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赤門千秋(上)

三個小時後,我們在南院兒藺托缽的屋外找到了一攤被沙土掩埋的血跡,當晚,藺托缽的屍體就停放在他生前居住的那間“集禪”房中。

五更天,兩道快如猿猱的身影穿過走廊,閃身鑽進了藺托缽停屍的房間內,掀開了裹屍的麻布在他身上一陣翻找。

突然,一隻火柴在黑暗中燃起,映出了我一臉冷笑的臉。

我將嘴裏叼著的煙卷湊到火苗上,點燃了香煙,甩滅了火柴杆兒,從上衣兜裏摸出了一塊掌心大小的檀香木牌,看著那兩道黑影,笑著說道:

“兩位,找這個麽?”

那兩個黑衣人楞了一下,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黑布,漏出了兩張我無比熟悉的臉——頭陀和卞驚堂。

“你知道了?”頭陀驚聲問道。

我嘬了一口煙,笑著說道:

“驗屍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位沙匪頭子藺托缽,頭臉、頸部和四肢受沙漠裏的日頭暴曬,呈現出了枯黃紅黑的膚色,但是他的腹部、胸口、雙腿和兩臂都很白皙,這說明他並不是土生土長的沙漠漢子,而是從中原或是江南剛來此地不久,那麽,這就不得不令人起疑,一個中原人不遠萬裏的來玉門關外來當一群由本地土著組成的沙匪的頭目,為的是什麽呢?在這個疑問的驅使下,我在藺托缽的屍身上反複翻找,終於在他靴子的夾層裏,發現了這個檀香木牌,果然,木牌的背麵刻著兩行小字——天下雷行,物與無妄。認妄為真,雖真亦妄!這牌子,頭陀你應該最熟悉不過了,對吧?”

頭陀僵硬的**了一下嘴角,咬著牙說道:“沒錯,藺托缽是我天師會妄門的弟子,是我派來鎖陽城策應的探子,半年前喬傳改扮,打入沙匪內部,專門在玉門關外活動,打探佛國的消息。”

“半年前?為什麽是半年前?”我張口問道。

“半年前,我們挖開了花懸應的墓,得知了佛國沙窟與蓑衣墓的秘辛!但是三本《大唐西域記》裏,有一本落在了葉貂裘手裏,我們和他不是一派,為了提早謀劃,我才派藺托缽先到了玉門關外準備。”

我一揚手,將手裏的檀香玉牌扔給了頭陀,沉聲說道:

“看來藺托缽沒有辜負你的期望,他肯定發現了寇烏孫殺荒木晴子奪走地圖的事情,在查探寇烏孫身份的時候,被寇烏孫殺了。不過我猜你也不會那麽傻,隻派一個藺托缽過來,藺托缽手底下那個和他用子午沙鼠傳遞情報的肯定也是你的人,現在估計已經跟上寇烏孫的行蹤了吧!我預計不出三天的時間,寇烏孫就能找到佛國的牧場,我們安心休養,撿現成的就好!”

頭陀的躊躇了一陣,向我說道:“我現在……竟然開始恐懼你了,江湖傳聞,你們張家的三眼乃是用陽壽和鬼神做的交易,有了這雙眼睛,就能看破世間萬物……”

我吐了一口煙圈,向頭陀挑了一個大拇指,笑著答道:“以訛傳訛的鬼話你也信,蠢得夠可以!”

就在這個時候,鎖陽城半空驟然傳來了一陣刺耳的轟鳴聲,我和頭陀跑出屋外,隻見月影之下,一架飛機穿過空中的卷起的黃沙,直奔鎖陽城前麵的空地俯衝而下!

沒錯!就是飛機!

我、頭陀、卞驚堂三個人全都驚呆了,齊刷刷的站成一排,長著大嘴,仰著脖子,看著半空中飛機……

看到這架飛機,我頓時想起了魯絳給我說過的一件事:1911年的時候,為了空投炸彈,刺殺清政府高官,革命黨攢錢在德國購買了兩架奧匈帝國製造的艾垂奇鴿式單翼機,這兩架飛機後來幾經輾轉,於民國二年三月,也就是1913年,被袁世凱調到了北京南苑,最終與購買自法國的九架高德隆G2型和三架高德隆G3型教練機共同組成了中國第一所航空學校——南苑航空學校的研發製造模型,培養了中國第一批航空軍事人員。發展航空工業,培養航空人才這種高精尖的事情和搞基礎教育可是兩回事,需要的機械工程人才可來不及從娃娃抓起,於是,有著上千年機關製造底蘊的公輸子弟,成為了第一批研發主力,率先進入了南苑航空學校,開始研究飛機……

功夫不負有心人,1918年,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正規的飛機製造工廠海軍飛機工程處正式成立,專門生產製造用於教練、偵察、轟炸、巡邏的水上飛機,1923年,中國第一架雙層螺旋槳敞蓋飛機由廣東飛機製造廠研製成功,命名為“洛士文一號。”

而這些研發製造的班底大多都是公輸一族的大匠精英。

記得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魯絳盤著腿坐在藤椅上吃葡萄,我則半蹲半跪的趴在地上擦地板,一架飛機從窗口飛過,我放下了手裏的抹布,爬到窗台上看熱鬧。

魯絳吐了一口葡萄皮,指著天上的飛機說道:

“我當什麽新鮮玩意兒呢,不就是飛機麽,咱自己家又不是沒有!”

我嚇了一跳,回頭說道:

“公輸家還有飛機?”

魯絳掰著纖細的手指,一臉淡定的說道:“也不多,五架而已,兩架是買來研究的,三架是自己仿的……小寒子,別看熱鬧了,好好擦地,本宮過幾天帶你坐飛機!”

“得嘞!您瞧好兒吧!”我抖了抖抹布,繼續擦地。

後來,沒過多久,魯絳就懷了身孕,這坐飛機的事兒慢慢的就被我忘在了腦後,然而此時,在我的眼前,那架飛機越飛越低,直奔著鎖陽城衝來,我們三人拔腿向飛機降落的地方跑去,隻見那飛機在鎖陽城外的大空地上漸漸著陸,滑行了一段距離後,穩穩的停在了鎖陽城的門口,一個穿著美式飛行夾克的中年人摘下了頭上的飛行帽,走到我麵前,拱手說道:

“公輸弟子龐山雲,見過掌門姑爺兒!”

我緩緩合上了嘴,一臉茫然的問道:“你……你怎麽來……找我幹什麽?”

龐山雲笑了笑,沉聲說道:“是大公子命我給姑爺兒來送信的!”

龐山雲嘴裏的大公子,就是我的大舅哥魯胥,聽了龐山雲這話,我才猛地反應過來,我離開南京的時候,曾經吩咐客棧的夥計,一旦誰那裏有了進展,一定要第一時間寫信給我,魯胥說公輸家會用最快的方式交到我的手裏!

我以為魯胥說的最快的方式很可能是快馬、火車之類的運送方式,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魯胥所說的“最快的方式”,竟然是……飛機!

我有些恍惚的伸出手去,從龐山雲手裏接過了一個厚厚的信封,在身上一頓摸索,好不容易翻出了四五個大洋,我舔了舔嘴唇,有些羞恁的將大洋放在了龐山雲的手裏,磕磕巴巴的說道:

“你這一路來……飛來……辛苦了,這……這窮鄉僻壤的,也沒什麽好招待你的,這錢也不多……你買點零食啥的,回去路上吃!”

龐山雲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了笑,將大洋揣進了上衣兜裏。

卞驚堂看著龐山雲和他身後的那架飛機,眼中漏出了一絲貪婪的狠色,頭陀捕捉到了卞驚堂的情緒,不著痕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著他搖了搖頭,在他耳邊小聲說道:

“搶了有什麽用,你會開,還是我會開?這麽大個東西,咱們怎麽運,用駱駝拖回中原去麽?你也是天師會的老人兒了,多動動腦子好不好!”

卞驚堂老臉一紅,扭了過去,龐山雲恭敬的朝我一點頭,徐徐說道:

“姑爺兒,信我已經送到了,您要是沒什麽別的吩咐,我就回去了!”

我連忙說道:“好好好,辛苦了,辛苦了,那個路上……慢走……不是……慢飛!”

“好!您放心!”龐山雲一抱拳,爬回到了飛機上,伴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飛機開始慢慢掉頭,在告訴奔行了一段距離之後,猛地一震,乘著大風,扶搖而上,消失在了天邊……

“千年世家,果然不是我等十幾年的小門派可以比擬的啊!”頭陀發出了一聲感歎,神情有些黯淡。

我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不過是宗門古老一些罷了,公輸家傳承了千年,全部子弟加在一起,也不過數千,哪比得了你們天師會百萬之眾!”

頭陀搖了搖頭,哀聲說道:“帳不是這麽算的,天師會雖然信眾百萬,但可有一個是會開飛機的?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你倒是個明白人!”我讚了他一句,轉身走進了城門。

塔兒寺西院兒,滅禪禪房內,我當著頭陀、卞驚堂和葉貂裘的麵,大大方方的拆開了龐山雲給我送來的那個厚厚的信封,信封裏二三十張信紙,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數字,沒有標點、沒有漢字,這三個天師會的人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我津津有味的閱讀著一頁頁的信紙,額頭上冒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其實,這信上的加密手段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拙劣,因為信上的沒三個字符代表一套坐標,分別是一本書的頁數、行數、和第幾個字。隻要找到了作為母本的書,對照著一個個找就能讀懂信的意思了。

關鍵是……我根本不需要母本,直接就能讀!

我從南京時和每一個夥計都約定了一本不同的書作為母本,和根叔約定的是——民國三年版的《康熙字典》!

字典全書十二集,以十二地支標識,每集又分為上、中、下三卷,共收錄漢字四萬七千零三十五個,看根叔的信,我不需要翻書查找,因為整本書都在我的腦子裏,一頁頁,一行行的字都印在我的記憶中,所謂過目不忘,正是白猿三眼的拿手好戲!

這信裏寫的是我和根叔自南京分別後,根叔辦理我交代的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