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張弛

我寧可相信峰回路轉是努力積累到一定程度的爆發,而不單純是碰運氣。憑借陳阿姨對聲音的特殊天賦進行信息碰撞,終於在海量信息中,尋得了關於那個女孩的線索。

當天下午,她在一個酒店入住,登記信息上沒有她,前台登記員也沒有記住她的任何特征,隻是抱歉地向我表示,倘若見到真人或者相近的畫像,還能判斷出是不是來客:“但你讓我憑空說,我還真不記得,每天那麽多人來來往往,而且都是憑卡入住,到處有探頭,我們沒有這個責任和必要去記住客人的長相啊。”

她說得無可厚非,但可惜她口中說得無死角的監控視頻像素卻在那幾個鏡頭遠遠低於期望值。

“不應該啊,你看其他的鏡頭都好好的,怎麽就這人看不清了?”安保經理有些窘迫地擦著汗,他忙不迭地給我發煙,一扣桌子上的煙灰缸,“警官,這不能怨我們,你看她這帽子,還化妝,都有影響。我們的安保係統可是年檢過關的。”

旁邊的一個化著濃重職業妝的前台服務員湊上來看,也附和著:“這的確是光線關係,不信你們到探頭下,臉上塗了高光再試試。”

他是指這女生臉上化妝品造成了鏡頭反光。雖然我並沒有這方麵經驗,但這倒不無可能,我沉思著,考慮或許可以借力使力。

我看著旁邊的顧世若有所思,她的臉微微紅了起來。她的臉上略施粉黛,看上去就像沒有妝容一樣,她從來都沒有化濃妝的習慣。在工作方麵,哪怕是陪酒女臥底,她也會衝在前麵,我毫不懷疑她會拒絕我。果然她明白了我的意圖,知道需要作刑偵模擬,微微衝我點了點頭。

我們請那位有豐富化妝經驗的前台小姐作助手,在顧世臉上試了試多種可能的妝容。有那麽一瞬間,我有種陪她在試穿婚紗的錯覺。其他人或許是變得更妖豔或是嫵媚,但我從來沒有想到不同的妝容都能讓她看起來像是激發了身體裏一種特殊的氣質,從未被發現過的特質。這在熟悉的人身上發生實在讓人印象深刻,她的每一次出現都讓我恍然如夢。我努力地回到現實工作中,遵照我的要求,請酒店的安保負責人找來了一頂類似於當事人的帽子。

我前後花了大約一小時的折騰,在顧世模擬更替幾種效果間隙,我坐定,用凝視模特的眼神來端詳她。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微微紅潤,肯定不是妝容的關係。我看著她,就像看著熟悉的自己,對於一個了解靈魂的人,我能透過她的妝容看到她素顏的樣子。

顧世的眼神躲避著,她的臉不如原來的線條分明,而是隨著體重的增加變得圓潤,恰恰同她的性格背道而馳。我不知道該作何解釋,隻覺心裏一陣悲涼。

“光影到底會對攝影人像造成什麽樣的偏差影響?”每個旁觀的人用自己的方式都提出了同樣的問題。我沒接話,心裏盤算著區分為幾種狀況,顧世的化妝模擬所對應的麵容在攝像頭裏的變化,給了我玩很好的參考。

我一一記錄了妝容在不同光線角度下對臉型的特定影響,經過梳理凝練,閉上眼,心裏此時有了大約的模型圖像。現在,我所需要做的就是閉上眼,然後忘記顧世的麵容。這是我在這個環節中要麵對的最大的挑戰。

我想到了到達機場聽聞噩耗時她恐懼的臉、離開轉身前她驚愕的麵容,還有兩人走在異鄉街道時她信賴仰望我的臉,在分別的日子裏,人群裏每一個轉身的背影,我都期待是她的臉。現在,我需要在短短幾分鍾內徹底忘記,隻為了畫一張更需要記住的臉。

待尹仲藝調出最新的錄像,看到這張臉,再次緩緩閉上眼,這一次,一切的模糊不清似乎都雲開霧散。我用筆迅速地勾勒出臉部輪廓,再反複抬頭看屏幕上的圖像,筆下瞬間如行雲流水,再無半點猶豫……

陳庭

尹仲藝在電話的那頭讓我盡快過去一趟,電話裏讓人感覺她在努力摁住自己的興奮,我按捺住問個究竟的心情,決定到現場去看個究竟。匆匆走進酒店安保辦公室,猶豫地踏進門,我這走近才發現,張弛被大家團團圍在中間。

他正在凝望顧世,眼神裏居然沒有愛戀,而是……審視。這實在是有些詭異。尤其現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們配一臉的情況下,張弛對我說的那些話真是有些口是心非的諷刺,但誰能不被他的一臉真誠說服?

我扯回自己的思緒,習慣性地觀察周圍,身邊的人全都屏息觀看。我狐疑地朝尹仲藝看了一眼,對方示意我沉住氣仔細看。

我繞到張弛背後,這時他的注意力從顧世身上收回了。她冷峻的眉眼間頓時有點如釋重負,卻同時掩飾不住悵然若失。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側身穿過人群,到飲水機邊取了杯水。我的胸口有一大大的空洞需要填補,我大大喝了幾口。

從空隙望過去,他的畫夾上鋪著一張專業的素描畫紙,上麵已有了一個眉目清秀的人像,他在留白間隙不停地描畫修補,似乎進行到了最後的調整階段。

沒過兩三分鍾,他突然擺動手腕大幅揮動起畫筆,紙麵和筆尖的摩擦速度越來越快,很快發出快速響亮的刷刷聲,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他的畫紙上。看似完整的人像,此時已經完全呼之欲出。我定睛一看,畫麵上的女孩眼熟得很。我努力打撈記憶中的圖像,回憶漸漸清晰,我能確定的是,幾次問詢嫌疑人也就是死者男友時,她都若即若離地都在現場。可她似乎總是遊離在外,說不清是在躲避什麽還是有其他的顧慮。

“我見過她。”我兩三步上前拍拍張弛的肩膀,俯身上前用手機拍了一張圖像照片。張弛聽了停住收畫筆的忙碌,起身看著我,像是在確認我的說法有幾成把握。顧世看我大概兩眼放光,心裏立馬有了數。

他整理了行裝:“馬上準備和我一起出發。”

身處山城,駕駛技術不夠好是最大的出行障礙,隨時可能溜坡。正是下班前的小高峰,路麵我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陷車流的時候,顧世還在忙著接聽電話,她換了一身便裝,一臉嚴肅,掛斷立馬囑咐我:“掉頭,他人在醫院。”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著警燈,從車流中抽身開往對麵車道。嫌疑人在外科病房,我們走進去時,照料他的正是畫像上的女孩。

顧世放慢了腳步,朝他們微笑點頭問好:“休息得怎麽樣?”

女孩看到我們很意外,探尋著朝嫌疑人看去,對方寬慰地朝她笑笑,麵對我們的時候一臉苦笑:“好啊,有什麽我能做的,全力配合。”

那女孩推門而去,顧世朝我示意,我馬上追了出去:“請留步。”

“請問你是?”

我亮了亮警官證:“請問你是……?”

“我是程駿的表妹。”

我無從判斷這個表妹是真是假,等問下去就能發現答案了:“他這是生了什麽病?”

“他上次開車在路上摔到,當時不在意,現在才發覺肩膀酸痛,忍不了才來拍片,發現是骨裂加骨折。”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不記得了,好像是周二還是周三?”

我笑了笑:“你們去幹什麽還記得嗎?”

沒想到女孩的眼眶一下紅了:“我表哥運氣壞透了,看上了一個渣女。趙晨辜負了他。”

她主動提到了死者,這讓我有點意外:“你們一起出門,和趙晨有關係嗎?”

“我們當天就是去給她挑戒指的,我表哥準備向她求婚。”

“你不同意?”我一邊登記身份證信息,一邊在警用手機上的智能警務終端設備上開始查詢。

女孩無奈搖頭:“我的意見重要嗎?從小到大,我都是聽我哥的話,隻要他喜歡他開心就好。”

我沒有在任何親屬關係上找到她和嫌疑人的關聯,我抬頭查看著她睫毛的每一次閃動:“這麽重要的事都叫你一起,說明了還是挺看重你意見的哦?”

女孩聳聳肩:“本來我不願意摻和的,可誰讓我和她手形甚至指圈尺寸都差不多呢。我哥想給她一個驚喜,隻能請我做模特,順帶著給點參考建議。”

我在手機終端上點開了一個新的人口信息頁麵,頭都沒抬,繼續問:“那天發生了什麽?”

“我們在商場選好了定做的戒指款式,回去路上,接到了一個電話,我哥心神不寧,就趕我先下車自己打車回去了。”

“還記得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嗎?”

女孩皺了眉毛,很是不滿:“還能是誰?”

“你什麽時候認他做表哥的?”我放下手機問。

女孩愣了下:“什麽意思?”

“一般我們理解的表哥,是指自己舅舅生的兒子。”

女孩臉微微紅了,低下頭:“我對外稱他表哥習慣了而已。”

“看來,你們的關係很親密。你媽再嫁的時候你六歲?”

女孩惱羞成怒地抬頭:“你想暗示什麽?”

“我隻是陳述事實。”我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白皙臉龐,她的眼裏滿是不甘和怨恨,長長的睫毛都無法掩飾,“你哥叫你自己回去,是因為目的地有改變嗎?”

她聳肩:“他急著去看趙晨。”

“本來不就是打算求婚了,聽老婆的差遣也無可厚非啊。”

女孩的眼神突然炯炯有神,像是一束光一直遊離,突然找到了焦點:“不管她做什麽,她總是能夠在第一時間獲取他的注意力。”

我在黑暗中探索,緊緊握住這道光:“你倒不妨和我說說她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