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埋骨和尚(下)

月明星稀,西郊亂葬崗。

蒼梧道人埋骨的土包正中,破開了好大一個洞,薄皮的柏木棺材從中裂開,裏麵空無一物……

以蒼梧道人為中心,方圓百步的墳包無一例額外的從中撕裂開一個大洞,裏麵屍骨全部都不翼而飛,十幾步遠處,有一顆四五人合抱粗細的大樹,樹皮被人用利刃刮了去,上麵歪歪扭扭的刻著一首七言的古詩:

“遮星蓋鬥笑當哭,移山填海看蒼梧。生死無非等閑事,偏有白猿不丈夫。”

遠處的山脊盡頭,亮著微弱燈火的地方,就是看守亂葬崗的埋骨寺。三個野和尚打著燈籠穿過樹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過來,為首一人,中等身量,光頭塌肩駝背,虯髯目眇濃眉,裹著一身破舊的棉袈裟,撚著一串油膩膩的佛珠,瞪著一雙昏黃的魚眼,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盯著我沉聲說道:

“他活了……他活了……還複活了這許多的死屍……”

我行了個合十的佛禮,張口問道:“敢問大師法號是……”

“貧僧法號……黃老七。”那和尚咧嘴一笑,漏出一口焦黃的牙齒。

“噗嗤——”我身後的陸龜年掩口笑道:“這和尚的法名起的真他娘的別致。”

我扭頭給了陸龜年一個白眼,陸龜年識相的閉上了嘴,那和尚也不生氣,斂眉歎道:“名字不過是個代號,人世枯榮,終成泥土,阿彌陀佛……”

大和尚黃老七念了一句佛號,和我算是告了個別,頭也不回的鑽進了樹林深處。

此時,蕭自橫已經指揮警員,將土坑裏那具破碎的薄棺拖了出來。

我招呼梁戰和陸龜年走上前去,蹲在那棺木邊上,仔細的查看。

說起來,這棺材並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就是那種最常見的“狗碰頭”,所謂狗碰頭,就是一種又薄又爛的薄板棺材,胡亂的把屍體往裏一擱,拖到郊外,刨個土坑,淺淺的埋上一層土,野墳地裏的野狗輕輕一嗅,就能找到地方,頂著狗頭,三兩下就能把粗劣的棺木板子撞開個洞,拖出屍身,一頓啃咬。

然而眼前這具棺木,蓋板上的破洞,卻不是從外麵撞開的,通過木板的斷茬兒可以清晰的看出,這棺材板子是被人從內向外擊碎的。

難道真的是那蒼梧道人死而複生,自己跑出來了不成?

我思量一陣,回頭問唐叔:

“唐叔,那日是你給蒼梧道人驗的屍,他到底死沒死?”

唐駒皺著眉頭,沉聲答道:

“我上前驗看的時候,那妖道心跳、呼吸停止,各種反射消失,瞳孔散大……這些都沒有錯啊……”

陸龜年眼睛一閃,拉著唐叔問道:“會不會是那蒼梧道人會不會是假死,說書先生不是講過麽,後宮的妃子假死,和禦前侍衛私奔……”

唐叔不耐煩的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拉著臉罵道:“想什麽呢?說書人便的故事你也信……不過要說假死,這世上不是沒有傳聞,《晉書·五行誌》紀錄:惠帝年間,杜錫家葬而婢誤不得出,後十年開塚襯葬而婢尚生。始如瞑,有頃漸覺,問之,自謂再宿耳。初,婢之埋年十五六。及開塚重生,猶十五六也,嫁之有子。”

陸龜年聽不懂唐叔說的古文,瞪著眼睛,撓頭問道:“啥意思?”

唐叔又給他腦袋上來了一巴掌,不耐煩的解釋道:“就是說晉惠帝年間,杜錫家中辦喪事,落葬時卻不慎將一名婢女亦誤封在墓穴之中。十餘年後,杜錫家中由於要進行合葬,因此將當年的墓穴打開,卻發現那名婢女竟然尚生存著。那婢女更指被封閉的時間隻好像睡了一覺般,而且好像隻過了一兩天而已。這名婢女遭埋時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但十餘年後重開墓穴之時,她仍然是少女的模樣。此後再過十餘年,婢女出嫁,誕下兒子,一切如常。隻是……這假死是個非常精密的事兒,如果沒有假死藥,讓人的氣血經脈停滯,心跳呼吸暫停,就算那婢女不被悶死,也早就餓死了呀。”

“假死藥?真有這東西麽?”陸龜年問道。

唐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

“有的,隻不過這種藥不產自中土,而是產自昆侖之國。”

“昆侖之國?”陸龜年驚道。

我搖了搖頭,徐徐說道:“不是神話傳說裏西王母的那個昆侖,而是中國古代記載中的昆侖奴那個昆侖,這昆侖二字,在古代除了表示昆侖山脈外,還有皮膚黝黑的意思,《唐傳奇》等古代誌怪筆記中提到的昆侖奴實際上就是皮膚比較黑的奴隸。這種昆侖奴身材高大,奔跑如風,矯健壯碩,一度成為了古代貴族爭先豢養的奴隸。有道是:昆侖兒,騎白象,時時鎖著獅子項,買奴跨馬不搭鞍,立走水牛驚漢官。講的就是這些昆侖奴,說白了,這昆侖奴就是最早來到咱們中國的非洲黑人,而昆侖之國,就是一處非洲大陸上的神秘部落。唐朝時,在這些流落到中國的黑人中,有一派伏都教,其教眾掌握著一種以秘方配製的藥物,可使人體的代謝功能低下,致人以假死狀態,傳聞這幫伏都教的昆侖奴在神龍政變後想幫助武則天假死,以圖逃出皇宮,被張柬之等人發現,一怒之下,高懸屠刀,將這幫昆侖奴殺了個幹幹淨淨,這假死藥的配方比例也就成了千古之謎,我隻知道 用於假死藥的材料有毒蛙、蜥蜴、河豚,以及從墓地挖出來的人腿脛骨,配製時,先把人的脛骨烤熟放入盛滿屍油的罐子裏浸泡三天,然後取出,用利器將其削成碎末,再將釘死的蜥蜴和曬幹的毒蛙放在鐵蓖上烘幹,使其炭化,然後放入乳缽內,將河豚碾碎,倒入乳缽內,與人的脛骨碎末和已炭化的蜥蜴、毒蛙以某種精確的比例摻在一起,假死藥就製成了。這假死的原理很簡單,就是在可控的區間內,通過藥物刺激,將人的循環、呼吸和大腦的功能活動高度抑製,使得生命機能極度微弱,微弱到不可察的程度。隻是……這假死我聽說過,吊在半空中假死的,倒是頭一回見,試想那繩結就掛在脖子上,將人放風箏一樣的扯在了空中,這人在天上飄著假死……我還真是無法想象……這……吊了那麽久,死的再假,也得成真了呀?”

陸龜年眼珠轉了好幾圈,一拍大腿,高聲呼道:

“那就是假上吊!”

我和唐叔對視了一眼,一起給了陸龜年一個巴掌,隻聽唐叔大聲喊道:

“打死你個兔崽子,狗屁假上吊,吊的人是蒼梧妖道,這個沒錯,繩子也是結結實實的係在了脖子上,也沒錯……你以為是小娘子在家鬧情緒麽,抓著繩子比劃比劃,尋死覓活的耍耍性子,就被人趕緊抱下來了,那可是在城門上掛了小半個時辰呢……”

陸龜年揉著後腦勺大聲呼痛,而我則坐在了一顆歪脖子樹底下抽著煙,沒過多久,天光漸亮,唐叔上了歲數,先回客棧休息去了,我頂著暈沉沉的腦袋,帶著陸龜年和梁戰走在城裏的石板路上,想找家早餐鋪子填填胃腸,一抬頭,正瞧見敏貝勒順著牆根小跑,身上裹了一層破毛毯子,手裏抓著一頂小孩子的虎頭帽,手裏牽著墨璃青犴,抽著大鼻涕,直打噴嚏,一看這位爺就是一夜沒睡,在大街上呲了一宿的冷風了。

說起來,敏貝勒這人,除了愛擺大爺架子,愛吹牛,愛抬杠之外,倒還真是個好人,城裏丟了不少孩子,這位爺說著不在乎,實則是個十足的熱心腸,要了幾家孩子的隨身物件兒,牽著狗滿城的搜……

“敏貝勒!”

陸龜年吆喝了一聲,小跑著躥了過去,攬著敏貝勒的肩膀,笑著問道:

“哎呦喂,您這大早晨空著肚子,就出來遛彎兒了?”

敏貝勒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口唾沫啐在地下,掰開陸龜年的手,不動聲色的將手裏的虎頭帽塞進袖子裏,冷著臉罵道:“你懂個屁,爺啥時候空過肚子,爺這是昨天晚上打鮑翅吃多了,膩得慌,遛遛腿兒,大鮑翅,知道啥叫大鮑翅麽?”

陸龜年搖了搖頭。

敏貝勒撣了撣衣服上的灰,掐了個劍指,張口說道:“這鮑翅,也叫魚翅、鮫魚翅、鮫鯊翅、沙魚翅、金絲菜,說白了,就是鯊魚鰭中的細絲狀軟骨,吃這玩意兒,絕對是個講究活兒,將這鮑翅排在竹笪上並夾好,燒熱鍋,下油,放下蔥條爆香,把鮑翅煨過,取出濾幹水。再把鮑翅排於碗裏,加入紹酒、淡上湯、豬油、味精,放進鍋內蒸透,取出倒去原汁,用幹淨毛巾將鮑翅上的水分吸幹。燒熱鍋,下豬油、銀針、鹽,炒至八成熟時盛起。再燒熱鍋,下豬油,放入銀針,用部分生粉水勾芡分盛於兩小碟,把熟火腿絲少許灑在麵兒上,調入味精、胡椒粉、醬油,燒至欲滾時推入剩下的生粉水,拌勻即為金黃芡。再將部分芡汁淋於蒸透的鮑翅上,再把鮑翅覆轉在碟中,用竹筷子把鮑翅挑起,把剩下的芡汁淋在鮑翅上,取出筷子,灑上火腿絲。這道紅燒大鮑翅才算做成……”

敏貝勒連說帶比劃,口沫橫飛,將一碗鮑翅說的美到了天上去,從滋味說到色澤,從掌故說到吃法,一樁樁,一件件,攤開了揉碎了,直說到你的嗓子眼兒裏泛著口水,腸胃裏打著呼嚕。我們三個在野墳堆裏蹲了半宿,正是饑寒交迫的時候,被敏貝勒這麽一白話,饞的陸龜年和梁戰哥倆眼珠子裏直冒綠光。

敏貝勒一邊白話,一邊拿眼神瞟我,我心裏明白,這廝今日定是打好了要宰我一頓的打算,我偷偷的吞了口唾沫,從兜裏摸索了一陣,翻出了七八枚大洋,攏在手裏,遞到敏貝勒麵前,小聲說道:

“貝勒爺,身上就麽多了,紅燒大鮑翅是不太可能了……”

敏貝勒掄起袖子一掃,將我手心兒裏的銀元一股腦兒的兜進了懷裏,挺直了腰板兒,一臉得意的笑道:

“也罷,既然紅燒大鮑翅吃不成了,就且聽貝勒爺給你們講講手把肉吧,手把羊肉,一定要挑選膘肥肉嫩的羊,就地宰殺,扒皮入鍋,放入佐料,進行蒸煮,因為淨手後吃肉時一手把著肉,一手拿著刀,割、挖、剔、片,把羊骨頭上的肉吃得幹幹淨淨,所以得名手把羊肉。這道菜製作過程簡單明快,隻加一小把鹽,所以這火候必須恰如其份,血水消失不久,肉熟而不硬……”

敏貝勒一手牽著狗,一手顛著銀元,甩著舌頭講著手把肉的滋味兒,領著我們穿街過市,來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羊肉館子,進了門,上二樓,坐到了雅間兒裏,敏貝勒下館子,從不用菜單,閉著眼睛點了四涼四熱兩個湯,不到盞茶的功夫,連肉帶菜鋪滿了桌子,敏貝勒操刀,靈活熟練的剔下來了兩塊骨頭,扔給桌子底下的墨璃青犴,呷了一口茶水,漱了漱口,領著梁戰和陸龜年哥倆兒一頓猛吃。

我拎起筷子戳了戳盤子裏的羊肉,滋滋的直冒油,這一大早上的,我實在是吃不下這老些個油膩的東西,就著茶水嚼了兩口餅,便開始神遊物外,接著思考那蒼梧妖道死而複生的謎題。

不到小半個時辰,桌上的東西,便被這三隻餓鬼掃了個幹幹淨淨,敏貝勒敲著二郎腿,拍著肚皮,一邊剃著牙,一邊哼著小曲兒。

“哎,我說,這小子今天不對勁兒啊,怎麽精神有點恍惚呢?”敏貝勒指著我向陸龜年問了一句。

陸龜年放下了手裏的湯碗,抹著嘴巴子說道:“想事呢,想了小半宿了。”

“喲?還有張三眼想不明白的事兒呢?”

陸龜年吧唧了一下嘴,皺著眉頭說道:“貝勒爺,您說,這世上有吊不死的人麽?”

敏貝勒吐掉了嘴裏的牙簽,笑著說道:“怎麽沒有?少見多怪!”

“您見過?”陸龜年追問道。

“見過啊!”敏貝勒不耐煩的支應了一聲。

我聞言一驚,站起身來,看著敏貝勒問道:“在哪見的?是誰?怎麽回事?”

敏貝勒見我神態無比認真,也不好再吊人胃口,隻得做起了身子,一五一十的給我講了一段掌故,原來,這世上真有一門上吊不死的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