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非常道(上)

嘉靖四十五年,龍泉寺塔林內,一名中年和尚正在一座涼亭內,整理著隨身的藥箱,月明星稀,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披風中的女子,拂開了鬥笠上的黑紗,露出一張嫵媚明豔的麵龐,隻見那女子望著那和尚的背影,訥訥的喊了一聲:

“白哥哥,是你麽?”

那和尚肩膀一震,好久才恢複平靜,隻見那和尚一聲長歎,回過身來,一張風霜滿麵,朗逸消瘦的麵孔上寫滿了蕭索。

“阿彌陀佛,女施主,這世上再無獨孤白,隻有個和尚懸智……”

原來這女子姓閻,名庭芳,乃是大學士閻敬圓的女兒,閻敬圓與戶部尚書獨孤傕兩家是世交,獨孤傕的獨子獨孤白,與閻庭芳自小青梅竹馬,一雙小兒女自幼便有婚約在身。

然而,世事無常,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入參機務,累加少師、特進光祿大夫、上柱國夏言與謹身殿大學士、少傅兼太子太師,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嚴嵩在朝堂上的爭鬥越演欲裂,時稱“夏嚴黨爭”,獨孤傕是夏言的學生,自然是夏言這派的骨幹力量。

夏言出身儒門世家,為人方正不阿,屢次進言,反對嘉靖皇帝煉丹求仙。漸不為皇帝所喜。一日世宗將沉香水葉冠賜予夏言、嚴嵩等大臣,夏言麵有怒色,不肯冠之,而嚴嵩每次出朝都會戴此冠,還特地用輕紗籠住以示鄭重。世宗見狀,越喜嚴嵩而嫌夏言。嘉靖二十一年,首輔夏言革職閑住,嚴嵩加少保、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入閣,仍掌禮部事。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因支持收複河套,再遭嚴嵩誣陷,終被棄市處死,年六十七。夏言一倒,百官人人自危,閻敬圓也在其列,為了和獨孤家劃清界限,閻敬圓第一時間登門撕毀了婚約,將女兒送入了宮中,以保方家平安。嚴嵩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夏言的羽翼,獨孤傕首當其衝的被尋了個由頭,被午門斬首,族中男丁悉數流放,獨孤白身為獨孤傕的獨子,自然在流放之列,途中,押解的差役收了黑錢,欲將獨孤白殺死,幸被過路的白猿客棧第三十二代佛煙李鴻廬所救,收做了傳人弟子,醫術大成之後,獨孤白下山行醫,走遍大江南北,觀盡苦樂冷暖,思及平生經曆,情愛恩仇,心中憤懣難平,一怒之下,在京城的龍泉寺出家,得了個懸智的法號,做了個常伴青燈古佛的和尚,不再理凡塵俗世,直至今時今日,那每每在夢中來去的閻庭芳戴著黑紗鬥笠,走進了獨孤白清修的塔林!

“白哥哥,你從不曾忘了我的,對不對?”閻庭芳眼中含淚,伸手想去抓懸智的手掌,卻被懸智閃身躲開。

“紅粉骷髏,人間情愛,都是雲煙過眼……”懸智不敢睜開雙眼,隻能緊皺著眉頭誦經。

“是的,你從未忘了我,天下的寺廟這麽多,你為何要在京城出家,京城的寺廟這麽多,你為何又選在皇家敕建的龍泉寺?”

閻庭芳摘下了頭上的黑紗鬥笠,向前又走了一步。

“貴妃娘娘,您還請自重!”懸智側過身去,和閻庭芳拉開了距離。

閻庭芳微微一笑,柔聲說道:

“宮裏宮外兩重天,消息不通,若不是特意打探,你又怎會知道我被冊封為了貴妃?”

懸智一時語塞,囁嚅了一下嘴唇……

沉默了半晌,懸智緩緩睜開了雙眼,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裏擠出了五個字:“他……待你可好?”

閻庭芳怔了一怔,展顏一笑,眼睛裏淌出了兩道淚來,反問道:

“自古九五帝王,可有哪一個是長情的?”

懸智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卻躊躇和很久,始終沒有再說出一個字。

閻庭芳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從發髻上拔下了一根玉簪子,托在手裏,遞到了懸智的麵前,笑著問道:

“白哥哥,還記得這根簪子麽?”

懸智一聲苦笑,澀聲說道:

“記得,十三歲那年,我送你的,想不到,你現在還留著……”

閻庭芳揉了揉通紅的眼眶,笑著說道:

“你還記得,送我簪子的時候,你說過什麽嗎?”

“無論天南地北,見簪如麵,但凡所求,我無有不應!”懸智憶起年少往事,眼底泛過一抹淚光。

“小妹如今有事相求,還請白哥哥救我!”話音未落,閻庭芳雙膝一彎,跪在了塵埃之中,兩手抓著懸智的腳腕,泣不成聲。

懸智嚇了一跳,連忙躬身攙扶,疾聲說道:

“你這做什麽?我一個出家人,能幫你什麽?”

閻庭芳趁機,一把抓住了懸智的手掌,抬起一雙淚眼,一字一頓的說道:

“鬼手佛煙張三眼,水袖蓑衣不老生!”

“你在說什麽?我不知道……”懸智的眼中閃過一抹慌亂,一拂衣袖,撥開了閻庭芳的手,但是懸智的神情也被閻庭芳敏弱的捕捉到了。

“咚——”閻庭芳一個頭磕在地上,腦門上瞬間見了血……

“白哥哥,不會錯的,錦衣衛的陳公公當年曾得我一飯之恩,他告訴我說這天下最好的醫者,就是白猿客棧的佛煙,而白猿客棧的佛煙就藏身在龍泉寺,法號懸智,本名獨、孤、白……小妹求你,救我一救!”

眼見自己日思夜想的愛人跪在塵埃中叩頭不止,懸智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躊躇了一陣,一咬牙,托住了閻庭芳的肩膀,蹲下身來,將發簪插回到了她的發髻上,看著她發絲中隱現的幾縷白發,澀聲說道:

“僅此一次,此後,你我再不相見!”

閻庭芳聞言,站起身來,撲了撲身上的土,抽泣這說道:

“白哥哥,馬車就在門外,具體的情況,我在車上跟你細說……”

懸智將藥香背在身上,取過紙筆,在亭子裏的石桌上鋪了一張信紙,簡單的寫了幾行字,蹲下身來,將信紙壓在了一座石碑底下,拍了拍手上的土,沉聲說道:

“沒事,我給大掌燈留了個字條。咱們這就出發吧……”

半個時辰後,重華宮後園,一輛四角飛簷的馬車緩緩停靠,兩名宮女迎了上來,掀開門簾,將閻庭芳扶下了馬車,懸智隨後也走了下來,一個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白麵無須的宦官腳步匆匆的趕了過來,衝著閻庭芳行了個禮,一臉惶急的說道:

“閻妃娘娘,您怎麽去了那麽久?人請到……”

那宦官的話還沒說完,就瞟到了閻庭芳身後的懸智,連忙朝著懸智行了佛禮,口中說道:

“錦衣衛陳通,見過白猿佛煙。”

懸智點了點頭,隨著閻庭芳走進了重華宮,穿過一條圍廊,步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偏殿,偏殿正中立著一尊老君像,塑像前擺著一塊神牌,上麵刻著:弟子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塑道祖金像,受萬民香火。

懸智知道,這嘉慶皇帝癡迷成仙無法自拔,自己封了三次道號。第一次自封為“淩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第二次加號為“九天宏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玄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第三次加號為“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懸智一聲長歎。

老君像後有一屏風,屏風後一陣機關響動,露出了一個漆黑的洞口,洞口邊上有石階數級,直通地下,陳通提了一盞燈籠,當先引路,懸智看了一眼閻妃,隨即邁步跟上。

下了地洞,是一道細長的走廊,走廊轉角出,有燈火閃動,一陣滲人的野獸嘶吼從燈火出傳來,陳通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引著懸智來到了一處石室前麵,那石室沒有門扇,隻在門口出鑲鑄了二十幾根黑鐵的柵欄,將一個一身黃袍,披頭散發的中年男子以鐵鏈縮在了室內,那男子一張國字臉瘦的已經脫了像,眼窩深陷,眉散眼鼓,兩頰潮紅,印堂漆黑,牙齒咯咯亂咬,指甲長達寸許,喉嚨裏發出陣陣低吼,雙手雙腳被黑鐵鑄就的鏈子銬在石球之上,整個人癱在地上,宛若酒醉一般不停的撕扯著身上的袍服……**的肌膚上,密布這許多紅色的疹子,被他的指甲抓的血肉模糊……

“這人是……”懸智一打眼,無意間發現了這人身上的黃袍上麵繡著的紋樣乃是五爪金龍,需知:五爪為龍,四爪為蟒,放眼大明天下,隻有皇帝用五爪,親王,藩王,臣子,最多用四爪……

“他是……皇帝!”懸智瞪大了眼睛,看向了旁邊的閻妃。

原來這被鎖在石室裏的黃袍人,就是當今的天子——嘉靖皇帝朱厚熜!

閻妃緩緩的點點頭,正要說話,那鎖在石室的嘉靖皇帝猛地**了一下鼻翼,在地上猛地蹦了起來,竄到欄杆的邊上,將腦袋夾在縫隙中,宛若一隻猴子一樣,伸出舌頭在半空中一陣**,笑著說道:

“聞到了……朕聞到了……是神仙髓,是神仙髓!愛妃……愛妃……快給朕神仙髓……快給朕……朕受不了受不了啦……啊——受不了……”

閻妃伸出手,拉住了懸智的手腕,將他拉到旁邊,距離那柵欄遠了一些,隨即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個青色的小瓷瓶,澀聲說道:

“皇上迷信方士,崇尚修仙,為求長命,苦煉不老神丹,崇信妖道蒼梧,嘉靖帝在吃了那妖道煉製的東西後,性情大變,多疑暴戾,喜怒無常,鞭打妃子,虐殺宮女,成了家常便飯。皇上三十年不上朝,躲在後宮煉丹,七十六位貴妃被折磨死了五十一人,其中包括三位皇後……嘉靖二十六年,方皇後宮中失火,真趕上皇上剛剛服食完仙藥,後宮的太監宮女抬水來救,卻被發了狂的皇上亂刀砍散,兩眼血紅,渾身塵土的皇帝,就坐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方皇後被活活燒死在大火中……”

說到這兒,閻妃轉過身去,背對著懸智,解開了衣裳,露出了後背,隻見閻妃光潔如玉的脊背之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抓痕和青紫色的淤腫,中間還夾雜著四五道刀劍的劈痕,皮肉翻卷……

“這……”懸智嚇了一跳,正要說話,閻妃一抬胳膊,裹好了外衣,扭頭說道:

“三天前,皇上在我寢宮發了狂,手持燭台亂掄,將兩個太監活活砸死,你知道麽……皇上竟然蹲在地上,去舔地上那屍體已經被砸爛的腦殼,去嘬那頭骨裏的腦漿,他嘬著嘬著,就扭過頭來,眼睛血紅血紅的看著我,他……要殺我……多虧了陳通,陳通那天巡夜,就在左近,是陳通……打暈了皇上,才救了我一命……這處地宮,是先帝爺修來避難的隱秘處,隻有陳通知道,我們把皇帝鎖在了這裏,對外假稱皇帝在這裏日日酒色**……反正他已經三十年沒有上過朝了……我還去找了其他的妃嬪,她們都來幫我遮掩……皇上他就是個惡魔,白哥哥,你一定要幫幫我……”

懸智接過了閻妃手裏的瓷瓶,扒開了上麵的塞子,一股濃烈的芳香瞬間溢滿了整個地宮,似酒如花,沁人心脾……

“啊——是神仙髓!給我——給我——”嘉靖皇帝搖著鐵柵欄,歇斯底裏的一陣嘶吼。

“這東西,哪來的?”懸智問道。

陳通聞言,接口答道:

“是蒼梧那妖道為皇上煉製的,這一小瓶是我們從皇上身上搜到的,那妖道說,欲成金丹大道,必先脫肉體凡胎,欲脫肉體凡胎,必先洗伐經脈,欲洗伐經脈,必先飲服這神仙髓!”

懸智接過陳通手裏的燈籠,湊到柵欄前麵,晃了晃嘉靖皇帝的眼睛,隨後慢慢走到柵欄麵前,“呼——”的一下吹熄了燈籠裏的火苗,嘉靖嚇了一跳,猛地暴起,就來抓拿懸智的脖頸,電光火石隻見,隻見懸智大袖一卷,籠住了嘉靖皇帝的手臂,右手運指如風,一閃身的功夫,已經在嘉靖皇帝的手臂上插了二十四根金針,嘉靖皇帝一愣神的功夫,懸智的臉已經貼到了自己的麵前,鼻尖對鼻尖的貼在了一處,嘉靖皇帝一張嘴,就要去啃咬懸智,卻被懸智的左手後發先製住,一掌拍在了天靈之上,而後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相並,順著額頭向下一抹,拇指一豎按在了人中之上,以拇指為軸,手腕一翻並劍指,向上一抬,合上了嘉靖皇帝張開的大嘴,指縫間一根金針直取咽喉,紮進了頸下三寸之地……

“撲通——”

嘉靖皇帝仰麵栽倒,臉上的血紅漸漸褪去,印堂的青黑逐漸變淡,呼吸漸漸均勻,四肢也不再**,不到盞茶的功夫,就沉沉的睡了過去……

懸智這一手神乎其技的針法,一出手,就驚得陳通瞠目結舌,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底呼道:“好手段!”

懸智搖了搖腦袋,伸手抓過嘉靖皇帝的手腕,將手指搭在脈門上,沉吟了一陣,低聲說道:“我隻是封住了他的氣脈,讓他暫且昏睡,他中毒太深……怕是命不久矣!”

“什麽?中毒?什麽毒?”陳通急切的問道。

懸智歎了口氣,沉聲說道:“你們可聽說過寒食散麽?”

聽到寒食散三個字,陳通和閻妃兩人頓時一驚,隻因為這寒食散的名頭太響了。這寒食散,也叫五石散,乃是晉代術士煉丹的時候不小心鼓搗出的一種東西,因為服用後導致發病時渾身血脈逆行,燥熱難當,必須寒食、寒飲、寒衣、寒臥,故名寒食散。傳聞服之能增強氣力,振奮精神,活血通絡,實則不過是壓榨體內精血的一種飲鴆止渴的藥物,服之成癮,無法戒除,犯癮之時,猶如百蟲噬心,痛不欲生。從魏正始到唐天寶五百年間,以散發致死者,無慮數十百萬人矣。晉代名醫皇甫謐在書中記載:“族弟長互,舌縮入喉;東海良夫,癰瘡陷背;隴西辛長緒,脊肉爛潰;蜀郡趙公烈,中表六喪。悉寒食散之所為也。”

陳通很快恢複了平靜,搖頭說道:

“不對,寒食散是粉末狀,無色無味,這神仙髓乃是**,聞之有異香,怎麽會是寒食散呢?”

懸智長歎一聲,念了一句佛號:

“阿彌陀佛,晉代傳世的寒食散的確是這些煉丹師無意中燒製的,隻因為這些煉丹師發現五金之丹,與人體相斥,到了唐朝,這些煉丹師生了煉五髒之丹的想法,他們遍尋天下精怪,豢養捕捉,用藥試毒,終於研究出了一物,名曰:魈脂!何為魈脂?山魈烹殺,剔其肉,煉其油也。山魈之屬,為山中之精怪,來去如風,血熱如火,性烈如虎,貪毒殘暴,以其油入藥,服者亢奮難平,筋骨酥麻,飄飄欲仙,但是危害便如同服食濃縮了十幾倍的寒食散一樣……便是大羅金仙,鋼筋鐵骨,也逃不過這麽消磨啊……”

“好賊子!這妖道,我定不與他幹休,貴妃娘娘,你且在此照看,待老奴去丹房擒了這妖道回來,如今沒有皇上看護於他,且看老奴將他千刀萬剮……”

陳通一咬牙,正要走出地宮,忽然聽得頭上一陣腳步響起,一個身著紫色彩衣的女子掀開地宮上的蓋板,趴在洞口急聲呼道:

“閻妃姐姐,那妖道三日不見皇上,已經帶著手底下的力士和道童衝進咱們重華宮的大門了,外麵的侍衛快頂不住了,怎麽辦啊?”

閻妃急的一腦門子的汗,轉身說道:“咱們先上去,封好地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