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埋骨和尚

第十章:埋骨和尚(上)

傍晚時分,我在廚房裏一頓煎炒烹炸,四涼四熱兩個湯,三葷三素兩條魚上了桌,客棧眾人圍坐一圈,大快朵頤。

半個小時候,肴核既盡,杯盤狼藉……

陸龜年斜靠在椅背上,看著正在剔牙的唐叔,笑著說道:

“唐叔,懸智祖師的故事,您才講了一半,剛說到妖道蒼梧帶著力士道童來到重華宮闖門,就被那蕭老頭兒攪和了,哎呦,這兩天我是吃不下,睡不著啊,讓你這故事把腮幫子勾住了,心裏癢的難受,今兒個您老就可憐可憐小侄,把那故事接上吧!”

唐叔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不動聲色的說道:

“還接上麽?”

“必須得接啊!”陸龜年應和了一句。

唐叔扭過頭去,仰著下巴瞟著根叔,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笑著說道:

“來,給叔續上,看叔給你來個龍吸——”

根叔見狀,氣的吹胡子瞪眼,將桌子拍的亂響,唐叔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喝幹了酒,撫掌一拍,朗聲說道:

“上回書說道:那妖道三日不見皇上,已經帶著手底下的力士和道童衝進了重華宮的大門……”

嘉靖四十五年,重華宮。

陳通佩刀出鞘,護著閻妃娘娘出了地道,直奔重華宮大門而去,懸智大師尾隨其後,藏身在了偏殿的一麵屏風之後。

“砰——”一聲巨響,重華宮的大門被一股大力撞開,兩個身高丈二,渾身肌肉虯結的力士分立兩邊,當中走來一個一身青色道袍,麵如冠玉,三縷長髯斜飛的俊俏道人,那道人身後跟著四個道童,分別捧著金劍、長刀、琵琶和銅鏡,門外,有一千多甲士挽弓集結,一名玉帶官袍,胸前打著仙鶴補丁的中年官員尾隨著那道人的腳步,也邁進了重華宮。

“閻妃娘娘,董妃娘娘,皇上駕臨重華宮,三日未出,臣等掛念尤甚,特來問安!”那中年官員一拱手,沉聲說道。

“高相言重了,皇上酒醉未醒,正在休息,各位先退下吧……”

紫衣女子挽住了閻妃的手臂,輕聲說道。

原來那紫衣女子乃是宮中的董妃,而這中年官員便是自嘉靖四十一年,嚴嵩倒台後,被徐階舉薦,拜文淵閣大學士的高拱。

高拱一眯眼,臉上逝過一抹警覺,隻見高拱又向前走了一步,瞥了一眼身邊的道人,沉聲說道:

“兩位娘娘,請恕臣冒犯,隻是有人來報,說宮中有不法之徒意欲加害聖上,挾持天子!高拱身為大明臣子,職責所在,不得不察!”

董妃的手掌一片冰涼下意識的攥緊了閻妃的胳膊,閻妃連連吸氣,壓住狂跳的心髒,尖聲喝道:

“大膽!高拱,你率領甲士,私闖後宮,莫不是要弑君造反麽?陳通,把他給我拿下——”

陳通得令,腰刀一揮,就要架在高拱的脖子上,可誰想半路中伸出了一隻手,一把扣住了刀鋒,陳通抬眼一看,原來那道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高拱的身側,一隻右手就抓在腰刀之上,宛若銅澆鐵鑄一般,任憑陳通如何發力,都不能讓刀鋒移動分毫。

“娘娘,臣隻想見一眼聖上,若聖上平安無事,臣甘願領死!”高拱眉頭一挑,向前又進了一步,身後的甲士紛紛抽刀,湧進了宮門。

閻妃張開雙臂,護住身後的房門,驚恐的喝道:

“你們是要造反麽?”

高拱緩緩站直了脊背,冷聲喝道:

“兩位娘娘,對不住了!”

說完這話,高拱一揮手臂,兩隊甲士分左右兩翼,便要上前拉開閻妃,就在這個時候,一隻大手從閻妃身後伸了出來,一把摟出了閻妃的腰肢,隨後,一身黃袍,滿身酒氣,眼窩深陷,麵色潮紅的嘉靖皇帝緩緩的從屋內走了出來……

閻妃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嘉靖皇帝,整個人愣在了當場。

“怎麽這麽多人啊?”嘉靖打了個酒咯,指著台階底下的高拱說道。

高拱看到眼前的嘉靖,連忙躬身行禮,口中頌道:

“臣高拱,見過吾皇,臣……隻因三日未見聖麵,心中掛念……”

嘉靖哈哈一笑,指著滿院的甲士,冷聲喝道:

“好一個掛念啊!有帶著兵馬闖後宮掛念的麽?”

眾甲士嚇了一跳,紛紛跪倒在地,嘉靖甩了甩暈沉沉的腦袋,晃晃悠悠的走到哪道人的身前,一臉恭敬的說道:

“是朕唐突了,害仙長擔心了……”

那道人一拂衣袖,微微一躬身,眼神穿過嘉靖皇帝,看向了屋內,沉聲說道:

“皇上,言重了,小道隻是掛念皇上的修行,此時眼見皇上精神矍鑠,身體康健,小道便告退了……”

說完,便一拂衣袖,緩緩的退出了重華宮,嘉靖懶得說話,冷眼瞥了高拱一眼,高拱鬧了個大紅臉,一臉羞怒的也退出了重華宮。

高拱前腳剛走,嘉靖皇帝便鬆開了閻妃的腰肢,伸手在臉上一摸,一瞬間,竟然換成了另一幅圓臉濃眉的臉孔。

“易容術!”陳通嚇了一跳,正要驚呼。

卻被從屏風後閃身而出的懸智喝止,隻見懸智看著那假扮嘉靖皇帝的人,急聲呼道:

“四哥?是你麽?”

“我是你娘個頭,隨便留了封信,就往這是非窟裏鑽,還好意思喊我四哥!”

閻妃眼見二人如此熟稔,忍不住開腔問道:

“敢問您是……”

“白猿不老生,蔣離!”那假扮嘉靖的漢子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

“四哥?隻有你自己來了麽?”懸智問道。

蔣離一把拉住了懸智的手,將他拽進了屋內,下了地宮,隻見柵欄前麵,一個黑衫消瘦,長發披肩的中年男子正蹲在地上,翻看躺在柵欄後麵沉睡的嘉靖。

“掌櫃的?”懸智喊了一聲。

那黑衫男子聞聲,扭過頭來,黑暗之中,一雙三瞳的眸子熠熠閃光。

“懸智,咱們得走了!嘉靖活不了多久了,遲則生亂。”黑衫男子沉聲說道。

“庭芳,你跟不跟我一起走?”懸智囁嚅了一下嘴唇,鼓足了勇氣,小聲說道。

閻妃娘娘眼眶一紅,從頭上拔下了那根玉簪,塞到了懸智的手裏,澀聲說道:

“白哥哥,今時今日,你還能來助我,我心裏實在歡喜,隻是我還不能走……”

“為什麽?”懸智問道。

“為了我的孩兒,我必須留下,載基是太子,他要做皇帝,也必須做皇帝……”閻妃娘娘的眼中流出了兩道清淚。

懸智隻覺天旋地轉,萬念俱灰,原本與閻妃重逢後在心中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再度被無情的澆滅,黑暗中,隻見閻妃舉起了那個瓷瓶,扒開了上麵的塞子,扇動著裏麵的香氣,緩緩的向嘉靖皇帝飄去。

躺在地上沉睡的嘉靖皇帝周身氣脈被懸智封住,無法挪動,閻妃探出手去,飛快的拔下了紮在嘉靖頸上的那根銀針,嘉靖猛地一陣抽搐,手臂上的十幾根針紛紛自行脫落,隻聽嘉靖的骨骼一陣劈啪亂響,眼中泛起一片猩紅。

“呼——”的一聲,嘉靖拔身而起,帶著身上的鐵鏈猛地向前撲去,閻妃顫抖著身子,靠牆後縮,手裏緊緊的攥著那瓶神仙髓,肩膀瑟瑟發抖,一臉蒼白。

“給我——給我——啊——”嘉靖皇帝長大了嘴,瘋狗一般,不斷的用腦袋撞擊著黑鐵的柵欄,直撞得頭破血流……

“給你可以……你得幫我做一件事……”閻妃鼓足了氣力,大聲喊道。

“給我——給我神仙……神仙髓,千百件我都依你——”嘉靖歇斯底裏的喊道。

“我要你下詔,傳位給太子……”閻妃一字一頓的說道。

嘉靖想都不想的就答應道:“好好……好,我下詔,你給我,把神仙髓給我……”

陳通看了看閻妃娘娘,一點頭,從身後捧起了空白的詔書和筆墨,跪在地上,推到了嘉靖的身前,嘉靖抓起毛筆,左手扣住了顫抖的右腕,下筆在那詔書上寫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仙道將成,於凡塵之中已無牽掛,太子仁厚懷德……宜繼承大寶……承吾帝位……”寫完詔書,嘉靖皇帝從身上一陣摸索,取出了一隻玉質的方印,在詔書上蓋了一下,隨後將紙筆拋在地上,涕淚橫流的看著閻妃,哀聲說道:

“給我……給我……你答應過我的……”

懸智歎了一口氣,望著捧著詔書,抿嘴含笑的閻妃,輕輕的搖了搖頭。

蔣離走上前去拍了拍的肩膀,意帶安慰,懸智歎道:

“四哥,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如今的她已是當朝的貴妃,未來的太後,再也不是我的庭芳了!”

眼見懸智跟著黑衫男子和蔣離漸行漸遠,閻妃囁嚅了一下嘴唇,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

半個時辰後,皇宮外牆下,一架四輪的馬車緩緩停靠,馬車的門簾掀起一角,一個腰下掛著一方木印的人,看著黑衫男子、懸智、蔣離三人,沉聲說道:

“那妖道妖法了得,我們三人從重華宮一路尾隨,在那妖道的丹房交手,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那妖道手下的力士和道童,都被我們殺了個幹淨,蓑衣受了些輕傷,水袖的失血已經止住了,我斷了兩根肋骨,問題不大!”

黑衫男子歎了口氣,望著天外濃雲,喃喃自語道:

“楚巫啊楚巫,咱們這兩門遲早還會見麵的……”

唐叔又自顧自的喝了一杯酒,結束了他的講述,客棧之內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一臉的沉默,半晌後,李青眉率先開口,小聲問道:

“唐叔?你說這神仙髓真有如此魔力麽?若嘉靖皇帝真是因此而上癮,連江山都不顧了,那這神仙髓豈不是和鴉片煙一樣?”

唐叔聞言,長身而起,走到大廳的西北角上,掀開了苫布,漏出了底下那座青銅的三角丹爐。

“小丫頭,你不知道這東西的厲害,和神仙髓相比,那鴉片煙連個屁都算不上!”

一邊說著話,唐叔一邊慢慢的掀開了丹爐的蓋子,取過手電,指著丹爐內壁上一圈幹涸的褐色膏狀結晶,沉聲說道:

“看到了麽,這褐色的膏狀物,就是那山魈的油脂析出的雜質,我敢肯定,這座丹爐煉過神仙髓,那蒼梧妖道的局,咱們絕對還沒有探到底!”

“可是那蒼梧妖道都被吊死了,所有的線索都斷了,咱們就算想查,怕是也沒有突破口啊?”陸龜年搭茬說道。

根叔聞言,歎了口氣,低聲說道:“查緝妖人,維護治安,是官家事,咱們是江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幾天老頭子我眼皮總是亂跳,但願這妖道一死百了,別再起什麽妖風了……”

我掐滅了手裏的煙頭,把地上的苫布拾起,蓋好了那隻青銅的丹爐,拿繩子捆好,讓梁戰扛到後院兒的柴房裏去,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好不容易過兩天安生日子,可千萬別被那妖道壞了心情。

就這樣,過了三天……

夜半,魯絳在我身邊沉睡,我躺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眼睛盯著天花板,腦袋裏亂成一團。

“怎麽了?有心事?”

魯絳揉了揉惺忪的水眼,擰亮了床頭的台燈。

“你說……蒼梧會把那些擄走的孩童怎麽樣呢?難道他真的敢拿活人煉丹不成?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些孩子,他會藏在哪裏呢?不不不……這種事,不是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就能做到的,他背後一定有一個組織……”

聽到我神經質一般的不停的在碎碎念,魯絳從床頭拎起一件外衣,搭在了我的肩上,柔聲說道:

“就知道你心善,整個客棧裏說不查下去的也是你,心裏放不下的還是你。”

我緊了緊領口,沉聲說道:

“蕭自橫是官家的人,眼下軍閥割據,南京的局勢很亂,我不想和蕭自橫走的太近,蒼梧的背後,究竟是怎樣的勢力,我也摸不清楚,咱們白猿客棧最好的辦法,就是作壁上觀,可是……找不到那些孩子,我心難安……”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樓下的陡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我下了床,穿上拖鞋,囑咐魯絳要她不要擔心,安心休息,隨即快步下了樓,客棧的門廳裏,陸龜年正一臉不耐煩的裹著棉被,小跑到大門後麵,取下門栓,將門拉開了一道縫,將眼睛湊到門縫上,向外看去……

“掌櫃的,是蕭老頭兒!”

我眉頭一皺,撥開陸龜年,走上去,拉開了大門,門外,四五十號巡警列隊站在門外,手裏的手電筒將半條街晃的透亮。

“蕭先生,這麽晚了,有事麽?”

蕭自橫看到我,臉上的汗珠順著鼻梁子就落了下來,冰冷的五指緩緩的搭在了我的胳膊上……

“張大掌燈,埋骨寺起屍了……”

“你說什麽?”我下意識的驚呼道。

“我說……埋骨寺起屍了,蒼梧道人死而複生,從棺材裏爬出來了,帶著亂葬崗的一群屍骨,消失了……”

“唰——”我的大腦裏一片空白,蒼梧道人臨死前的那一幕再一次在我眼前重現……

“非常人,必行非常道,世人癡愚,怎知我長生之妙,可悲,可歎……張大掌燈,咱們三日後再會!”蒼梧道人的麵孔在我的眼前不斷放大,“呼——”我喘了一口粗氣,轉身進屋,開始穿衣戴帽,客棧裏的夥計聽到聲音,紛紛下了樓,一炷香後,我帶著唐叔、梁戰還有陸龜年,在蕭自橫的指引下,直奔埋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