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神仙髓

奔波了一夜,我頂著倆黑眼圈,困得直晃悠,迷迷糊糊的就要往家走,卻被敏貝勒一把架住,非讓我帶他上望海樓搓頓大的不可,我揉著倆通紅的眼珠子,不斷的告罪,說今兒個實在是撐不住了,必須得回家補一覺,改日一定八抬大轎到同泰寺菜園子後門接你去……

奈何敏貝勒是個猴性子,說自己個兒已經小半個月不見葷腥兒了,連人帶狗的給我使喚了一晚上,連頓帶油水的都不給,簡直就是陳世美在世,平白的喪了良心……

這敏貝勒早年是王府出身,做慣了大爺,罵起人來小半個時辰不見重樣兒的,我們仨在警局門口一頓撕扯,人來人往的,我實在丟不起那個人,無奈之下,隻得雇了四輛黃包車,我一輛、陸龜年一輛,敏貝勒一輛,青犴和墨璃這倆共乘一輛,車夫甩開兩條腿,飛一般拉著我們直奔望海樓而去。

下了黃包車,我們三人兩犬直接上了金陵城天字第一號的大酒樓——望海樓,原想著坐大廳吃點兒得了,但敏貝勒不知道抽了哪股邪風,非得上三樓大雅間兒,我拉著這位爺的袖子,不住地告罪,哀聲說道:

“我的貝勒爺啊,兄弟我自打接手客棧以來,就沒開張過什麽大買賣,客棧裏七八口子,人吃馬喂的,我這手頭比你寬裕不了多少……”

卻不料,敏貝勒嗬嗬一笑,拍著我的臉蛋笑道:

“你是沒啥錢,但你媳婦有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娶了公輸家的掌門啊,那公輸家是什麽家底兒啊?唉,貝勒我就是短了一副漂亮臉蛋兒,否則也不至於窮困至此啊!哈哈哈,你這就別跟爺哭窮了,咱樓上走著!”

上了三樓雅間,敏貝勒根本不看菜譜,閉著眼睛一頓神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上了一桌子的硬菜,紅漆雕花的桌麵上擺著三層的大盤小碟,光主菜就點了三十多道,敏貝勒翹著二郎腿,拍著陸龜年的肩膀,正給他講著什麽叫“四八珍”。

“陸家兄弟,你看啊,這四八珍的頭八珍叫山八珍,也就是:駝峰、熊掌、猴腦、猩唇、象拔、豹胎、犀尾、獅乳;二八珍是海八珍:,有魚籽、魚翅、海參、魚肚、魚骨、鮑魚、魚唇、幹貝;三八珍,名喚禽八珍,有紅燕、飛龍、鵪鶉、天鵝、鷓鴣、彩雀、斑鳩、紅頭鷹;這最後八珍,乃是草八珍,有猴頭、銀耳、竹蓀、驢窩菌、羊肚菌、花菇、黃花菜、雲香信。可惜了,離了京城,再也吃不到像樣兒的吃食了,金陵左近,也就這望海樓勉強能入口,你看這桌子上的菜,龍井竹蓀湯,色澤老了,一看用的就不是雨前的新茶,鳳尾魚翅火猛了,紅梅珠香這個菜,鴿子蛋馬馬虎虎,但是對蝦不咋地,太小了,宮保野兔這菜,火急了,豆麵餑餑、奶汁角做的還行,這祥龍雙飛,哎呀呀,廚子的刀工差點勁兒啊……數來數去一桌子菜,也就八寶野鴨、佛手金卷 炒墨魚絲,還有這幹連福海參有點意思。”

要說這敏貝勒,一身的破布爛衫,沒半點像個貝勒的樣子,但是一論起吃喝,霎時間光芒萬丈,從酒到菜,給你講的是有模有樣,將陸龜年唬的是一愣一愣的,一杯杯的給敏貝勒續著酒,敏貝勒也是來者不拒,端起來就是幹,這倆人剛才還打的不可開交,此刻卻摟在一起,喝的臉紅脖子粗,反倒將我晾在了一邊,我也懶得和他們倆摻和,索性走到窗邊,頭枕著牆,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待我幽幽轉醒的時候,已經是日落時分,唐叔坐在我的旁邊,一手搭在我的腕上號脈,一手拔著我指縫上的銀針。

“張家的瞳術,雖然淩厲,卻極為耗損氣血,掌櫃的,你要慎用之。”

唐叔一邊收拾著針囊,一邊沒好氣的嘮叨著我。我訕訕地笑了笑,一抬頭,正看到梁戰推門走了進來,一手將爛醉如泥陸龜年夾在肋下,一手將胡亂撲騰的敏貝勒扛在肩上,我抹了把臉,站起身來,跟著他們往外走,下樓梯的時候,隻聽“啪嗒”一聲,從敏貝勒的懷裏掉出了一隻袖扣。

我走上前去,拾起了那枚袖扣,純金底托上麵還鑲嵌了一塊新疆碧玉,我撚在指縫裏,對著光晃了一晃。

“真家夥啊!”我嘟囔了一句,還沒來的及細看,就被趴在梁戰肩上的敏貝勒一把奪了過去,高聲喊道:

“哎嘿,這可是墨璃叼回來的,這算我私人的東西啊!別打主意!”

我皺了皺眉,張口問道:

“哪叼回來的?”

敏貝勒吧唧了一下嘴,撓著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我和大個子(梁戰)衝進那小教堂地宮的時候,墨璃早已經竄上去了,估計是不知道和誰撕咬的時候弄掉的吧,哈哈哈,我馴的狗都識貨,知道給主子招財進寶,哈哈哈——”

我猛然一驚,暗叫了一聲:“不對!”

這袖口是穿西式襯衫才用的飾物,昨晚從教堂地宮擒獲的連同蒼梧道人在內的一幹賊人裏,無有一個是穿西式襯衫的,這說明當時地宮裏還有一個神秘人,他在混亂中消失了……

這個人,又是誰呢?

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際,唐叔從後麵走了過來,湊在我的耳邊輕聲說道:

“你讓人帶回客棧的丹爐和碎骨,我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

“走,回家!”我眼前一亮,走出了望海樓,直奔客棧。

古代練氣的術士,分為兩派,一為內丹,一為外丹。內丹術以人體為丹爐,納外氣、養內氣、和陰陽、通經絡、貫徹周天,以求神仙不死之境;外丹術分上中下三品,下品草木灰燼為引,服之祛病延年;中品以丹砂鉛汞為引,服之駐顏不老;上品以精怪靈魄為引,服之可得長生。千百年來,追求長生的帝王將相,猶如過江之鯽,多的數不勝數,內丹之術過於艱深,若想有所成,必須餐風飲露,苦修不輟,窮其一生,練氣不休,這種打熬歲月的苦功夫,豈是錦衣玉食的官人們所能忍受的,於是內丹術從出現的那天起,就被王公貴族堅決而果斷的拒之門外了。對這些皇室貴胄來說,不用吃苦鍛煉,吃顆丹藥就能長生的外丹術顯然更加適合自己,練外丹,不就是費些金銀麽?有什麽了不起,對這些王公貴族來說,花錢能解決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就這樣,一批又一批的外丹術士開始出入宮廷王府,一邊享受著榮華富貴,一邊為達官貴人們開爐煉丹。

此刻,地宮扛回來那隻三角丹爐,就擺在客棧的大廳裏,我和根叔兩個人蹲在地上,正細細的琢磨著丹爐上的花紋……

“唐叔,你說這外丹術真有那麽神奇麽?”我一邊拓印著丹爐上的線條,一邊張口問道。

“呸——”唐叔啐了一口茶葉沫子,沉聲說道:

“狗屁的長生不老,從秦始皇那時候開始,外丹的這幫人就開始煉丹了,練到現在都千年了,哪個練出長生不老丹了?要說這三品外丹裏,除了下品的草木丹有些醫用的價值之外,中品的鉛汞丹,完全就是毒藥,所謂的九轉金丹,無非就是以五金、八石、三黃為原料。煉來煉去煉出一堆砷、汞、鉛的丹丸,殊不知五金之毒,最是穿腸蝕骨,曆史上服食金丹而死的皇帝還少麽,光唐代就有太宗、憲宗、穆宗、敬宗和晚唐的武宗、宣宗等六個服丹身亡。這幾個還算是好的,有良心的皇帝,隻煉了中品的五金之丹,沒去煉那荼毒人命的五髒之丹!”

我聞言一驚,放下了手裏的紙筆,抬頭問道:“何為五髒之丹?”

根叔一聲冷哼,沉著臉說道:

“天有五氣,地有五行,人有五髒。自漢到隋,傳統的五金之丹已經走入了死胡同,先是三國時給曹操試藥的義子大將軍何晏服食金丹身亡,晉哀帝司馬丕金丹中毒,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一起起發生在皇家的死亡事件,徹底斷絕了外丹術的發展之路。從神壇上跌入凡塵那一小撮兒僅剩的煉丹師們這下明白了,金丹就是個毒藥,誰吃誰死,所以,這幫煉丹師為了自己的生存,遍覽群書,結合醫術內經,推出“以人補人”的概念,這便是後世的上品外丹——五髒之丹。所謂“以人補人”,也就是這些煉丹師們提出的:破竹需用竹補、破衣需用衣補。五髒之精氣,需以精怪靈魄來滋養,五髒不衰,自然長生不老。這一學說很快得到了那些明知金丹有毒,不敢吃金丹,又迷信長生的王公貴族的認可,於是,這些個煉丹師再度成為了座上賓,享受著榮華富貴。別看這些煉丹師要金銀給金銀,要美女給美女,但要是煉不出東西來,一樣人頭落地!說起這五髒之丹,五髒人都見過,可這精怪靈魄誰見過啊?又去哪找啊?幹脆,別找什麽山精野怪了,就用人煉吧!誰讓這人本就是萬物靈長呢!於是,這些煉丹師向王公貴族們說了拿活人煉丹的計劃,這些貴族們一開始還有些抗拒,後來思來想去又扛不住長生的**,慢慢的,半推半就的也就答應了下來,就這樣,荼毒生民的五髒之丹現世了!曆朝曆代裏,煉人丹一事,最惡名昭著的就是嘉靖皇帝,據醫家的史書記載,這嘉慶皇帝,癡迷煉丹,以國禮前往紫金山,請來了一位法力通天的煉丹師,名曰:蒼梧道人。這嘉慶皇帝,將蒼梧道人奉養在宮中,請這妖道為他煉丹,這妖道所煉的便是五髒之丹,據說這妖道借用皇家之力,擄劫民間三四歲左右的孩童,養於內院之中,日夜服藥,抽取精血骨髓,名曰:生擒活取。這等慘絕人寰的惡行,直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嘉靖帝殯天,蒼梧道人離奇失蹤……”

“等等!”

我張口打斷了唐叔的話,急聲問道:

“唐叔!你剛才說,那個蠱惑皇帝煉五髒之丹的妖道,叫什麽名字?”

唐駒一愣,下意識的答道:

“蒼梧道人啊,怎麽了?”

我一扭頭,和原本蹲在一邊嗑瓜子,仙子已經一臉驚恐,瞪圓了眼睛的陸龜年對視在了一起。

“我去!不可能吧,成精了!那家夥活了好幾百年?”陸龜年一下子蹦了起來。

“什麽好幾百年?”唐駒一愣,看著陸龜年問道。

陸龜年舔了舔嘴唇,扔了手裏的瓜子皮,湊到唐叔身邊,一邊說一邊比劃:

“唐叔,您是不知道,昨兒晚上,我、敏貝勒、梁戰和掌櫃的,領著那老蕭頭兒,在一個地宮裏,抓住了一個帶青銅麵具的神秘巫師,他說他自己叫麻叔謀,道號:蒼梧真人,對對,就是蒼梧真人,跟您剛才故事裏將那個蒼梧道人,名字一樣!”

唐駒吃了一驚,在地上來回踱步,驟然停下,從桌上取過了個布包,打開來,裏麵正是我們從裁縫帶回來的碎骨頭。

“我就覺得哪裏不對,你看,這些骨頭,臂長於腿,脊椎彎曲如弓,不像是人類小孩兒的骨像,倒更像是猴子,再看這半麵頭骨,如果從骨骼上區分,猴和人的區別,一般可以通過顱骨、鼻骨、下頜骨來鑒別。一般猴子的顱骨結構、顏麵部比較外凸,而人的則較扁平;猴子的鼻骨較低、寬,人的則比較高;猴子的下頜骨較粗大,人的則相對窄小。綜合以上三點,我們可以認定,這骨頭是一種猴子的,《山海經·海內經卷》裏有載:南方有精怪,人麵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脣蔽其麵,因即逃也。說的是一種稀有的猴子——山魈。山魈性格暴躁,凶猛好鬥,牙齒長而尖銳,爪子也鋒利,臂力驚人,取幼魈活蒸,剔除血肉在蒸籠裏蒸過之後,放進丹爐裏熬油,可得一物,名喚——神仙髓!”

“何為神仙髓?”我驚聲問道。

唐叔坐在椅子上歎了一口氣,揉著太陽穴,低聲說道:

“這怕是要從咱們白猿佛煙的一位祖師身上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