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許匯生

我們就這個問題又爭執好幾句,像是陷入了死循環,爭不出個高低勝負。他失去了耐心,拽住我的兩個手腕,把我拉到他的正對麵,突然盯視著我的眼睛問,‘那你告訴我,哪個孩子是我的?’”

“我說不出話來,他慢慢地眼眶裏都是眼淚,我從沒見過他這麽傷心的樣子,我也哭了,為他、為自己。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很悲哀,這麽多年互相折磨,其實誰也沒有得到過真正解脫。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你真夠狠的,沒有一個!是不是?!’我心裏害怕極了,知道他終於發現了,但還是下意識地搖頭。他好像期待著聽我的解釋,但我看著他發顫的嘴唇,那張陌生的、滑稽的臉,想到這麽些年他對我做的一切,想到因為他的一己私欲讓我的生活變成這樣不見天日,我的手腕生疼,他握得越來越緊,指甲都嵌到我的肉裏。我低頭看了看他修整地完美無瑕的長指甲,無名之火突然竄了出來,我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一個字。”

我感覺到張弛在旁邊搖了搖頭,我微微側臉瞪了他一眼,他趕緊停下了無聲的感慨。

何家晨的胸口起伏不定,她雙肘撐著桌麵,承擔著沉重的頭部,她眼裏的淚開始跌落出來:“他眼睛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他惡狠狠地衝我說‘你的劉未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你再也見不到孩子他爸了。’他的手突然就鬆開了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不知道怎麽腿下一軟,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我腦子一片空白,就看著好像有種吸力在往下拽他,他很快順著湖邊的泥坡往下滑,而且不知道怎麽已經暈了過去。我隔了好幾秒才緩過神來,大聲叫他,但他像沒有聽見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後來是怎麽掉進湖裏?”

“我衝過去想要拉住他,問個清楚。我後來終於夠到了他,但是他太重了。我拚命地蹬著地上,一邊看到了旁邊‘水深危險’的警示牌,知道了水深有五米。我不知道怎麽了,當時隻想著,他是我丈夫,我不能讓他死,否則我怎麽也說不清了。而且,我想知道他到底把劉未怎麽了,我甚至想好好勸他,來個好聚好散。就這麽多念頭一下子全衝進我腦子裏的時候,我的手沒有鬆開,腳下卻一直在打滑,最後跟著掉進了湖裏。”

“湖水很涼,直到我下水後,才發現,這一片是活水湖。水流很快把我們衝散了,天色又暗。我很久沒有遊泳了,我掙紮著在水裏麵撲騰,但是離岸邊越來越遠,也已經看不到他在哪裏。我想著沒有水性的他可能已經不行了,就很絕望,但也隻能決定自己先保持體力。後來,我索性順著水勢漂流。不久,一個旋渦過來,我後腦和後背整個撞在了應該是一塊石頭上,後來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何家晨用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擋住額頭,不停地縮著鼻子:“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來手機,聯係劉未。但是我當時說不了話,他也沒有回我短信。我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潛意識裏隻想快點能夠說話。隔了幾天,醫生都說我是奇跡,那麽快恢複,隻有我才知道,我必須恢複,因為我要給劉未打電話,問他是不是生氣了,為什麽沒有聯係我。我們通常每天都會短信電話聯係。電話接通了,卻是他妹妹接的,在那頭嚎啕大哭,問我這幾天都去哪裏了。”

張弛和我都憂心忡忡地等著她繼續,大家都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終於忍不住掩麵大聲哭泣,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抽泣,像是要把所有痛苦都從身體裏抽幹,變成眼淚離開她一樣。她足足用了五分鍾,麵前堆滿了紙巾後,才重新恢複了說話的能力:“一定是李慶幹的。他當天下班後臨時被外派工作,送一份文件,就在去的高速公路上,刹車失控,撞到了隔離欄上,連人帶車翻下了高架,當時人就走了。”

我靠到椅背上,調整著呼吸,現在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麽想要“自首”,她的孩子有了托付,她的愛人卻已經不在,生命,對於她這樣一個用一生追求愛情的人而言,至少在那麽一瞬間,早就是一副累贅的軀殼而已,她的魂已經不在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的一再鼓勵,提醒她還有必要活著為劉未討回公道,也為自己討回公道,不讓孩子認為她是殺人凶手,或許,她始終會堅定不移地認為被動地、將錯就錯地了結餘生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房間裏有點悶,一定是我忘了調節空調。我走到外間,靠牆站著發呆,這時,我注意到眼圈紅紅的樊勇,還有早就跟著泣不成聲的尹仲藝。

我攤開手,搖了搖頭,這個沒有嫌疑人的“謀殺案”讓我們都身心俱疲,但我知道,心累並不是因為這些似乎無可避免的悲劇,而是無法阻擋的貪欲。我無法告訴何家晨,如果她放棄李慶給予的物質條件,放棄所謂“傳統”家教的束縛,或許,他們能夠改寫故事的結尾,孩子們也能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是誰。可是,我不是她,我怎麽能苛責在那個處境中的她做出這樣的抉擇呢?

就像現在的我,終於不再苛責那個當年在黑暗裏看著好友被強暴卻呆若木雞的自己,也不再埋怨那個從機場匆匆趕到醫院看父親最後一眼的自己。

但我沒有遺忘,也不會就此放下。我拿著打印好的詢問筆錄和印泥,穩步走回了訊問室,腳步不再遲疑。

許匯生

第五天了,上班高峰時間,電梯口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但沒有她的身影。她的生活節奏一向異常規律,我嚐試著借著買咖啡、買煙的由頭上下幾次,徘徊在她慣常出現的時間點和超市,依然找不到她。她一定是還沒有回來上班,我失魂落魄,像沒有了高手對決般,莫名失去了工作的動力。

臨下班的時候,我呆坐在辦公室裏,心裏盤算著去集團人事那裏請年假的說辭。本來隻要一封郵件就可以了——我極少離崗,為了顯示鄭重其事,同時也考慮到日後被調查時,有第三者可以作證我並無異樣,我打算特地去跑一趟。我看著表,準備在餐點前十分鍾過去,如此可以避免言多必失,匆忙離開也不會顯出突兀。

正要敲門進去,隔著百葉窗的間隙,我看到HR總監正在人事的辦公室裏。兩人麵容嚴肅,像在討論什麽重大的事情。人事秘書示意我在門外稍作片刻,我點點頭,特意坐在了離門最近的位置。

人事經理向總監匯報道:“於楨的丈夫看來是動真格了,連律師都找好了。”

“他想要什麽呢,就因為他老婆是在我們公司的車庫發生的事?那天也沒人讓她加班。”

我突然意識到,於楨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她本人呢,幹嘛到現在還不露麵?”

“聽說抑鬱症很嚴重,之前就有過一次自殺,沒成,被家人送醫院了。”經理搖頭,“現在整天躺在**,不吃飯不睡覺的,人已經瘦脫形了。看她這身體,也不適合馬上上班。”

總監語調很冷,音量卻不低:“抑鬱症也不是頭一回了,之前不一直說產後抑鬱鬧自殺嘛,舊病複發,不會連這個也賴在我們頭上吧?”

“要仔細說來,保安是整個辦公樓物業外包的項目,都不應該是我們的責任。”

總監的影子往後靠了靠:“但是,如果涉及到公司內部言論攻擊,那就逃不開幹係了。”

“這點我們已經在著手處理了,內部論壇上的相關內容今天上午全部清理了,技術人員也在我們公司的郵箱係統進行了監控,一有相關內容出現就會自動刪除。但是,口頭上的,還有員工社交媒體上的,就不是我們能掌控的了。”

“做好工作,要抓重點。重點是什麽,輿情控製!公司正在上市的最後衝刺階段,我們公司的品牌宣傳風格又一向是比較高調的。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不管是同行、還是媒體記者都開始關注這個事件。你看看這個。”

我從側影看到總監把一疊報紙扔在茶幾上:“還有這個,每日晨報的IG賬戶,不管公司有沒有責任,這對公司形象的破壞度都是史無前例的。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裏,一旦網民大量評論、轉發,或是有持續的跟進報道,後果都不堪設想。公司上半年的品牌建設開銷就全都打了水漂了。”

人事經理的音調低了下去:“這事情倒是難辦了。”

“公關部正在擬定對外聲明的口徑,也通過郵件發布了內部員工應對媒體采訪的新規定。我們人事部要做的事情,你現在就必須給我擬出一個大致的方案。”

房間裏大概靜默了有兩分鍾,人事經理的聲音緩緩響起,透著謹慎:“我們可以分兩方麵同步進行,一個是對於楨本人的安撫,盡量通過家訪和物質補償,來體現公司對她的重視。另一個是對員工進行緊急封閉式培訓,依照公關部的策略並且有所延展,確保他們除了麵對媒體包括在個人的社交媒體上都不會對這件事情有任何的評論,部門領導負責製,一旦違反有相應的懲罰措施,讓大家能夠足夠地重視這件事情。”

總監的聲音裏透著疲倦:“目前來看隻能這樣了,但是,對於於楨,公司的開支預算必須非常有限,不能透露出任何公司對這件事情負責的信號,也不要留下任何的書麵文件,別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媒體的把柄。”

“好。”

“我看你不一定明白,如果這事情平息不下來,你我的位置都難保了。”

“現在明白了。”

總監腳步匆匆地走了出來,都沒朝我看一眼,他的大衣揚起一陣風,都透著焦躁。我起身朝辦公室門口走去,要敲門的手又放下了。與此同時,我心裏隱隱約約閃現出了一個新的念頭。

奇怪的是,這個念頭並不陌生,卻頭一次那麽清晰,清晰到讓我對自己刨根問底才意識到它一直就在那裏冬眠,蟄伏了很多年。不過是,這次相近的境遇突然激活了它。

於楨的痛苦,就像姚藝的痛苦一樣讓我寢食難安。不同的是,她從窗口縱深一躍的消息,我還是從後來的新聞上才知道的。姚藝的命運我絲毫沒有辦法改變,甚至連自責的權利都沒有。再見到姚藝時,她已經化為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