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尹仲藝

“現在,老樊讓我尋親的緊要關頭,她還是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難道需要每次耐心奉陪?”他這麽不耐煩的語氣倒是極為少見。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關係,但這麽做總有原因吧?”

“想讓我接我爸的班。”他冷漠地看向街對麵接孩子放學的老人們。孩子們在前麵撒著歡奔跑,老頭老太們在後麵想追,但顫顫巍巍自顧不暇。

我以前就聽說,張弛是富二代,他是獨子,父母在隔壁市區裏有一家商業地產公司,旗下連鎖的共享租賃辦公中心是當地相當匯集人氣的項目,基本上市值排行榜居前的中小企業,都在他們旗下辦公。,這也是為什麽,常有人議論張弛來當警察是浪費、是裝的原因,好像因為他家裏的財富,就讓他所有的努力都可以被視而不見。他本人倒是習慣了這樣不公的偏見和輿論,充耳不聞的樣子。

“你打算像前兩次一樣置之不理?”

“再不濟有我爸在呢。”

“有沒有說是什麽病?”

“沒聽下去,直接掛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們對於他從警是反對態度,甚至看來因為這件事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為什麽不去做你爸公司的業務,和人打交道是你擅長的事情。”

“連你也這麽認為?”張弛的臉上有一絲失望,就像被一個最信任的人辜負了一樣。

我明白張弛,好像認準了這是他真正應該從事的職業,這不是說當中沒有過沮喪、灰心甚至自我懷疑是不是有模擬畫像的能力,但和有沒有想過放棄畫像,是完全兩件事情。

這時老樊握著電話回來了,泄了真氣一樣,個子都像矮了一截:“問到的不多,將就著用吧。”

“沒事,多一點是一點,主要看我怎麽來用這些素材,不用太在意。”他接過老樊的筆記仔細辨認起來。

“你看不懂的,還是我來給你解釋。”

兩人一個說,一個記,我看著這個神色專注到甚至有些威嚴的男人,突然生出了一絲敬意,在父母的壓力下,在周圍人的質疑中,從來沒有對這個選擇有過一定一點的遲疑,這到底是不容易的。

我的手機在桌麵上震動,是尹仲藝的電話:“你和張弛都在嗎?”

我遲疑了下:“嗯。”

她繼續言簡意賅:“離局裏近不近?”

“五分鍾。”我已經知道又有現場,否則她不會是這種公事公辦的口氣。

“好,現在就過來,我們馬上發車,出現場。”

“命案?”

“是的,這不廢話嗎?否則也輪不到我去。趕緊來了再說。”

尹仲藝

我是在更衣室裏整理換季警服時,恰巧在窗口瞟到了左晗和張弛兩人並肩走出去的背影。本來還為他們高興,總算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在一起了,但仔細一看,兩人之間隔開一尺距離,僵硬的身體語言都能感受到左晗的冷漠。我搖頭歎氣,尋思著這事不是我操心就能有用的,這時,對講機就響了。

這對於我而言,不過是看似平淡無奇的現場,包括臭氣衝天的氣味。屍體在沒有被防腐的狀態下存放了些許時間,直到偷懶的小區保潔員都感覺到這刺鼻的氣味有些非同尋常,尋到這個角落想要找到氣味來源,清掃補救一番,被嚇得差點跌坐在一旁的池塘裏,我們警方才被告知。

死者是個大約八十左右的老頭,從家中牆上掛的全家福都能看出,他是家族德高望重並且唯一還活著的長者。不過,現在他遠遠沒有照片上的體麵。他的屍體是在小區花園裏找到的。

左晗來到勘查現場時,我感覺自己渾身每個毛孔都被滲透了臭氣。

她小心繞開地上的紅色可疑痕跡,微微向前傾身注視死者。他的屍體,或許並不是因為屍僵的原因,而是在受襲擊那一刻就定格在了被恐懼石化的狀態。在小區花園平時根本不會有人踏足的這個死角,失去生命的這具軀體不過是比其他生物的屍體看上去更龐大一些,但根本逃不過荒涼淒慘的被一切拋棄的模樣。

“死亡時間不好確定吧?”張弛對死者多角度拍照後,率先發問。

他是指屍體暴露在露天環境,對能確定死者失去生命體征至關重要的屍僵產生了太多不確定的客觀因素。

左晗正在環顧四周,接上話頭:“如果這是第一現場,中心現場情況的確比較複雜,日夜溫差大,臨水,自然植被和生物種類又多,一定不太好估算他死因和死亡時間吧,但是能給個大概的時間嗎?”

我習慣性地揚起嘴角,但很快竭力忍住了微笑:“你們這樣推測情有可原,但是術業有專攻,你們都猜錯了,這種現場,反而最好推測時間。”

“從何說起?”左晗好奇追問。

“你們再仔細觀察下屍體,和室內的屍體會有什麽不同?”

左晗皺著眉毛搜尋了一番:“他身上也沒有什麽蟲啊。”

“再找找,還有其他發現嗎?”

張弛已蹲下身去,用一根樹枝翻揀著沙土:“這裏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孔,裏麵看上去好像全是蟲卵,白色的。”

左晗湊過去看:“這些倒是的確非常靠近死者,但是不是和屍體有直接聯係,還需要和同等條件下的環境進行比較了才知道,但是對確定時間有用嗎?”

兩人都疑惑地看向我。

“不用比較,你猜對了。”我看著張弛說,“你發現的這些蟲卵就是確定死者死亡事件的最直接證據。可不要小看這些蟲,他們都是自然界的天然時刻表。根據目前的環境來看,我能夠直接得出死者死亡時間在十二小時以內。”

“能不能再說得具體點?”左晗猶豫著說出口,平時都催著我要結果,難得反而想聽我仔細絮叨。

“一般情況下,人在死後十分鍾,隻要是在自然環境中,不受人為影響的情況下,就會有蠅類昆蟲,比如麻蠅等這些在死者的鼻腔中、耳孔裏甚至口腔裏產下成千上萬隻蟲卵。”

“但是,隻有在特定時間之後,這些蟲卵的形態才會發生變化?”張弛已經猜到了我想要說什麽。

我大為讚賞地點頭:“這些蟲卵是十二小時之後才會孵化成蛹狀物,現在,他們還遠遠沒有變成蛹,而且,在這之後,才會出現像甲蟲之類的其他昆蟲,這也是為什麽你們沒在死者身上發現什麽的原因。”

“時間還沒到。”左晗像是想到了什麽,“那能根據昆蟲種類,來確定這就是第一現場嗎?”

“學以致用了啊,”我朝她豎起大拇指,還是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在他身上發現了周圍環境不常見的昆蟲,那基本就能確定屍體是被搬動過。”

“那如果是凶案而不是非正常死亡事件,嫌疑人有一定常識,特地往上放一些來迷惑我們呢?”

“不同的昆蟲需要不同的生物環境,這是相當複雜的命題,碰到特定的極少數情況,連我都需要請教昆蟲學家,你們是認為罪犯在這方麵的學識遠遠超過我嗎?”

“沒有沒有。”兩人齊刷刷擺手。

我滿意地繼續檢測死者的其他生命體征。

左晗向剛朝我們走來的劉浩打聽:“死者大體什麽情況,摸清楚了沒?”

“空巢老人,家庭關係比較和睦,隻有小兒子,和老頭關係不太好,幾年前拆遷時候為了分房問題把老爹和兄弟都告上過法庭,但是後來在家族壓力下撤訴了。老頭雖然年齡大,但是還在工作,多年前就從大學教授職位辭職,帶著自己的發明專利加盟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後來又自立門戶直到現在。”

“有沒有生意上的糾紛?”

“公司營收相當不錯,合作夥伴極其穩定。但其他的還沒有仔細排查。”

“老頭人際關係怎麽樣,周圍人都怎麽評價的?”

“與世無爭的一個老好人,口碑出奇的好,到現在都沒有聽到有什麽負麵評價。”

一陣清脆的短信聲音響起,是張弛的手機,他停止了持續發問,眼神完全凝固在屏幕上。左晗本來還在和我討論十二小時屍體可能出現的昆蟲現象,聽得正出神,這時開始不住打量起一旁的張弛,他不知何時起背著身站著,一動不動,不知道是在回複消息還是在發呆思考。

這時連我都意識到了張弛的反常,因為他肩膀似乎在抖動,甚至於原本寬大的背影此刻看上去莫名有些單薄。他的頭耷拉著,完全沒有平時趾高氣昂的底氣十足。

我和顧世麵麵相覷,她在我眼神的鼓勵下,終於朝他走去,怯生生地拍拍他的臂膀,張弛慢慢扭轉過頭來,他的臉上居然全是淚水,他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隻是呆呆地看向我們,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