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

“孩子當然有爸,他爸好好著呢。”張弛說完,就目不轉睛留意著她的表情。

她愣了下,臉一下漲得通紅:“這事……你們知道了?”

我毫不猶豫點頭:“當然。”

她垂下雙眼,臉色很快恢複了慘白:“那你們更有理由相信我就是害死李慶的人了。”

“為什麽,你有什麽特別的理由要對他下手嗎?”

她眼裏含著淚,咬了下嘴唇,左眼中的一滴淚滑落下來:“很簡單,我恨他。”

張弛並不追問,另開話題:“根據你的醫療記錄,你的肋骨這裏也受傷了?”

“在河裏撞到石頭了。”她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身體,“到現在還有點痛。”

“沒讓醫生治療下?”我有點奇怪她為什麽之前沒有顯現出很痛的樣子,好像是經過張弛的提醒,才想起來。

“護士說了,這地方沒什麽好治的,隻有慢慢養。”她說。

“哦?”張弛挑起眉毛,“你昏迷的時候,他們說的話,你也聽得到?”

她愣了下,咕噥著:“我有那麽一點時間,還是有意識的。”

張弛看著她,不言語,過了十多秒,空氣開始凝滯起來,她下意識地低下頭,不再和張弛有眼神接觸,低眉順眼的樣子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關於你的身體情況,你有什麽要補充,或者之前忘了告訴我們的嗎?”張弛又問。

我揣摩著他注意到什麽破綻,但又不確定到底是什麽。我開始暗暗敬佩起張弛來,他是上了軌道了。我當時過分關注中心現場的外圍取證,認為人體特征是法醫的事情,忘了關注一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但往往,這些很有可能牽一發動全身,直接影響到案件的走向。

張弛示意她單獨先待一會兒,衝我揚揚眉毛,讓我和他去外間。走廊裏,他沒有停住腳步:“我們得趕緊去尹仲藝那裏去一趟。”

“為什麽?”

“她那裏有我們需要的資料。”

我快走幾步到他身前,攔住他:“你是想這些材料來證明什麽呢?”

張弛想要攬住我的肩,到我耳邊低語。我側身躲閃過了,看了眼前上方的監控探頭。自從陪伴張弛回去參加他母親的葬禮之後,隻要沒有加班的日子裏,他多次單獨約我周末出去,我卻找不出個理由說服自己赴約。更何況,他在電話裏的語氣,沒有起初的那麽興奮,更多的是像在履行一種無法回避的義務,讓人別扭。

後來我甚至開始不回他消息,除了工作以外避免一切和他的單獨相處。

尹仲藝曾經看到我掛斷他電話後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有不甘地戳我太陽穴:“既然那麽難過,兩個人又情投意合,真不知道你們都在糾結些什麽?!”

我長長歎了口氣:“你也看到了,我在過去半年裏都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挺了過來。”

尹仲藝抱著靠墊靠到我身邊:“我知道你有多難,但是張弛也沒必比你好受到哪裏。”

我無力地閉上眼睛,但隻是徒勞,我的內心沒有因為這個動作而稍稍平靜一些。我對失去至愛的刻骨銘心感到恐懼,不想再把自己丟棄到痛苦的海洋裏,任意漂流,無法靠岸。

“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應對他。隻有慢慢疏遠……”

尹仲藝就差把抱枕砸到我頭上:“你們哪怕忘了對方,也沒有辦法否認你對他,他對你別人取代不了的特殊意義……”

我看向窗外,陷入一種失語的遊離狀態。的確,我們一起經曆過太多——有點人可能一輩子都未曾會全部經曆的徹底喪失和致命危險。

就在我思緒回閃的片刻,他的手在半空中尷尬地停留了劃過一個弧度,無力垂下。

他同時放慢腳步,我和他並肩前行。他刻意把語氣恢複到不曾遭遇拒絕的口氣:“從報案到現在,我們其實早就陷入一種假設——有人犯罪。但你有沒有想過,整件事情隻是個意外,可能並沒有所謂的‘凶手’?”

“我更願意相信有人有‘動機’,但是由於種種原因未能達成目標。”

“你是想說,李慶想動手,但還沒成功,自己卻因為一些他原先沒有設想過的客觀因素受了刺激,因為喉頭緊閉缺氧,自己先倒了下去,然後又順著坡道栽到了河裏,直到被人發現?”

“從現場痕跡來看,可以說,隻有這個唯一合理的解讀。不過,至於動機是什麽,還有何家晨到底在隱瞞什麽?為什麽突然挺身而出?這些,我還沒有理順當中的邏輯。”

“我們現在線索有限的情況下,隻能反證,從她說的內容真假來判斷,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她說的情境,慢慢就會理順了。”

“看來你多少對她剛才說的情況已經有了檢測的辦法?”

張弛點頭:“沒錯,在我們剛剛介入調查的時候,我就讓小尹收集了所有相關人員的銀行賬目往來,包括近期的醫療記錄,針對最關鍵的兩個人,李慶和何家晨,細化到所有的檢查就診記錄和臨床影像資料。”

“她剛才沒說真話?”

“她刻意模糊了時間,混淆了受傷的原因。”

“她一定是抱著僥幸心理,認為有些事情過了時間節點,我們弄清楚沒那麽容易。”

張弛篤定地按了電梯樓層“五”:“那她是太小看我們警察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頓時明白了張弛“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借助敲打她的謊言,讓她能夠全力配合,說出實情的原委。

我點頭:“她如果在這個點上說謊,那麽其他問題上也很有可能是瞎扯了,一個謊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蓋。”

“待會兒我們就知道了,”張弛推門而入。

尹仲藝還沒回家,正戴著耳機,在她的筆記本電腦上打著網遊,一抬頭看到我們兩人杵在她麵前,嚇了一跳:“等我兩分鍾,這局馬上就好。”

我無語地上去一通熟練的快捷鍵:“都什麽時候了,人在審訊室等著呢。”

她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衝張弛抱怨:“你現在知道我過得是什麽‘水深火熱’的日子了吧,天天有個‘小媽’管著我,都懷疑是不是我爸媽派來的臥底。我這口碑,哎,下次又要被其他隊友‘拋棄’了。”

張弛好脾氣地笑笑,算是表示理解,和她簡單說明了來意。

“明白。給我十秒。”尹仲藝在運行欄飛快地打入一串代碼,一個包含著多張DR片的文件夾彈出到桌麵。

張弛興奮地一擊掌:“我要的就是這個,幫忙給打印出來,分辨率盡可能高。”我湊上去看這兩張圖片,是DR片。一張圖像上的骨折部位有明顯的體積增大,應該是局部腫脹。另一張則有齒狀的錯位影像,還有透亮的線性陰影。不過,到目前為止,我也沒有搞明白,張弛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他把兩張紙推到她的麵前:“你看看,這兩張圖有什麽差別嗎?”

我似乎有點明白他的意圖了,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端倪,在有意把焦點轉移到物證方麵。這樣如果她在說謊,也完全無從得知,我們手裏有什麽證據,我們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什麽。

何家晨果然大惑不解:“這是做什麽?”

“請你說說看,你看到了什麽?”

“我哪裏看得懂?”

張弛笑笑:“你當然不懂,這其實是常規肋部骨折後恢複階段的兩張對比圖像。”

何家晨抿嘴不語。

“如果是剛剛骨折,斷裂部位的兩端大量出血,凝固,會因為血腫在肋骨周圍形成非常豐富的血管。這些信息我們在圖像上也能夠得出結論。”張弛指著其中一張圖像,“但是,我們要注意到的是,另外的形態。你想到些什麽呢?”

何家晨迷茫的眼睛裏似乎有些其他的內容,但還是一言不發,似乎準備以不變應萬變。

“好,你不說,那我來。”張弛像是料到她會繼續保持沉默,也沒打算讓她回答,繼續說,“傷口恢複到一定程度,一般是兩三天後,血腫就會變成肉芽組織,骨折端就會看上去腫脹,再經過一周左右,自然變成纖維化的骨痂變成透明軟骨,骨折線不像之前那麽清晰,最後,軟骨組織就會演變成骨組織。”

“為何是你麽要和我說這些?”何家晨終於忍不住問。

“應該是我們來問你,”我明白了張弛的意圖,“為什麽要隱瞞自己之前就受傷的情況?”

“是不是這樣就可以被你認定為有犯罪動機了?”何家晨冷笑,“那挺好的,我就知道。”

“我們不會偏袒任何一方,也不會隻聽信任何一方的話,我們隻看證據。”

“還有什麽意義呢?”何家晨垂下頭,小聲說。

“當然有意義,任何真相,對我們來說都有意義。”

何家晨自顧自搖頭:“現在沒人能幫得了我,沒有一個人。你們就不如讓我幹脆一點吧。”

我感覺她的想法有了一些鬆動,抓緊機會說:“隻要你說出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就一定有人能幫得了你。”

“如果不是事實,我們會像剛才一樣逐個擊破謊言,”張弛盯視著她的眼睛,“你覺得這樣浪費彼此的時間,就有意義了?”

她苦笑,眼裏蒙了一層霧:“你們難道就認定了人不是我害死的?”

我見過垂死掙紮的人對生的渴望,我也見過心灰意冷的人對死的漠視,但她陰晴不定,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