答案不一定,有時可能影響案情和量刑,有時也可以結案,主要看其他證據的情況。阿布忍不住打給了黃警官,黃警官的回答顯得心不在焉,他還以為阿布有小橙的消息了。沒有小橙的消息,也沒有扳手的下落,阿布甚至不願回家,演出掙了些辛苦費,就在老城區找了間不錯的酒店住下,隻住一兩天也成。酒店附近就是那座孤單的小教堂,沒兩步就能溜達過去,實在漫無目的,阿布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嘛。

夜裏睡不著,早知道應該把睡袋搬過來,鑽在裏頭才能休息得好一些。要是影子在,阿布還能借著外頭的光線在牆上比劃輪廓來打發時間,光禿禿的牆麵這會兒像抹了一層淡奶油,應該就是壁紙本身的效果。

手機一震,阿布的頭皮就開始發麻,這時候打來不會是小事,是許娜的律師,說許娜有事要阿布幫忙,時間正好,沒說什麽事,阿布不明就裏,聽得出沒法拒絕,第二天一大早去天津塘沽見一個陌生人,律師發來對方手機號,就再沒回音了。

開車走錯了路,阿布後知後覺。原本計劃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到的時候足足多出一倍的時間。

一個密封嚴實的大紙箱,一個包裝精巧的小首飾盒。原來就為拉貨啊,律師又不是沒車。費了半天勁才塞進後備箱,還被迫騰挪調整了裏麵的格局,跟阿布交接的人除了搭把手外一句話也沒講。阿布本不想說話,坐進車裏還是搖下車窗問了一句,那人擺弄著歪了的領帶,隻是告訴阿布一定保管好了交給本人,本人就是指許娜了。阿布一路都覺得車身沉甸甸的,估計是心理作用。打給律師,聲音低沉地告訴他貨取到了,感覺在演電影,一旦把貨送到指定的地點,這個角色也該掛了。

在看守所裏沒法戴首飾,盒子裏的鑽戒也不例外。見許娜前阿布忍不住偷偷打開瞧過,他篤信自己能把首飾盒的包裝帶原模原樣地係回去。誰知許娜一眼就看了出來,可她沒責怪阿布,看到就不錯了,眼裏泛著淚花,隔著玻璃端詳了許久,阿布舉得胳膊都酸了,許娜還沒看夠。要不是有看守在,阿布真想找個洞給她塞過去。

許娜讓阿布收好了,無論如何幫她收好了,阿布問她這有幾克拉,許娜回答十克拉,不,一百克拉,一百克拉都買不來。

阿布覺得許娜在說胡話,你不怕我把它賣了?

你賣不了。

你肯定?

許娜沉默,阿布忽然覺得這樣對話有些無趣,隱隱覺得這一定不是兩人的最後一麵,萬一證據不足呢。

箱子,對,箱子我一個人搬不了,也進不來。

許娜想到了什麽,告訴阿布,在看守所外往北差不多幾百米有一片空地,原來是個小砂石場,現在搬走了,光禿禿的連草都不長,沒別的,也沒有人。

阿布沒懂,許娜用下結論的口吻說,那個方向正合適。

臨走時許娜一反常態地叮囑他要善待自己,善待這個詞讓阿布覺得不是滋味,說不上的奇怪感受。

按照許娜說的,阿布把車停在了空地邊上,無意中發現附近還有一條小水溝,不臭,水是活的,許娜之前怎麽沒告訴他。阿布覺得這一片空地並不絕望,雖然沒別的,也沒有人。抬頭看這裏的夜空,沒受到城市燈光的幹擾,深藍色飽和度較濃,凸顯出稀疏的星星。

阿布吃力地將大箱子擺在空場中央,拿工具刀劃開密封條,一層一層往開拆。

是一大箱炮仗,一齊點燃是不可能的,隻能一根一根來。在那之前,阿布閉上眼,仿佛在迷失的叢林裏找出路。沒等左手的一根煙燃盡,一柱柱煙花直衝上天,散開後抖落出十幾個小降落傘漂浮在夜色裏,緊接著又綻放出新的造型來,尤其是耀眼的五色花朵,連月亮都黯然失色。

漫天的鳴響讓整個世界變得安靜。

借著光亮阿布意識到腳下並非什麽都沒有,大小不一的碎石到處都是,是被洗劫還是被拋棄的,比狼藉還狼藉。

不遠處似乎傳來了歡呼聲,那些花色火光讓人們激動了吧,一定有孩子,或許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煙花。

寒風吹過來,連最後一點漂浮在夜色裏的痕跡也消匿不見了,耳根裏空得像瞬間落進了最深的山穀,那些大小不一碎石仿佛月光下的鹽塊,風再大一點,估計都能聞到鹹味。

全沒了,那麽美的東西一下就全沒了,阿布低聲自語,結尾帶著疑問,本以為不會有人告訴他了,電話就進來。

律師告訴他,她看到了。

誰?

她那扇小窗就朝北邊開的,許娜看到了!

聽完阿布就懂了,這的確很重要,許娜一直琢磨該如何安放六哥的骨灰,中間又這麽多事,現在她總算踏實了。那枚戒指一百克拉都比不上,第一次聽說骨灰鑽石,新技術吧,人的骨灰能製成鑽戒!另一部分骨灰被融進了剛才那些煙花中,現在全在風裏了。

又一聲炸響,阿布一怔,看來是一株沒燃盡的炮仗,雖然嚇他一跳,可他想笑。天幕上開出一朵絢爛的花,四散開來像慶典一般恢弘。

律師最後告訴阿布,扳手被撈上來了,就是在後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