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十賭九詐(上)
話說那陸龜年憑著敏貝勒留給他的那隻聽力奇絕的蠟螟犬,在火車上找到了香夫子所在的車廂,一路上,陸龜年索性直接就蹲在了車廂棚頂,緊緊的鎖定香夫子的行蹤,曆時一天兩夜,火車在天津停靠,香夫子一行轉車又到了北京,住進了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
這六國飯店最早是由英國人於1900年所建,曆經兩次修整,期間共由英、法、美、德、日、俄六國合資,故得名六國飯店,整體布局為地上四層,地下一層,主要為當時各國公使、官員、達官貴人及上層人士在此住宿、餐飲、娛樂,聚會而用。同時,還為當時下台的一些軍政要人提供避難處所。
香夫子一行人馬包下了六國飯店的第三層,根據火車站的車次表,可以推測出香夫子他們將在六國飯店居住一日兩夜。在香夫子入住後不久,陸龜年和敏貝勒在六國飯店對麵的餛飩攤兒上成功匯合。
“敏貝勒,有什麽想法沒有?”陸龜年狼吞虎咽的嚼著餛飩,抬眼看著敏貝勒。
敏貝勒嘬了嘬牙花子,皺著眉頭說道:
“媽的,別的地方都好辦, 這六國飯店嘛,很麻煩啊?”
“為啥?”陸龜年放下了手裏的海碗。
“這六國飯店,魚龍混雜,各方勢力在此雲集,軍、政、商、黑、白、洋,都在這個地方匯聚,為了保證這些重要人物的安全,這六國飯店的安保一直都在業內雄踞頂峰,前清的時候,宮裏邊有一個神秘的組織,喚做——善撲營,這善撲營,最早的時候乃是清聖祖仁皇帝康熙皇帝爺建立的一支清廷內衛部隊,專司宮廷安保,這善撲營的成名戰便是康熙五年在武英殿擒鼇拜,經此一役,善撲營聲名鵲起,迅速成長為皇帝貼身安保的主力,雍正四年,朝廷對民間下達了“禁武令”即:禁止民間人士佩戴刀劍行走,禁止百姓拳鬥,禁止民間擂台較技,違者依律重處,擂台死傷按殺人論罪。這意在削弱江湖勢力,扼製反清組織的禁武令一出,江湖上的豪俠大能們再也按捺不住,開始了針對清廷的大規模報複行動,刺駕、殺官、劫銀等大案層出不窮,雍正皇帝大怒,派出善撲營專司追捕江湖人士,刺客大盜,這也成為了善撲營走出皇宮內院,和江湖人物百年恩仇的開端。雍正十年,湖南秀才曾靜因不滿清廷統治,暗中聯絡陝西總督嶽鍾麒,策動反清,結果事情敗露,舉朝震動,雍正大發雷霆,就此事廣肆株連,大興文字獄,浙江文士呂留良遭受牽連,被滿門抄斬,呂留良之孫女呂四娘陰差陽錯,幸免於難,身負血海深仇的呂四娘隻身北上京城,欲殺雍正報仇,途中巧逢出家為僧的江南大俠甘鳳池,呂四娘拜之為師,隨其苦練飛簷走壁及刀劍擊刺之術。雍正十三年,呂四娘輾轉進京,潛入乾清宮,刺殺雍正,削下頭顱,提首而去。故而雍正大葬時,隻能以赤金鑄頭以代之,合屍身葬於河北省易州泰陵地宮。雍正的死,徹底激化了朝廷和江湖武人的矛盾,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乾隆即位後,立即著手開始了針對江湖武人無差別、全覆蓋、清洗式的大屠殺,而與江湖武人有著豐富鬥爭經驗的善撲營自然成為了這場大屠殺的急先鋒,這善撲營的統帶曆來都是鑲黃旗的貴胄子弟擔任,為了在江湖上行走辦事更加方便,乾隆禦賜了這一脈的子弟一個漢姓——遊,這遊氏一族和江湖武人鬥了一百多年,仇深似海,在這個過程中,遊家人摸爬滾打,用命和血傳下來了無數對付江湖人的經驗,這裏麵有防盜的手段、安保的策略、緝捕的秘訣、審訊的技巧,總之,方方麵麵的套路,全是針對江湖高手的。後來,大清朝越混越完蛋,善撲營也跟著沒落了,不過,雖然善撲營沒落了,但領頭的遊氏一族仍舊人才輩出,清末那陣還出了一位驚才豔豔的高手,名叫遊卯笙,專門幫朝廷捕殺革命黨,後來據說在南京……敗在了賊王於四的手裏,氣的吐血而亡……哎嘿!不對啊,於四不就是你的……”
陸龜年抿了一口海碗裏的湯汁兒,捂著額頭說道:
“沒錯兒,清末民初的賊王於四,就是我師父!”
敏貝勒聞言,撫掌大笑,拍著桌子說道:
“有意思了啊!有意思啦,真叫個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這六國飯店的安保顧問就是遊卯笙的兒子——遊泰來!你說巧不巧啊?小賊王!”
敏貝勒一巴掌拍在了陸龜年的肩膀上,嗆得陸龜年一口湯汁噴在了衣襟上。
“我說,敏貝勒,您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拱火看熱鬧的?”陸龜年抹了抹嘴巴子,一臉的不樂意。
敏貝勒強壓住笑,陪著臉說道:
“當然是來幫忙的,吃完了飯,我帶你去見幾個朋友!這事兒少不了他們幫襯!”
陸龜年聞言,一臉不解的問道:
“喲,就您這脾氣,還能有朋友?”
“瞧你這話說的,我什麽脾氣啊!哈哈,這秦檜兒還有仨朋友呢,更何況你貝勒爺我呢!”
說完,便拉著陸龜年,上了一架黃包車,直奔城東而去。
城東,曾裕當鋪。
貝勒爺拉著陸龜年下了車,走到當鋪門口,指著匾額下方的左右兩副楹聯笑著問道:
“來,給爺念念!”
陸龜年抬頭,看著楹聯上的陰刻楷書,一字一句的念道:
“人生本是典來去,世事何如當東西。”
敏貝勒抹著楹聯上的金漆,笑著問道:
“如何?”
陸龜年一挑大拇指,由衷的讚道:“好句!”
敏貝勒一拍胸膛,笑著說道:“爺的筆墨!”
話音未落,早有個打雜的小廝,從店裏小跑著走了過來,瞧見敏貝勒一身破皮夾襖,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當下把腰一叉,伸手推了敏貝勒一把,從門口拽出了一個雞毛撣子,大聲喝罵道:
“臭要飯的,滾一邊兒站著去,別擋爺的生意!”
陸龜年一挽袖子,就要上手,卻被敏貝勒一把拉住,隻見敏貝勒笑著對那小廝說道:
“哎呀……十幾年沒回京城了,想不到,這現如今什麽人都敢在我的麵前稱爺啦?哈哈哈,有意思,今天爺我心情好,懶得跟你費口舌,鄭矮子在不在,讓他滾出來?”
那小廝聞言,瞪大了眼睛,指著敏貝勒的鼻子大聲罵道:
“你是個什麽東西,敢這麽稱呼我們老板!”
話音未落,那小廝已經掄起了手裏的雞毛撣子,奔著敏貝勒的頭臉就抽了過去,敏貝勒猝不及防,將躲未躲之際,斜刺裏一個矮胖的漢子猛地從店裏鑽了出來,一把攥住了那小廝的胳膊。
“老板……他……”
隻見那矮壯的漢子年紀約有四十出頭,光頭大臉,一身西裝西褲,卻蹬了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爺?是你麽?”
矮壯的漢子虎目含淚,紅著眼眶,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敏貝勒,哽咽了一陣,一彎膝蓋,跪在了敏貝勒的腳步,那小廝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去拉那矮壯漢子!
“爺……”小廝的話還沒出口,矮壯漢子猛地一揮手,一個打嘴巴抽在了那小廝的臉上。
“你管誰叫爺呢?我算個屁的爺,這位才是爺!”矮壯漢子看了一眼敏貝勒,麵紅耳赤的衝著小廝大喊。
“好了好了,裏麵說……”敏貝勒揮了揮手,帶頭走進了當鋪,那做派,仿佛這當鋪是他的產業一般。
穿過前廳,進了後院兒書房,敏貝勒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指著陸龜年說道:
“認識一下,我朋友,陸龜年!”
“陸爺吉祥!”矮壯漢子一抖衣袖,給陸龜年行了個禮,陸龜年嚇了一跳,正要還禮,卻被矮壯漢子一把架住,口中說道:
“您是貝勒爺的朋友,您這禮我可受不起,您就叫我鄭矮子就成!”
陸龜年看了一眼敏貝勒,敏貝勒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客氣。此時,鄭矮子已經叫出了自己的三房太太,五個孩子到前廳,排成一排,恭恭敬敬的給敏貝勒磕頭,敏貝勒大馬金刀的坐在太師椅上,也不避讓,待他們磕完了頭,一咧嘴,放下了茶杯,從後背解下了陸龜年給他偷的那一包袱金條,伸手在裏麵抓了兩把,攥在手裏,一共得有十幾根兒,這廝數也不數的走到了一個小孩兒身前,讓他把長袍的下擺兜起來,“嘩啦”一聲扔進了那小孩兒懷裏,一擺手,笑著說道:
“回去分了吧,愛吃點啥,買點啥!”
鄭矮子在一旁,急聲喝道:
“還不謝貝勒爺的賞!”
一眾女人孩子,衝著貝勒爺又是一陣千恩萬謝,站起身來告退,一步三回頭的帶著滿臉的迷茫看著明明髒的好像要飯花子一樣卻出手撒金子眼都不眨一下的貝勒爺。
鄭矮子屏退了左右,看著敏貝勒,輕聲問道:
“爺,您這趟回來,可是有事交代!”
敏貝勒摸了摸肚皮,張口說道:
“早上餛飩沒吃飽,你去置辦一桌兒吃的,邊吃邊說!”
鄭矮子一躬身,下去親自置辦酒席去了,陸龜年一抬屁股,拎著椅子蹭到了敏貝勒身邊,一臉好奇的問道:
“敏貝勒?這人是誰啊,對你夠恭敬的啊!是你們王府裏的嗎?”
敏貝勒喝了口茶,吐了吐茶葉沫子,搖著腦袋說道:
“不是王府的,我們是賭桌兒上認識的……嗯……那還是大清朝時候的事兒了,那時候,我還是王府的貝勒……”
清光緒三十三年,北京城。
京師眾賭坊,以群英會為魁首。
層高四層,飛簷鬥拱的群英會燈火通名,隻要是你能叫出名的賭法兒,這裏都有,麻雀牌、花會、紙牌、骰子、搖攤、麻將、牌九、鬥雞、鬥蟋蟀,鬥狗,賽馬,彩票,回力球,輪盤賭,等等等等,應有盡有。
這一年的九月,大半的時間,敏貝勒都在群英會裏推牌九,這一日,敏貝勒酒喝的有些多,腦袋暈沉沉的,推了沒幾把,就昏昏欲睡,敏貝勒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一甩手,扔了牌九,晃晃悠悠的坐到二樓窗邊,吹吹風,看著外麵的小雨,醒醒酒兒,發了會呆,敏貝勒一低頭,正看到群英會的樓底下,一個瑟瑟發抖的矮壯漢子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破衣爛衫,攥著一隻破碗,盯著冷雨,在街上行乞,走遍了半條街,才要來了半碗冷粥,那矮壯漢子扁了扁嘴,雖然餓的要命,卻不舍得喝,一路小跑的回到屋簷底下,把粥喂給了一個滿頭銀發,衣裳襤褸的老太太。敏貝勒眯了眯眼,坐直了身子,正要再看的時候,旁邊伺候敏貝勒茶水的姑娘跟了過來,順著敏貝勒的眼光向外看了看,瞧見那矮壯漢子的慘狀,瞥了瞥嘴,小聲嘟囔道:
“活該!”
敏貝勒耳尖,一扭頭,笑著問道:
“你說什麽?”
那伺候茶水的姑娘愣了一下,低著頭,張口答道:
“我……說……說他活該!”
“你認識他?”敏貝勒指了指窗外。
“認得!”
“他是誰啊?”敏貝勒拄著窗框,笑著問道。
“這個人的全名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姓鄭,是個屢試不第的讀書人,去年跟著幾個朋友來群英會玩了幾把骰子,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子迷上了賭,賭來賭去,賭光了家業,賭光了田產,賭得一貧如洗,賭得家財散盡……您別看他現在窮到帶著老娘上街要飯,可隻要但凡他手裏有一個銅板,他都得進來賭上一把!”
敏貝勒聞言一笑,摸著腦門說道:
“有意思,有意思!”
敏貝勒笑了一陣,從懷裏摸出了二十兩銀子,遞到了那姑娘手裏,指著樓外說道:
“這二十兩給那鄭矮子送去,把他叫上來,讓他陪我打兩圈麻將!”
“啊?爺……你這……”姑娘不可置信的瞪圓了眼睛。
“讓你去,你就去!你是爺,我是爺?”敏貝勒一拍桌子一瞪眼,那伺候茶水的姑娘嚇了一跳,低著頭,埋著腦袋跑下了樓。
一炷香後,群英會二樓雅間兒,敏貝勒大馬金刀的坐在桌子後麵,招呼著剛從樓梯拐角探出身的鄭矮子。
“來……坐下!”
敏貝勒指了指自己對麵的椅子,鄭矮子心驚膽戰的坐了下來,敏貝勒挖了挖耳朵,笑著說道:
“放鬆點兒,沒別的事兒,爺今天本來約了幾個朋友打麻將,但是不巧的是,他們幾個都有事來不了,錢,爺是不缺的,玩兒的就是個樂,聽他們說,你麻將打的不錯?”
鄭矮子僵硬而惶恐的點了點頭,唯唯諾諾的說道:“還……還行!”
“陪我玩兩圈兒?”
“好!”
敏貝勒一招手,又叫來了剛才那個給他伺候茶水的姑娘,笑著說道:
“你叫什麽名字?”
“回爺的話,我叫翠兒!”
“回打麻將麽?”
“會,打的不好!”
“坐!”
敏貝勒招呼翠兒坐在了自己左手邊,站起身來,掃了一眼,叫過了樓梯口一個賣瓜子幹果兒的雜役,張嘴問道:
“你叫什麽名兒?”
“回爺的話,小的叫四寶!”
“好名字,會打麻將嗎?”
“看別人打過,玩兒的不好!”
“坐!”敏貝勒攬過四寶,讓他坐在了自己的右手邊,從懷裏又掏出了幾錠銀子,分給了四寶、翠兒每人二十兩。
隻聽敏貝勒咳了咳嗓子,笑著說道:
“每人二十兩,陪爺玩兒個樂!”
就這樣,敏貝勒、四寶、翠兒和鄭矮子組成的麻將局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