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匯生&張弛

再見到姚藝時,她已經化為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陌生的存在,有一個複活的靈魂在我身體裏慢慢複蘇。

從小到大,如果說我最厭惡自己的那一點,就是我似乎沒有能力、更沒有動力去主動地做出什麽選擇。我突然起來被動地失去了母親,我蜷縮在地被動地挨打,甚至徐豐出現都是機緣巧合,我被動地被他拽離了地麵、帶回家清洗傷口和塗藥。直到半年之後,我在夜色裏跪在墓前痛哭流涕,徐豐膽戰心驚地要拽我起來。

他壓低聲音吼道:“你再這麽哭,別說招來警察,其他冤魂都要被你召來了。”我惡狠狠地甩掉了他的手,卻沒有力氣把自己的膝蓋抻直,雙腿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直覺,直到我狠狠捶打到有了痛感,我才不再懷疑它們還在。這也是徐豐頭一回用一臉“不認識我”的神情看著我。

而我現在,估計臉上也出現了那副不認識自己的表情,因為這個奇怪的念頭殘酷、荒誕,讓我意識到了對自己的恐懼,但是我無法阻攔這個念頭在體內蓬勃生長,更無法阻攔自己開始用理性思維周全考慮這個計劃的可行性,細致考慮每一個細節的備用方案。我在網上開始大量查閱資料,當然是用無法被追溯的方式搜索。

我已經開始對“搜索”,確切地說是,“人肉搜索”上了癮。我開始明白為什麽繼母從來不敢和父親對視——以前,我總認為這是一種表示極度尊敬的“低眉順眼”——恰恰是我父親這種人所青睞的溫順。然而,諷刺的是,現在,我明白了其中的緣由。當然,這也是我在發現母親過世的真正原因後,做足了功課得出的結論。

我甚至開始覺得,如果被公司裁員了,依靠我的這點手藝,做個私家偵探也不在話下,現在離婚率那麽高,對婚外情的偵查想必需求量隻會水漲船高。這些話,現在說起來輕鬆,但是當我發現繼母居然多年都在用父親的錢和另一個男人過著更加像夫妻的生活時,無疑是當頭一棒的再次打擊。

我把那一串串通話記錄、銀行流水的時間進行對照,製作成一係列表格,試圖用數字和線條麻痹自己的感性思維。然而,毫無用處。我端坐在電腦前——這個我從小除了徐豐之外、最好也是唯一的玩伴麵前——滾燙的淚水從我下巴處不停地跌落。

我為父親感到不值,為母親的死更感到心痛。倘若曾經有一人獲得過真心,這場悲劇都可能改寫甚至值得有人犧牲。然而,現實就是那麽殘酷,大多數情況下,隻是欲望驅使著一切。

但這並不能阻止我,甚至更加**我做出一件在普通人邏輯看來比較蹊蹺的事情。對我來說,這一切卻完全有章可循。我決定要將用欲望終止欲望,讓悲劇終結悲劇。

這一次,我不猶豫,再我終於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

張弛

顧世和尹仲藝合租的公寓在九樓。我站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我想象著她會習慣在這裏和我一樣駐足遠眺,但我無法猜透她每天站在時會想些什麽心事。最近處,是中心公園的湖麵,靜謐無物,有零星散步的人從懸於湖上的木橋走過。燈光下,有一個人支著一條腿,靠站在和夜色融為一體的墨綠色長條椅上吹著薩克斯風。

我打開窗,樂聲被一陣風吹散斷斷續續傳來,歡快的調子都顯得更為孤寂。再遠處,就能看到我們局裏的辦公樓,我查看了顧世的兼職教練日程,她今天不去射擊館,那麽應該就在裏麵加班。我甚至能看到她的窗口透出燈光,和她隱約閃過的身影。但是,距離還是太遠了,我沒有辦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我看不透她的心一樣。

“或許我們都應該學會放下。”尹仲藝手握操控器,大屏幕上,她在魔獸裏和隊友們一起在奮勇抗敵,猛烈廝殺。

這天是尹仲藝召集的小規模聚會,她叫了披薩和甜品,規定今天不許探討工作,我們都笑著答應。

我放鬆地靠在沙發上,揣測著其中一隻熊貓圖案的真絲刺繡靠墊是顧世挑選的,突然聽到她發出這樣的感慨,不禁莞爾。

陳庭搶在我之前大聲笑了出來,嘲諷道:“我不知道原來你也有深沉的時候。”

我們三人聚在她們的住處,顧世卻不在。我確信不疑她是故意躲著我,因為這次部門聚會臨時被召集時,她在場,聽說我會去,當時就不知可否。

“不過說起來,不放下,還能怎麽樣呢?”陳庭長歎一口氣,表情複雜地看著我,飽含著“你都拿不下,我更不行”的表情。

我看看他,一時語塞,我的安慰在這一刻對他都是嘲諷。至少,顧世還喜歡過我。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

尹仲藝對樊勇的迷戀是公開的秘密了,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心碎:“現在,他看到我就繞道,總是避開和我單獨相處的機會。如果他對我一點沒那個心思也就算了,可他明顯是在壓製自己。我能怎麽辦?”

“他心裏傷太多,顧慮也太多,你除了等,做不了什麽。”我提議道。

“可是,你不一樣,再等下去,就錯過時機了。”她點點頭,專注地看著屏幕告訴我。

我聽著她在那絮絮叨叨,心裏一動,想和顧世朝夕相處的她莫非在暗示著我什麽?我馬上鼓起勇氣發了條消息給顧世:“你在哪裏?”

我剛摁下發送鍵,顧世就打來電話。她的名字就這麽突然出現在屏幕上,我猛地明白了心慌氣短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看我表情突然異樣,陳庭敏感地拍拍尹仲藝,兩人都壞笑著看向我。

顧世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有些陌生。她的聲音疲倦裏帶著無助,除了師傅過世那次,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虛弱的樣子。

我焦急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尹仲藝暫停了遊戲,關掉了電視機。陳庭也警覺地走到我身邊,像是隨時待令而發。

“你還記得於楨嗎?”顧世旁邊的聲音很嘈雜,我隱約聽到救護車遠去的鳴笛聲。

“當然!”

平時的我雖然隻擅長記憶人臉,不擅長記憶名字,但我們手頭辦過的和在辦案子的每個當事人名字,對我來說還是刻骨銘心的。

“於楨剛才斷氣了。”我能感覺到顧世慢慢地俯下身子,好像當年好友死亡的陰影再次把她的身體全部籠罩住。她頓了頓,繼續說,“不是自殺。”

於楨,女,37歲,性侵案受害人,重度抑鬱症患者。

對於她的性侵案,我們進行了大量調查,甚至便衣到受害人公司走訪。但是無論是現場痕跡還是社會關係,嫌疑人都沒有露出蛛絲馬跡。

除了顧世又一次在我看來是條件反射地把這個案子和八年前的案子聯係在一起外,我們已經排除了任何可能的線索。

“地點?”我這才明白顧世打來電話,不是因為看到我的消息,而是她出警後第一時間請求調查支援。我來不及自嘲感慨,一邊披上外套,一邊衝另兩人點點頭。陳庭忙亂地把披薩包裝盒和垃圾歸攏在一起,尹仲藝則隨後關窗鎖門,我們三人跑到走廊時,看了眼電梯停留在15樓,正在逐層下客,不約而同地衝向了消防通道。

後來,顧世有和我解釋過,為什麽見過那麽多犯罪現場的她被嚇到了,她的原話是這樣的:“有那麽一刻,我忘了她是於楨,我以為她就是姚藝,甚至於,那就是我自己。”

她是最早到現場的,比120到得還早,天知道她是怎麽一路飆車的。我隻見過一次她這麽開車,也是出警,大學校園出現露陰癖。她要搶在對方消失於人群之中前,把他給摁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幾次以為我們要和對麵車道的車迎頭撞上,最後她都在最後一秒巧妙地避開了。直到下車,我握住把手的手指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動,因為之前太過用力。不過,我不得不佩服她對於自己駕駛能力的自信。

總之,於楨被路人發現時,是在一個她到的那時候,於楨還沒斷氣。直到後來形容起當時的場麵,她還是摟著自己的雙臂,像是要抵擋住源源不斷的寒氣。

“你見過那種活火山嗎,比如黃石公園那種?”

我搖搖頭,我現在特別惜命,在給師傅找出凶手,給顧世消除夢魘之前,我可不想去冒任何危及生命的風險,哪怕是為了看所謂的鬼斧神工。

“血湧得太快了,她的每個傷口當時都呼呼冒著熱氣,在往外冒著血泡,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她哀求地看著我,她根本沒有力氣回答我的任何問題。我隻能解下外套用力摁壓住她最致命的傷口。但是沒有用,傷口太多了,隻要我一用力,血就全往其他地方不斷地冒出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讓她離死亡更遠一點,還是離痛苦更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