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匯生

我深深閉上了眼,和快溺斃的人透出水麵大口呼吸一樣。我忍不住又看向這個陌生人一眼,他在人群簇擁中,被推送到急診手術室門口了。我很想過去看看,卻拖不動腳步,我靠在牆邊,從心底裏羨慕他。可以說,即使這一刻走了,他也是整個醫院裏走得最體麵的一個,甚至可能是痛苦最少的一個,不像我的父親,血肉模糊,連完好無缺都是奢望。

而直到現在,警察們拿在逃的肇事司機束手無策,鏡頭裏,父親腰部被撞,整個人飛騰出去,我難以想象兩百斤體重的他有如此輕盈的一刻,和我的人生一樣無足輕重。最後,他重重地落下,後腦磕到了人行道的街沿。沿街商鋪的人聽到一記巨大的悶響,紛紛跑到街上,看到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張嘴吐出了一個暗紅色的血泡。恐懼讓眾人後退了一步,最後總算有人打了120電話,但其實在一開始就已經於事無補了。

他臨終所承受的痛苦,通過滿腔怒火蔓延到了我的整個胸腔,讓我如同被炭烤一樣撕心裂肺、感同身受,瑟瑟發抖,警方竭盡全力,但案件依然懸而未決,這世上,總是有那麽多你寄予重望的人,讓人失望,而我根本別無他法。

父親的死讓我更痛恨自己,我曾經嚐試通過電腦技術複原甚至推斷嫌疑人的長相,來協助警方破案,但現有的線索少得可憐,“那個嫌疑人的視頻截圖隻有半張臉,一個下巴而已,警察能做的都做了,還能怎麽辦?”恢複理智的時候,我會這麽反複告訴自己,但不過三秒鍾,我就對這個念頭惡心至極。他們拿著工資,幹得就是破案的事情,像我們靠編碼來養家糊口,哪個BUG不是連夜來搞定升級的?在其位司其職,實在不該找任何借口啊,除非他不拿這份工作當做信仰而隻是糊口虛度時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很久,餘光裏察覺到有人在朝我看,順著感覺尋過去,卻隻有個身材略顯圓潤的短發年輕女孩,風風火火的背影。我暗笑了下,自己真是多想了,本就是個無名之輩,誰會在意我的一時失神?

初夏的正海街頭,CBD正在建的新高樓,如矗立的燈塔俯視忙碌又空虛的人,我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員。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頭腦裏的思緒逐漸清晰地和路上的斑馬線一樣間距分明。此時,我才意識到要感謝無聊的工作,至少它可以幫助我抑製感性思維,用解決問題為導向來解決一切煩惱。

徐豐和我吐露的事情讓我吃驚,有那麽一瞬間我真的怨恨他為何和十多年前一樣做事情從來不考慮後果,更不用提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但看著他誠懇又後悔的眼神(我當然知道他不是後悔做了錯事,而隻是後悔會被發現、母親不會原諒他還會被街坊鄰居的口水淹沒),我像以前很多次一樣輕而易舉地原諒他了,開始快速地盡可能多地掌握全麵的細節,以備不時之需。

上次見麵時,都不用簡單寒暄,我就拉起了病床旁邊的簾子,他在靠牆的最邊床位,這樣做並不擋住誰的光線。我低聲開問:“再從頭講講,一開始怎麽聽說有警察在給你畫像的?”

徐豐靠在床頭,動了動幹裂的嘴唇。顯然,我這個請求讓他力不從心。“一個月。”我在心裏默念。

我改變策略,開始讓他回答是或者不是,這樣他可以用點頭甚至眨眨眼來表示認同與否。

“你現在還有和裏麵的朋友保持聯係嗎?”

徐豐微微搖頭。

“最後一次聯係是什麽時間?”我給他看手機日曆屏幕,他抬起手指了指。

我調出他的通訊錄:“誰告訴你他們值班表的?”

他想費力伸長頭頸,我趕緊拿手機屏幕更貼近他一些,他少有嚴謹地想了一會兒,示意我往下翻,指了其中一個人名。

“當時材料誰操作的?”我滑動著屏幕,繼續問。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太過直接核心,但他絲毫不用擔心我會把他賣了,他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拍拍自己。

“哥,你那些朋友中有哪個不是酒肉朋友?別一個人兜著。”我有點氣急敗壞。

他苦笑,搖頭:“我……不是還有你?”

他的表情一貫凶狠,是小孩子一看就要嚇得哭出來的那種臉,此刻居然一臉柔情。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好像在把我的臉一點點嵌在他的心裏,直到走了還能清晰記得。我簡直受不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傷心,笑著伸出手掌,和我碰了碰,於是我笑著把眼淚憋了回去。我又把能想到的問題又追問了一遍,細致到有沒有在哪裏搜索過相關信息、在哪兒上過網、有哪些材料是寄送到哪裏等等。

中途,他毫無生氣地略帶恐懼:“答應哥,別做什麽傻事,啊?”

“你想哪裏去了,我就是擔心這些人再來騷擾你。”我故作輕鬆地說,徐豐的臉色不那麽緊繃了。

我心裏卻在盤算著各種行動的優先排序。我無法和死神妥協去改變未來,但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改造”過去,即使要付出一定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

徐豐在我告別之際,提醒我:“兄弟,你還記得我上一次喝醉和你說的話嗎?”

他是指在我出差到美國總部波士頓交流前的那次。我們在郊縣一個塵土飛揚的路邊大排檔,離他工作的洗車店很近,我穿過整個城市去找他,打車費比我們當天的酒錢要貴,他顯然很高興,喝得快舌頭打結。

“兄弟,你知道我為什麽天不怕地不怕嗎?”

“那是你魯莽不考慮後果。”我在心裏說,但始終沒能把這刻薄評價的話說出口,世間那麽多人,從青春期開始,就隻有他毫不猶豫地全程保護我,也隻有他,我最不忍心傷害,哪怕是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感受。

“兄弟我這兩年闖**江湖,好事沒遇上多少,壞事倒是欠了債的老朋友一樣,變著法子地找上我。”他無奈搖頭,直起脖子又接連喝了幾大口,一杯啤酒立刻就隻剩下在杯底前赴後繼消失的泡沫。

我明白他說得是被拖欠工資、在工地卷入械鬥還有之後逃不掉的十五個月牢獄之災。我不清楚的是,為何這些事情不是別人碰巧遇到,而的確是他一一被撞上。我並不想把它歸因於宿命。

“一開始進去,不怕你笑話,我真的覺得天都塌了,我一輩子玩完了。”

我給他滿上酒,他的酒量比我大的多,今天我在,我不擔心他喝醉。

“但後來,所有的事情都無所謂了。你知道為什麽嗎?我放棄抵抗了,”他人微微往桌前衝,捶捶自己的胸口,“我反而天不怕地不怕了。這世上啊,最應該讓人害怕的事情就是無所謂啊。”

我點點頭,但不理解緣由。

他看出了我的困惑:“你想想,還有誰會在乎我死活?你不覺得,除了你,這世上根本有我和沒我,都一個樣嗎?”

我猶豫著:“你還有家人……”

“我那個爹,從小我隻認識他的拳頭,還有他身上的酒味。”

“那伯母不是……”

他眼睛失神了:“自從我弟死了之後,她大概就覺得自己沒有兒子了。”

那是一場悲劇,他隻和我簡單提過一次。當時他是初中生,小他三歲的弟弟還是隔壁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放學後,他領了弟弟,就照例和同學你追我趕打鬧嬉戲,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活動的範圍不經意間擴大了,跑到了街上,他跑得太瘋太快,很快要穿過一道鐵軌。

徐豐搶在柵欄放下前鑽了過去,順利躲過了夥伴的追擊。他不敢鬆懈,繼續拚命朝前跑,完全忘了身後年幼的弟弟快要跟不上自己的腳步。這時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他遠遠地才停下腳步,轉身注視著綿延不絕的車廂。

“這列火車太長了,看不到尾巴,開了大概足足有五分鍾。”他這麽說,當然是誇張。事後有報道,那隻是一輛短途的貨運火車,總共五節車廂而已。

但痛苦就是這麽漫長,直到二十年後,他說起來,依然抱著自己低垂的頭,好像頭頸不負其重。

在一片轟鳴聲中,他隱約聽到了尖叫聲和隨之而來的呼叫自己名字的聲音,直到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身體,他才知道剛才的一切擔心和恐懼不是錯覺,在跟隨他的腳步時,弟弟因為太靠近疾馳的火車,驚呆在那裏,忘了鑽出圍欄,隨即就被強大的氣流旋渦卷進了火車底下,都來不及呼救就被疾馳而來的漫長的車廂不斷碾壓。

他跪在鐵軌上查看弟弟時,已回天無力了。小夥伴們驚恐四散,在等待父母的時間裏,癱坐在鐵軌上,他一直抱著弟弟的屍體,直到他的母親尋來。

在那一天,他同時失去了弟弟和母親,他原來就等於沒有父親,現在他徹底是孤家寡人了,直到他遇見許匯生,他才感覺自己不再是孤兒。可是,如今,他連這個兄弟也要失去了,因為他即將離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