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六爻衝陣

山間野徑,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頂著大雪在林子裏行進。

當先一人,長衫如墨,肩上搭一麻布圍巾,麵麵風霜落拓,頷下滿是胡茬,劍眉斜條,鼻若刀削,眸子裏顧盼生威,若是細瞧,便能發現此人的眼中竟然生著三個瞳孔!

此人正是張寒的父親,白猿客棧的上代掌燈——三眼妖狐張九陵。

在張九陵身後,跟著一個身著西式風衣,提著一支歐式文明棍的中年人,麵容清矍,頷下微須,頭戴一頂西式的呢帽,帽簷壓得很低,若有若無的遮住了額頭上一道貫串眉骨的刀疤,赫然是蕭自橫的樣貌。

“張大掌燈,就是這裏了!”

蕭自橫指了指密林深處一角飛簷,對張九陵說道。

“果然有些古怪。”張九陵的嘴角漫過了一絲笑意。

“傳說那裏沒到月圓之夜都會傳來鍾鼓頌佛之聲,有好事的鄉民前往尋訪,卻隻能看到一角飛簷,朝著那個方向,無論走上多久,也無法靠近,始終和那飛簷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明明就在眼前,卻無法走到跟前,故而民間傳言,這寺廟其實本就不在陽間,裏麵誦經的和尚都是南朝滅國時被隋軍屠戮的和尚,死後成了鬼,在鬼廟裏仍在禮佛,所以活人無法靠近,月圓之夜鬼門開,才能得見一角。”

蕭自橫撣了撣肩上的雪花,皺著眉頭說道。

張九陵笑著問道:

“鬼廟?哈哈哈,你覺得呢?”

蕭自橫搖了搖頭,悶聲說道:

“我是不信鬼神的,隻是……我上個月在第一個失蹤孩童的家裏發現了凶手的痕跡,一路追來此處,斷了蹤跡,從那以後,我一共追蹤過七次,凶手都是消失在這個地方,我也試著想靠近那座寺廟,卻屢屢失敗,所以,我才想到了要找你幫忙,畢竟這種事,從祖師爺開宗立派起,你白猿張家就是個中好手……”

張九陵思考了一陣,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雪地上勾畫出了一個晦澀深奧的卦圖……

“這是什麽?”蕭自橫不解的問道。

“三爻衝陣!”張九陵答道。

“三爻衝陣?”

“不錯,這是一種古八卦的變化,相傳伏羲為天下王,他向外探求大自然的奧秘,向內省視自己的內心,在天水卦台山始畫三爻,一畫開天。以乾、震、坎、艮、坤、巽、離、兌,推演天、地、雷、風、水、火、山、澤。這套本事傳至周文王,就更厲害了,周文王以伏羲的先天八卦為基礎,演繹出了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是為周易之道,奠定了華夏數術的理論基礎。要說這個理論基礎這個東西,便相當於一把萬能鑰匙,不同的人掌握了他,就能開不同的鎖,開了不同的鎖,也就打開了不同的門,打開了不同的門,也就得到了不同東西。周文王的四兒子周公旦,就用周易八卦這把鑰匙,打開了巫術的大門,成為了第一代巫賢,周成王時期,封楚人首領熊繹為子爵,建立楚國,而熊繹就是周公旦這一脈的傳人,名聞天下的楚巫自此而興,然而文王的數術,不隻傳了一人,文王有一名弟子,名喚薊伯岐,用這枚鑰匙打開了另一門奇詭之道的大門,是為謀劃天下之術,薊伯岐的後人憑此數出將入相,位列公卿,非皇族不授,直至戰國末期,大秦席卷天下,六國破滅,六國後裔化名黃石公,將這一門學問傳給了我白猿客棧的先祖張良,此道有二,一曰數學,日星象緯,在其掌中,占往察來,言無不驗;二曰兵學,六韜三略,變化無窮,布陣行兵,鬼神不測,先祖張良將其整合重編,是為奇門遁甲。然而,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楚巫的禁、咒、祝、符還是先祖張良的奇門遁甲,都源自伏羲在天水卦台山上畫的三爻,正所謂:九為數之極,乃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數。眼前這座鬼廟雖然看似在你我的正前方,其實是在你我的西南方向,咱們腳下的路也不是筆直的,眼前的一切其實都是視線上的扭曲給人帶來的錯覺,而利用人體的錯覺,誤導對方的原理,就是陣法的核心,在這個陣法裏,我們看似以屋簷為終點,直行向前,其實每走一步都向東北方向偏了半寸,而這半寸的偏差,隨著我們前行的距離不斷增長而被逐漸放大,最終導致我們行走的軌跡成為了圍著寺廟的屋簷,以它為原點轉了一個圓圈,這就是為什麽那些好奇的百姓無論走上多久,也無法靠近鬼廟,始終和那飛簷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明明就在眼前,卻無法走到跟前的原因。”

蕭自橫聽得迷迷糊糊,皺著眉頭問道:

“也就是說,你們白猿客棧和這個設下陣法的什麽……楚巫是同宗,對麽?”

張九陵一臉無奈的點了點頭。

“那你們這兩門誰更厲害?”蕭自橫問道。

張九陵砸了咂嘴,張口問道:

“怎麽跟你說呢?項羽,你知道吧?他用什麽兵器,你曉得麽?”

“知道,楚霸王麽,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史記·卷七·項羽本紀》中記載: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殺之。項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戰。相傳項羽用的兵器便是重兵——畫戟!”蕭自橫答道。

張九陵又問:“那你知道呂布用的是什麽兵器麽?”

“呂溫侯手持方天畫戟,打遍天下……”蕭自橫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話還沒說完,便止住了話頭,仿佛想通了什麽關節。

張九陵瞧見了蕭自橫的神態,會心一笑,徐徐說道:

“楚霸王用戟,呂溫侯也用戟,此二人都是當時天下第一的勇將,隻不過這二人不在一個時代,打都沒法打,又如何來評定誰比誰厲害呢?楚巫和白猿客棧這兩門,學的都是伏羲傳下來的數術,誰比誰厲害,哼,總得比過了之後,才知道!”

說完,張九陵從衣擺上撕下了一條布,遞給了蕭自橫,示意他蒙上眼睛。

蕭自橫接過張九陵手裏的布條,下意識的問道:

“那你呢?”

張九陵幽幽一笑,朗聲答道:

“我張家有三眼,百無禁忌!”

言罷,俯身牽過蕭自橫手杖的一頭,領著蒙上雙眼的蕭自橫在大雪掩埋的山路上忽左忽右的前後移動,蕭自橫雙眼被蒙,有若盲人,隻覺得腳下的路時而向上爬坡,時而陡轉直下,腳尖對準的方位忽南忽北,忽左忽右,時不時的還在地上原地繞圈……

“張大掌燈,咱們走的這是什麽路啊……是怎麽個走法?”蕭自橫雙眼被蒙,心裏沒底,打破了沉默,向張九陵透露出了自己內心的不安。

張九陵笑道:“蕭先生莫慌,對方布的迷陣,名喚:三爻衝陣,脫胎自古戰場,冷兵器時代,一個國家騎兵的規模直接決定了綜合戰爭實力的強弱,但是不是所有的國家都擁有強大的騎兵,春秋列國,征戰不休,楚國立國之初,國力贏弱,沒有能力組件龐大的騎兵隊伍,因此在戰爭中每每處於劣勢,當時楚國的巫賢(巫士的首領)為了彌補軍力上的不足,發明了三爻衝陣這樣一個陣法,其原理就在於在麵對敵方騎兵的衝擊時,有計劃地在戰線的某些特定位置上讓出空白區,引誘騎方在視覺的偏差下,下意識地集中兵力向這些路線行進,待其殺入陣中之後,讓對方本來是戰陣兩端的直線衝殺,變成我方主導下的,在陣內的環型路線!連續不斷地擴大步兵與騎兵的接觸麵積,四麵八方的敵人按照梯次發起進攻,逐步消耗馬軍的氣勢和體力。而由於馬軍自身的特性,迫使他們又不得不按照這條“趨利避害”的路線衝鋒。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隨著時間的推移,陣內的敵軍最終會被逐漸消耗一空。咱們眼前這個迷陣就是一個濃縮版的三爻衝陣。”

張九陵話音一落,猛地一回神,摘下了蕭自橫擋眼的布條,蕭自橫睜眼一看,隻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上兩串錯落交織的腳印形成了一幅晦澀幽深的圖案,遠處的樹林荒仿佛近在咫尺,但是地上綿延數十丈的腳印又在提醒著他剛才分明走了好遠的路……

“這鬼寺在哪裏?”蕭自橫問道。

張九陵笑而不語,伸出食指點了點自的耳朵。

“咚——”一聲鍾鳴自身後傳來,蕭自橫猛地回過身去,隻見一間殘破潦倒,古舊斑駁的寺廟就立在身後,青黑色的石階直通山門,山門左右各有楹聯一副,上聯是:“死死生生生複死”,下聯是:“來來去去去還來。”橫批是四個古拙有力的篆字——非辜禪院。

“你在這等我,我不出來,你不要進去!”張九陵一臉嚴肅的交代了一句。

“裏麵危險,我還是和你一起吧。”蕭自橫抽出了腰後的手槍。

張九陵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巫門中人,都是攻心的高手,你在我身邊,反而不妥。”

言罷,張九陵一轉身,推開了非辜禪院的大門,向花木陰影的深處走去,漸漸的消失在了回廊盡頭的黑暗之中。

蕭自橫站在屋簷底下,發了一陣呆,掃了掃石階上的積雪,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望著天上的彤雲歎了口氣,隨即從上衣兜裏摸出了一包香煙,劃著了火,深深的嘬上了一口……

兩個時辰過去了,非辜禪院裏沒有發出一絲動靜,蕭自橫抽了一地的煙頭,眼瞅著天光見亮,蕭自橫急的在地上轉著圈的踱步。

“唰——”

一聲風響,寺廟山門下的兩盞白色紙燈籠一閃而亮,蕭自橫下了一跳,輕輕的拉開了手槍的保險,探身到門裏,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句:

“張大掌燈?”

“呼——呼——”陣陣冷風從廟內吹來,無人應答。

蕭自橫躊躇了一陣,一咬牙,將張九陵的告誡暫且拋在了腦後,縱身一躍,山門上摘下了一隻燈籠,慢慢的向寺廟深處探去……

蕭自橫沒走多遠,忽而聽得身後有腳步,下意識的向後一轉身,手槍平舉,正要開槍,手腕卻猛地被一隻大手按住。

“是我……”張九陵的身影緩緩的從假山身後走了出來。

“張大掌燈,你沒事兒吧?”蕭自橫放下了戒心,收起了手槍,看著前麵張九陵迷迷糊糊,眼前就象是被猛了一層白紗,蕭自橫使勁兒的揉了揉眼睛,再睜開,卻仍舊看不清楚,隻覺的張九陵的身影在他眼前飄飄忽忽,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這空無一人,我覺得是個陷阱,咱們得趕緊離開。”張九陵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蕭自橫甩了甩腦袋,卻仍舊看不太清楚,於是一邊向前挪著步子,一邊抻著脖子想靠得更近一些。

“蕭先生,你快一些,咱們得趕緊走,再磨蹭他就追上來了!”張九陵擺了擺手,聲音裏夾雜著濃濃不耐煩。

“誰?誰要追上來了?”蕭自橫不解的問了一句,話音每落,他已經走到了張九陵的麵前,抻著脖子,想去看清張九陵的麵目。

就在這個時候,蕭自橫的脖子猛地一痛,整個人被揪住了衣領,向後一拔,蕭自橫吃痛,猛地回身,正看到兩團星火在他眼前猛地一亮,蕭自橫渾身一冷,宛若一頭冰水當頭澆下,渾身霎時間打了一個激靈,眨眼的功夫定睛一瞧,眼前根本沒有兩團星火,隻有一身長衫的張九陵提著他的後領口,將他揪在眼前,一雙三瞳的眸子死死的盯著他的眼睛,冷聲喝道:

“還不醒來?”

蕭自橫聞言一怔,低頭一看,自己剛剛走入非辜禪寺的山門不到十步,一回頭,還能看到石階上一堆的煙頭兒和腳印,此刻自己手裏拿著的也不是手槍和燈籠,而是雙手正攥著自己的皮帶,狠命的往自己前抻著的脖子上套……

“廟內有陣法,你著了他的祝法了!”張九陵看到蕭自橫清醒過來,常吐了一口氣,鬆開了蕭自橫的衣領。

“祝法?啥是祝法?”蕭自橫問道。

“入夢、迷心、亂神之術,洋教士管祝術的一點皮毛叫做催眠……”張九陵一臉疲憊的答道。

“祝術?誰的祝術?”蕭自橫追問道。

張九陵沒有答話,向蕭自橫的身後努了努嘴,蕭自橫緩緩回過頭去,隻見山門之下,不隻何時立了一個寬袍大氅的瘦長身影,那大氅扣著一頂碩大的帽子,看不清那人的麵貌,隻能看出他的臉上戴了一隻青銅鑄就的鳥頭麵具。

“張九陵,我殺不了你,你也殺不了我!”麵具後麵,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殺不了你,未必我的兒子殺不了你!我有兒子,你有麽?”張九陵咧嘴一笑。

“三眼妖狐的兒子,未必還能是三眼妖狐!”

張九陵一聲嗤笑,傲然說道:

“我兒子的能耐,豈是你能忖度的?”

那人冷聲一哼,徐徐說道:

“說起來,咱們兩門也算同宗,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你為別人強出頭,又是何必?”

“放屁!你裝神弄鬼,荼毒孩童,我豈能容你?”張九陵戟指罵道。

“哈哈哈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白猿客棧的大對頭,已經開始動手了,此刻你怕是也自身難保了吧?我礙於祖命,不願和那人聯手,想不到你卻主動來惹我……你還真是不嫌麻煩啊……”那人放聲大笑道。

張九陵咧嘴一笑,極為光棍地仰著下巴,指著那人喝道:

“我就惹你了,你能怎樣?”

那人咬了咬牙,狠聲說道:

“我不是你對手,但我比你有的是時間,十二年後,你若不死,咱們再行較量,若是你死在那仇家手上,哈哈哈,到時候,我看著天下,還有誰能擋得了我?”

“砰——”

蕭自橫瞄準時機,抬手一槍,朝著那人的身影打去,那人應聲倒地,蕭自橫衝前去,一把將那人屍身踢翻過來,卻發現那大氅下麵根本沒有人,隻有一截枯木……

“張大掌燈,這……”蕭自橫吃了一驚,回頭剛要說話,卻正看到張九陵膝蓋猛地一軟,癱倒在了雪地之上,蕭自橫連忙跑過去,將張九陵扶起。

此時張九陵麵白如紙,兩隻眼底緩緩的滲出了兩道血痕……

“張大掌燈……你……這是……”

張九陵有氣無力的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無妨,隻是脫力了,那人極擅祝術,我憑借祖傳的瞳術,與他在夢中交手,在他心裏種下了一幕心魔……最少十年……無法抹去,祝術一道,一旦心誌上有魔障,便無法迷人亂神……最少十年內,此人無法興風作浪,我眼下又一樁大事要辦,生死未卜,若我不幸……十二年後,你可去金陵城琵琶巷三十一號,尋我兒子……張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