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斷見無明

銅鍋下的碳火漸冷,鍋裏的湯汁慢慢的涼了下來。蕭自橫停止了他的講述,抬起頭來,對我說道:

“當年你父親不肯收下這枚虎符,他說:凶徒未伏誅,這枚虎符,白猿客棧拿之有愧,若日後我兒子能擒下此獠,蕭先生再贈之不遲!”

我聞言雙眼緊閉,沉默了很久。

“凶案的現場在哪裏?”我睜開了眼睛,徐徐說道。

蕭自橫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朗聲答道:“我來帶路。”

言罷,一轉身,摘下了衣架上的帽子,將大衣穿戴整齊,我脫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的魯絳身上。魯絳身上的寒疾,一到了冬天就每到冬天我都會四肢無力,嗜睡不醒,一天中情形的時間不到三個小時,這種病連唐駒也無能為力,如今,魯絳懷了孕,這病竟也跟著嚴重起來……

“張大掌燈,請——”蕭自橫推開了客棧的大門,我站起身來,一邊向門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

“啞巴和陸龜年跟我來,根叔和唐叔留守,眉姐收拾一下桌子,我們去去就回!”

半個小時後,我們一行四人,推開了百花旗袍店的大門,三天前,最後一個失蹤的孩子就是從這裏不見的……

屋子裏冷的要命,漆黑一片,滿地都是裁剪的邊角碎布,四麵牆上掛滿了格式的旗袍,迎著冷風微微顫抖,好似掛了無數無頭的屍身……

蕭自橫提著一盞煤油燈,引著我們穿過前店,掀開一麵深藍色的布簾子,走入了後院兒,後院的當中,種了一株老槐樹,幹枯的紙條上係滿了紅布條,槐樹旁有一口井,深不見底,陸龜年撿起一塊石子,投了進去,隱隱有水聲傳來。

槐樹的後麵,是兩間連在一起的小房,東邊門是臥房,西邊門是廚房,我們在臥房轉了一圈,發現臥房裏的被褥簾布沒有移動過的痕跡,可見小孩兒失蹤的父母不是在臥房遭難的,整個小院兒裏沒有血跡,所有的門窗也沒有撬動過的痕跡,陸龜年翻身上牆,繞著裁縫店的房頂跑了一圈,落地後,衝著我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凶手也不是飛簷走壁而來,我皺著眉頭思索了一陣,隨即又走進了廚房……

廚房的籠屜裏還散落著細小的、長短類似小孩兒的骨頭,但上麵的皮肉卻不知道去了哪裏,骨頭上還有牙齒的齧痕,我強忍住胃裏的翻江倒海,扯過窗簾,包了幾塊骨頭,遞給了梁戰,讓他記得拿回客棧,找唐叔鑒別一下……

隨後,我特別留意了一下籠屜上刻著的那個金文——“揃”。

“怎麽樣?有收獲麽?”蕭自橫走到了我的身邊,悄聲問道。

我搖了搖腦袋,小聲嘀咕道:

“若說這凶手精通祝術,能迷人心智,那麽殺人不見血對他來說肯定不是難事,但是殺人不難,不意味著藏屍不難,試想,這裁縫鋪裏的孫裁縫夫婦可是兩個成年人,哪怕梁戰這樣的高手,想帶著兩個和自己身量相仿的成年人逃遁,哪怕是兩具屍體,想不引起人注意,也是不可能的,這百花裁縫鋪,前後臨街,都是熱鬧繁華的所在,攜帶著兩具屍身悄無聲息的遁走,恐怕不易,所以猜測,這孫裁縫夫婦八成還在這間裁縫鋪內!”

“什麽?”陸龜年下了一跳,下意識的往梁戰後麵縮。

蕭自橫咽了一口唾沫,澀聲說道:“那他們會在哪裏呢?”

我沒有答話,轉身出了門,圍繞著小院兒又轉了一圈,隨即又回到了臥房內,從南向北走了八步,隨後我又推開了廚房的門,從北向南的走了五步。

眼看我呆呆的站在廚房正中,陸龜年湊了過來,一臉不解的問道:

“掌櫃的,想啥呢?”

我一抬眼,正看到陸龜年手裏的煤油燈,眉頭一皺,沉聲說道:

“把燈熄了!”

“哦!”陸龜年應了一聲,擰滅了手裏的煤油燈,我蹲下身來,睜著雙眼,對著窗子裏透進來的月影,沿著廚房的牆壁摩挲了一陣,站在了北麵和臥房相接的那麵牆邊上,取過案板邊上的菜油,蹲下身來,順著牆角,往地上倒去……

“開燈!”我一聲低喝,陸龜年擰亮油燈,湊了過來,我指著牆麵與地麵的接縫處沉聲說道:

“這兩間屋子我測量過,從外麵走從南向北一共是十六步,但從屋裏走,卻是十三步,撇開牆壁的厚度,還有一步半的寬度憑空消失了,適才我對著月光分辨,發現這麵牆要比其餘兩麵更光滑,折射的月光更細膩,由此可見,這麵牆是新砌的……你們看,這新砌的牆,磚縫裏的泥灰還沒有幹,油脂還能順著泥縫滲進去……別愣著了,啞巴,拆牆!”

我話還沒說完,梁戰就走出了廚房,從院子裏尋來了一把洋鎬,一手把我拽到一邊,一手掄圓了鎬頭,不出三五下,就在牆上刨開了一個大洞,隻見啞巴將陸龜年手裏的油燈挑在了鎬把上遞到了洞口……

黑黢黢的洞口裏,兩具成年人的屍體正手腳扭曲的夾在兩麵牆的縫隙之中,一男、一女,赫然就是失蹤的孫裁縫夫婦!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驚魂未定的蕭自橫,沉聲說道:

“蕭先生,我建議你趕緊派人到其餘幾家受害人的家中去查探一下,若我所料不差的話,他們的家中應該都會多出這樣的一麵牆……還有,這砌牆的磚石不可能會無聲無息的運送,你最好詢問一下受害人的鄰裏街坊,看看受害人家裏最近有沒有來過房屋修繕的泥瓦工,如果這些人家都有來過房屋修繕的泥瓦工的話,那麽根據他們這一相同點,就可以推測出凶手選擇下手目標的條件了……”

蕭自橫聞言,一拍大腿,小跑著出了裁縫鋪,不多時,裁縫鋪大門傳來了一聲尖銳的警哨聲,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一隊隊巡警聚集在了裁縫鋪的門外,又各自被蕭自橫下達了不同的指令,向不同的方向離去,蕭自橫向我們擺了擺手,跟著一隊巡警,趕往了另一處案發現場。

聽到警哨聲響,陸龜年下意識的打了個哆嗦,小聲嘀咕道:

“原來姓蕭的是個鷹抓孫……”

江湖黑話裏,鷹爪孫就是官府捕快的意思。

我摸出根煙,點燃後嘬了一口,坐在灶台上,歎了口氣,徐徐說道:

“蕭家的人,不做捕快,做什麽?哦,對了現在得叫警察了!”

陸龜年聞言,皺著眉頭問道:

“您這話什麽意思?為什麽蕭家的人就要做捕快?剛才在客棧的時候,他問您什麽他家和白猿客棧先祖的盟誓算不算數,又是怎麽回事?”

我彈了彈手中的煙灰,苦著臉說道:

“這事說來話就長了,那都是漢朝時候的事兒了……”

秦末,天下揭竿而起,經過楚漢之爭,劉邦擊敗項羽 ,公元前202年劉邦稱帝,國號漢,定都長安,史稱西漢。劉邦出身卑賤,乃一農家子,比不得出身名門公卿的楚霸王項羽,文不成,武不就,僅任沛縣泗水一亭長,所謂亭長,就是一個管十裏以內的小官。在楚漢爭雄中,劉邦之所以能戰勝項羽,一統天下,所依賴的無非四個人:張良、蕭何、陳平、韓信。張良伐謀、蕭何伐政、陳平伐交、韓信伐攻。說白了,就是張良出謀劃策、蕭何管政治民、陳平約縱連橫、韓信攻城略地。然而,打天下時對這四人言聽計從的劉邦,在坐擁天下,成為江山之主後,卻開始漸漸的漏出了皇帝的爪牙,劉邦開始有了所有皇帝的通病,對功臣的猜忌、對能臣的忌憚、對集權的渴求占據了他的內心,原本輔佐他打天下的能臣幹將漸漸成了他忌憚猜疑的心腹大患。張良早早看破了劉邦的改變,產生了歸隱江湖的打算。

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裏,張良、陳平、蕭何、韓信四人圍著一盞燈火,坐在了拜將壇北的台亭閣內。

此地為南北列置的兩座方形高台,各高丈許,乃是高祖劉邦拜韓信為大將時所築,此刻,四人各坐在桌案的一角,良久無言。

“我……要走了!”張良率先打破了沉默。

陳平囁嚅了一下嘴唇,剛想說話,卻被張良擺手打斷: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這個道理千古如是,別告訴我說,你不明白……”

陳平歎了口氣,不再言語,張良知道,太子劉盈長跪陳平府門七日,以其赤誠打動了陳平,劉盈終於如願以償拜入了陳平名下,成為了陳平唯一的弟子,眼下,劉邦寵愛戚姬及其子趙王如意,疏遠呂後,幾次想廢黜呂後所生的太子劉盈,轉立劉如意。但屢次因為以陳平為首的大臣們集體反對,隻好作罷。陳平已經深陷奪嫡的旋渦之中,無論是劉盈,還是他,都沒有退路,也不可能抽身。

“淮陰侯,你呢?你走不走?”張良扭頭,看向了半麵臉隱藏在陰影之後的韓信。

張良這句話,將“淮陰侯”三個字咬的極重,語氣上帶了不少的嘲諷的意味,隻因為韓信被拜為大將以來,暗渡陳倉收關中,背水一陣破趙國,兵圍垓下殺項羽,為劉邦建立大漢立下了汗馬功勞。垓下之戰開始的時候韓信還是齊王,到垓下之戰結束後,劉邦第一時間奪去了韓信的兵權,並且將韓信從他的根據地齊遷往楚,封為楚王,韓信到了自己的封地後,劉邦還是不放心又把韓信帶到洛陽,將他降為了淮陰侯。由此可見,劉邦對這位縱橫天下的大將軍猜疑至深。

韓信一聲冷笑,站起身來,背對著身後的拜將台憤然說道:

“我韓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忠心無二,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如防賊一般防我,怕我偷了他的天下,哼!要不是我還念著陛下允我三不殺的恩情,總有一日,惹急了我,我非偷一次江山給他看看!”

韓信話音未落,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蕭何臉上猛地泛起了一絲陰霾,眼中厲色一閃而沒,雖然隻有一瞬,卻被張良敏銳的捕捉到了。

此刻,恰逢韓信振衣而起,憤然離席,陳平沉吟了片刻,拱手向張良和蕭何告了聲罪,起身向著韓信離去的方向追去。

張良展顏一笑,望著蕭何歎道:

“蕭相國,淮陰侯隻是一句氣話,你莫要當真,太子劉盈,性情寬厚仁德,陳平沒有看錯人,隻是母強子弱,陛下百年之後,後宮亂政的局麵必定是免不了的,淮陰侯手裏已經沒有了兵權,一旦……還請蕭相國念在故人情分上,留他一個全屍。”

蕭何深深的看了張良一眼,澀聲說道:

“子房,你可以不走麽?你我聯手,輔佐陛下,一同整治出一個千秋萬代的大漢朝,不好麽?”

張良搖了搖頭,小聲說道:

“這天下隻要還有世襲的皇帝在,便是一家的天下,一家的天下是不可能有千秋萬代的……”

蕭何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有的,一定有的,我希望大漢千秋萬代,不是因為我對陛下有多忠心,而是我不想再看到兵禍,子房,你見過易子而食麽,你見過赤地千裏麽,你見過凍餓而死的百姓,臉上扭曲出來的那種詭異的笑麽?我見過……這些年我白天見,晚上見,夢裏見,這種場景我見的太多了,為什麽會出現這些人間慘事?根本原因,就是天下大亂,諸侯征戰!現在我大漢好不容易一統天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百姓終於有了修養生息的機會,所以,我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談起一個字——反!因為要反,就是要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流血就要死人,這天下的百姓再也經不起折騰了,所以我必須要保證大漢的一統,大漢能千秋萬代,大漢也必須千秋萬代,這不是皇帝一個人的事,而是百姓的事,子房,你明不明白?”

蕭何越說越激動,以至於兩手捏的咯咯作響。

張良輕輕的扣了扣桌角,試探著問道:

“這麽說,你還是探聽出了一些風頭的?”

蕭何點了點頭,伸出食指,在案頭上虛化了一個楚國的“楚”字。

“江東?”張良皺著眉頭問道。

蕭何連忙答道:“不錯,項羽的族人經營江東已久,雖然項羽被困烏江,自刎而亡,然而江東之地,人口稠密,富庶多金,楚人好戰,子弟多勇武無匹,眼下,我便發現了大漢境內有多處州府,生出來許多神異之事,山南有鼉龍爬城,河北有蟾蜍斷江,洛陽竟然有神龜出水,地裂山崩,有傳言說此乃是因為劉氏無道,篡逆了楚王的江山,才得此天降凶兆。不僅如此,大江南北均有邪道妖人,以裝神弄鬼的術法聚集信徒,修習妖法,嘯聚山河,裹挾百姓,衝擊府衙……”

張良擺手,打斷了蕭何的話,沉聲說道:

“我不信蕭相國,沒有應對之法!

蕭何麵上一沉,之胸口裏摸出了一隻銅鑄的老虎,三寸長,一寸寬,伏狀,平頭,翹尾,在那老虎左右頸肋間,鐫篆書兩行,合曰:“與相國為兵甲之陽符。”

張良笑著說道:“陛下猜忌群臣,唯獨倚重相國,能以調動兵馬的虎符相托。”

蕭何一臉無奈的笑道:“陛下之所以猜忌你們三人,隻因為你們本事太大,謀國伐交,裂土開疆,而我蕭何,不過隻是個安撫百姓、運轉錢糧的守成之輩,對陛下沒有任何威脅,他自然不會忌憚我,再說我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這虎符就算給了我,也沒什麽可怕的。隻是……”

張良看著蕭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著說道:

“相國有事,不妨明言!”

蕭何聞言,振衣而起,整理好衣冠,麵對著張良,一揖到地,驚的張良連忙起身,托住蕭何的雙臂,惶然問道:

“蕭相國,你這是何意?”

蕭何架住了兩手,不肯抬頭,悶聲說道:

“邪教妖人,禍亂天下,尤甚兵災,蕭某從本族子弟中抽選男丁三十一人,組建走馬司,行遍天下,專查邪教妖人、怪力亂神之案!今日,蕭某鬥膽,想向白猿張家要一個承諾!”

“什麽承諾?”張良問道。

蕭何抬起頭,一臉決然的說道:

“日後,我蕭氏後人,若遇上無力解決的難事,持大漢虎符尋到你張家後人,還請張家不吝相助!”

張良沉默了半晌,幽幽說道:

“也罷,這事我應了你,哪怕日後大漢亡了,隻要是你蕭家的人,拿著這隻虎符找到我的後人,無論是一件什麽事,我張家都會竭力相助!”

蕭何展顏一笑,看著張良答道:

“多謝子房高義,不過你放心,大漢是不會亡的……”

張良看了看蕭何鬢間的白發,意興索然的搖了搖頭,負著兩手,一臉蕭瑟的走下了拜將台,口中喃喃自語道:

“若要千秋萬代,除非將這天下變作是天下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