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二)

顧世問:“你真的了解我嗎?”

“雖然比不上了解自己那麽全麵,但我覺得已經看到了很多人看不到的一麵。”

“每個人都有潛意識裏隱藏的很多麵,大多是在特定環境裏作出的選擇、得到的經驗和外界的互動來累積形成的。”

我訝異:“為什麽這麽說?”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和那個陳年性侵案有關,但那又怎樣呢?誰沒有軟弱、自私的一刻,如果因為這樣而背負甩不掉的罪責,付出的代價未免太不公平。

正當無數種猜想在心裏車水馬龍,她一開口,我卻明白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每個人都有過去,如果你更了解我的過去,或許你今天就根本不會和我說這些。”她說。

我像是個接受審判的人,靜靜等著她對我說出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事實。

這一刻,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和凝固的夜色一樣,冷靜克製:“我不知道你會怎麽選,但至少我不會選一個自私懦弱、自食苦果的人。她可以在自己好朋友被侵犯的時候躲在角落裏不出聲,也可以在好朋友情緒崩潰要跳樓的時候冷眼旁觀,甚至可以在自己被侵犯後選擇沉默不聲張。”

她一口氣說完就扭過了頭,用一隻手扶住額頭,像單是說出這些話就已經耗盡了體力。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開始猜想,她是不是要說出自己手上也沾過血。我不是說自己對她的人品有懷疑,而是見了太多意外情境中的致命選擇,人不在極端處境中,甚至連自己都不可能知道在那一秒會做出什麽動作,又何嚐是對年輕時的她呢?

我還在思考如果是那樣,我該選擇和她一起隱藏秘密裝作毫不知情還是大義滅親讓她投案自首,她已然把自己羞恥的被強暴經曆來龍去脈全盤托出了。不用我細細發問,她就把所有她認為重要的時間、地點和一些細節也詳細告知。我能感受到,她的職業素養在這個環節,讓她對過往的經曆開始有了當時全然不同的審視。這當然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雖然我不清楚她對於重啟案件的決心有多大。

她長談一口氣,終止了平緩的講述。她用手快速抹了一下臉頰。我回避正眼看她,不用說,一定是淚流滿麵了。天知道這些話她在心裏講述了多少遍,才能這樣波瀾不驚像是描述別人故事一樣的說給我聽。她一定說一遍,告訴自己一遍是她的怯懦釀成了自己和閨蜜的苦果,而她一定在開始講述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認為我會因此嫌棄她、鄙視她直到放棄她。

這麽說來,她一直刻意和我保持距離,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她正在被動地全力保護自己不再受傷?我長歎一口氣,心裏居然有些不合時宜的高興,也有些微小到刻意被忽略的難過。高興是因為終於明白並非是她不肯選擇我,隻是由於她自己的心理包袱,難過是因為,這麽多年過去了,這種傷居然還是無法痊愈,她為什麽不能早些告訴我,是對我還不夠信任嗎?

但同時我也不由自主鬆了口氣,雖然這樣的經曆很糟糕,但她的一切過往應激反應都說得通了,而且重要的是,我不用麵對兩難的抉擇了。

她聽到我的歎氣,略微緊張地扭頭看了一眼,又別轉過身:“我就知道。”言語裏充滿了懊悔。

我莫名:“知道什麽?”

“你是這種反應,隻能說之前沒有告訴你是對的。”

我從她僵硬的肢體語言都能讀出她的心理活動,她一定以為我嫌棄她,可是她這麽在意我的反應,眼見隻要我毫不在意,她隨時都會願意被我攬進懷裏。我無奈苦笑:“為什麽你不能對我有點信心呢?”

輪到她有些驚訝地回看我:“這話從何說起?”

“我們也算是一起經曆過生死的戰友了,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在我心裏什麽位置,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我看著她眼裏的光一點點閃動起來,但還倔強地克製著眼底的笑意:“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我朝她的方向挪坐過去,不知什麽時候,她和我之間已經空出了一人多的位置。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揉搓著,緩緩摟過她的肩和手臂,溫柔而有力地把她攬到我的胸口。她微涼僵硬的身體一點點開始溫暖柔軟起來。

“現在,你明白我的選擇了嗎?從來沒有變過。”

“哪怕我有這麽不堪回首的過去?”她還是如驚弓之鳥。

我把她摟得更緊了:“說出來就好了,不是你一個人麵對了。更何況,這根本就不是你的錯。”

她埋下了頭,聲音更低了:“我從來都覺得,一切都是因為我。”

我輕撫她的頭,她的頭發如綢緞般順滑,但她的心裏疤痕累累,我似乎都能看見她自己在那都走得磕磕絆絆、舉步維艱。

我用堅定不容改變的音調告訴她:“錯,應該是由犯下錯的人承擔的,這和你還有姚藝都沒關係。不過,你所能決定的就是如何以後避免這類事情再發生,還有是不是要解決這件事情?”

“至少,哪怕以後……”她刻意避開了那幾個字眼,“我絕不會考慮‘麵子’,不會保持沉默。”

她不說我也知道,她非但不會保持沉默,她還會在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一邊和犯人周旋,一邊保留新鮮物證。不過,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現在的顧世,早就不是十多年前那個熟手就擒、沉默不語的顧世了,不說她現在是射擊教練,擒拿格鬥,如果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普通男人,那也不是她的對手,更不用說她的職業敏感性。幹我們這行的知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如果沒有安全防範意識,那麽自認為最不可能被侵犯的人,往往是最危險也是遇到危險最束手無策的人。

“可是,你說的要不要解決,和我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情吧?”她斟酌著字句問。

“如果你也認為,顧師傅堅持調查這個案子,是因為他發現了被害人不止姚藝,還有你,那我的想法和你的是一樣的。”

“不僅為了給自己、給姚藝一個交代,我也欠我爸一個未了的心願。”她的聲音裏不再有彷徨猶豫。

“你能肯定的是,這人就是侵犯姚藝的同一個人?”我問。

“是那個幫凶,或者是背後主謀。”顧世說,“那個晚上,他也在場,我悄悄溜走的時候,把帶著我照片的學生證落在了體育館裏,一定是這樣被他卯上了。”顧世搖頭,“我有時候甚至想,這大概是我不虧欠姚藝的一種方式。”

我訝異:“我不信‘報應’論,但我相信‘因果’邏輯。我們知道性侵犯中雖然不少是變態,但多數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

“所以,你現在的畫像不僅僅是人臉畫像,還開始研究心理畫像了?”

我看她心情開始放鬆,也稍稍輕鬆愉悅起來。我倆隻要一討論案情,就會有一種超脫感,但願這能夠幫她忘記所經曆的傷痛,更重要的是,我對敢欺負我女人的惡魔恨之入骨,盡管事情過去那麽多年,想要找出他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是有顧師傅堅持不懈在前,有顧世戰戰兢兢在旁,我沒有理由放棄。

我點頭告訴她:“其實要畫好人像,對嫌疑人進行犯罪心理畫像,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雖然單看嫌犯的長相,你不能確定他是不是一定會犯罪,但是,我現在發覺,經過一定案件數的經驗積累,特定犯罪行為的人他的行為模式、身體條件甚至說是心理動機,隻要不是變態行為或者隨機作案,都是有一定規律可以摸索的。”

她聽得很認真,但隻是提出新的疑問:“這麽說來我爸殉職,不隻是巧合?”

“你以為我在說笑。”我終於把自己的顧慮也說了出來,“但我總以為,師傅的案子不是和這個案子有關,就是和我畫像脫不了幹係。”

“這就是你要離開我們隊的原因?”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分不清是星星的反射還是她的眼淚。

我緩緩點了點頭:“我原來想等自己解開所有的謎底,再跑去找你。”

“那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在意有沒有危險,我隻是不想再失去最親的人,當時你還會選擇離開我嗎?”她的聲音有些梗咽。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

“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她賭氣離開我的胸口,直視我的眼睛。

我深情回望著她,試圖用眼神來擁抱她、融化她:“那現在,我告訴你了。”

她緩緩搖頭,我的心裏略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