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沙窟遊魂(下)

我看著頭陀的眼睛,沉默了半晌,徐徐說道: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麽脾氣的,慫的很,吃點虧,受點罪都沒什麽,但是有一點,你不要搞我身邊的人,這是我的底線,現在……你們天師會動我兒子,我就一定會讓你們天師會付出代價……”

頭陀搖了搖頭,沉聲說道: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合作……”

我站起身,看著頭陀,冷聲說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你們天師會之所以這麽迫切的想要找到佛國沙窟,原因有三:其一,美國人對南京政府的支持,出乎了你們的想象,想打贏這場仗,你們需要更多的武器裝備和後勤補給,這些都需要你們出一筆巨額的錢來買;第二,天師會和這些走的軍閥走的太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場仗你們輸不起,所以,你們把所有的人力和物力都頂到了前線,導致天師會原本就發展畸形的生意一下子陷入了崩潰的邊緣,你們需要一筆錢運轉;第三,你們有三本《大唐西域記》,卻隻告訴了兩首詩文,荒木隆一說是因為你們對我有所保留,可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因為畢竟我兒子在你們手裏,而且你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盡快的找到蓑衣墓,進入沙窟中的佛國城,越遮遮掩掩,越浪費時間。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你頭陀在三個人裏邊說了不算,有一個人是不聽你的號令的,所以你無法讓他交出那首詩,看你的年紀和做派,應當是天師會的老一派,按你的說法,這批黃金關乎天師會的生死存亡,那麽換一個角度,我也可以理解成,這批黃金同樣也是天師會新老兩派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哪一派拿到了黃金,哪一派就掌握了天師會今後的話語權!”

頭陀聽了我的話,一臉認真的說道:

“說實話,我現在開始恐懼你了……我開始相信你有報複天師會的能力了!”

我擺了擺手,雲淡風輕的說道:

“其實你們這兩派人,我更希望你們老一輩能掌權!”

“哦?為什麽?”頭陀意外的答道。

“因為老一輩的江湖人更守規矩,規矩這東西很重要,因為它是無數的祖輩們用鮮血和生命總結出來的教訓,老一輩尊重規矩,所以能保得住家業,年輕人蔑視規矩,所以每每撞得頭破血流……在我看來,天師會的兩撥人裏,年輕一輩屬於瘋子,你們這些老家夥屬於傻子,從我自己打擊報複的角度出發,欺負傻子遠比招惹瘋子更容易下手!當然,欺負傻子也好,招惹瘋子也罷,都是我幫你找到沙窟,換回我兒子之後的事了,因為你們誰的命,都沒有我兒子的重要!”

我言簡意賅的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頭陀,頭陀歎了口氣,站起身,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轉身向屋子裏走去,沒走兩步,隻見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說道:

“葉貂裘!他不是我的人!”

我沉吟了片刻,也走進了屋子,剛一進門,我猛地一愣,瞬間呆在了當場。

“怎麽了?”頭陀察覺出了我的異樣。

我神色一緊,低聲說道:

“你知道麽?荒木晴子死亡的現場,噴射的血跡很詭異!”

“哪裏詭異?”

“太整齊了!”

“整齊……什麽意思?”

“荒木晴子是在屏風後麵被人一道割喉的,人的脖頸被劃開,鮮血會迅速噴湧而出,四散外濺,這種噴射應該是扇形覆蓋的,但是我在屏風上發現了一道非常明顯的橫向分割線,在橫線上方沒有血滴,而是所有的血跡都出現在這道分割線的下方,這說明什麽?”

“在屏風上懸掛過某種邊緣整齊的東西,但是在荒木晴子被殺後,那個東西被人取走了!”頭陀眼前一亮,高聲答道。

“說的不錯!我一直在想,那東西會是什麽呢?直到我剛才進了屋,才找到答案!”

“是什麽?”

“地圖!”

“地圖?這不是在桌子上鋪著呢麽?”頭陀指著桌子上的地圖說道。

我搖了搖頭,指著地圖上的幾處圖例沉聲說道:“去案發現場前,我曾經在地圖上做過一些標記,但是眼前這張圖上,一個標記都沒有……”

“你做的什麽標記?”

“尋找佛國牧場的方法!”

“有人盜圖?”

“很顯然!”我淡定的點了點頭。

“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頭陀火冒三丈。

我一攤手,笑著說道:“急什麽,圖沒了,我不是還活著呢嗎?再畫不就得了!”

頭陀沒有理會我的嘲諷,扭頭說道:“是荒木晴子偷了圖,惹來了殺身之禍!是凶手奪走了圖!”

“不不不,這個邏輯不嚴密,也可能是凶手殺了人,另一個到達案發現場的人拿走了圖,二者皆有可能。總之……我建議立即封鎖塔兒寺,密切注意有離開打算的人,因為無論是誰拿到了尋找佛國牧場的線索,都會第一時間深入沙漠搜尋!”

頭陀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一轉身出了屋子。

是夜,鎖陽城刮起了大風,吹得窗欞嘩嘩作響,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索性叼了根煙,在寺院裏來回走動,剛走到寺廟中心的佛堂,就看見大殿台階底下,燃了一盆火苗,荒木隆一坐在地上,一張一張的往裏麵填紙,嘴角還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走上前去,站在了荒木隆一身邊,笑著問道:“感覺你妹妹死了,你不是很難過!”

荒木隆一一邊用小棍兒捅著火,一邊答道:“他是父親親生的女兒,而我則是撿來的養子,晴子在日本長大,無憂無慮,我則被父親養在中土,從小到大,挖墳掘墓,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父親多疑,從小便不信任我,這次來挖佛國沙窟,特地將晴子從日本派來,充當他的眼線!如今她被人殺了,你說……我是該悲,還是該喜呢?”

我沒有正麵回答荒木隆一的話,而是故作不經意的問道:

“你覺得是誰幹的?”

“不知道……不過肯定不是你!”

“為什麽?”

“晴子的武功不弱,不是你能一擊斃命的!”荒木隆一直言不諱的說道。

我借著火盆裏的火點了一根煙,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腰腿,正要離去,突然,一聲刺耳的尖叫從佛堂內傳來!

“啊——師父啊——”

我和荒木隆一對視了一眼,拔腿向佛堂內衝去,荒木隆一後發先至,抬腿一腳踹開了佛堂的木門,我的目光越過荒木隆一的後背,抬頭向上看去,隻見佛堂之內,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被一根麻繩拴住雙腳,倒著吊在了半空,宛若一隻鍾擺,左右搖動,那身影正是沙匪的當家——藺托缽,藺托缽的舌頭被人砍掉了,喉嚨被人用利器割開了一刀口子,鮮血滴滴答答的滴了下來。

我和荒木隆一對望了一眼,荒木隆一一點頭,順著樓梯爬上了佛堂的三層,沿著房梁跑動,解開了係在房梁上的繩子,藺托缽的屍體“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張大掌燈,這房梁上用血寫著和晴子的命案現場一模一樣的文字!”荒木隆一高喊了一句。

於此同時,聞訊趕來的三味大師連同一眾僧人、天師會三人、道格拉斯和那個黑人保鏢也齊刷刷的圍了上來。

我摸了摸藺托缽頸下的傷口,沉聲說道:“這家夥已經死了起碼兩個小時了,而且,房梁上沒有血跡流淌,這裏不是命案的第一現場,他的屍體是被人搬到這裏來的!”

就在此時,院牆之外,火光大盛,槍聲大作,人馬砍殺的聲影猛地響了起來,一個渾身是血的小沙彌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一個踉蹌栽倒在了地上,三味大師連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隻見那個小沙彌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哭著喊道:

“院牆外的匪幫說他們當家的出了事,糾集了人手,去找駝隊的要人,駝隊的以為匪幫是來劫取財貨的,二話沒說,拔刀就砍,外麵的火光引起了寇烏孫寇大頭人的注意,他收攏了各自為戰的駱駝客,開始合圍那些沙匪,沙匪群龍無首,一觸即潰,被打的抱頭鼠竄!寇大頭人提刀上馬,帶著一堆人已經追出去了!”

我聞聽小沙彌的話,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好像想起了什麽,我一拍腦門,在藺托缽的屍體上一頓翻找,終於在他的懷裏摸到了一個染著血的羊羔皮小口袋,我把手伸到口袋裏一頓翻騰,掏出了幾顆老鼠屎,還有幾個帶著齧痕的核桃殼子。

“怎麽了?”頭陀問道。

“是子午沙鼠!”

“什麽鼠?”

“子午沙鼠,是一種生活在戈壁上的小型齧齒動物,體型不到一掌長短,尾長耳短,體背沙黃,奔跑如飛,聽覺極其靈敏,成年後的子午沙鼠能在方圓三裏的範圍內感應到配偶的叫聲,大漠裏的沙匪將一對子午沙鼠拆開攜帶,充分利用了子午沙鼠的這一特點,來傳遞消息。”

我剛說完這話,頭陀就搶著答道:“藺托缽被殺,袋子裏的沙鼠是不會被一個死人放出去的,除非另有其人,這沙鼠被人了出來,身上還沾了血,一路小跑回到了院牆外匪幫的營地,所以眾沙匪才知道當家的出了事,因而聚集鬧事,和駱駝客發生了衝突,寇烏孫大開殺戒,帶著人追擊藺托缽的殘餘手下!”

我看了一眼頭陀,搖了搖頭,在地上一邊踱著步,一邊說道:

“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荒木晴子趁我睡著的時候,偷走了我標注好的地圖,而她偷圖的行為被寇烏孫發現了,寇烏孫尾隨荒木晴子到了北院兒,荒木晴子將地圖掛在屏風上研究,寇烏孫於暗中偷襲,將荒木晴子一刀斃命,而後,割掉了荒木晴子的舌頭,寫下了那些故布疑陣的大宛國字符,隨後帶著地圖離開。而後,荒木晴子的死,引起了寺院中的恐慌,四夥兒人馬互相監視,我告訴了天師會地圖丟了,天師會肯定會密切注意一切妄圖離開鎖陽城,前往大漠深處尋找佛國牧場的人,場麵一時間陷入了僵局,為了打破這個僵局,盡快脫身,寇烏孫設計殺了藺托缽,把屍體搬到佛堂,他早就知道藺托缽懷裏的子午沙鼠,所以故意放走了染血的沙鼠,激起外麵沙匪的混亂,然後以保衛駝隊的名義出手,借著追擊沙匪,遠遁脫身,直奔大漠深處!”

葉貂裘一聲冷哼,抱著肩膀說道:“這些都是你的推論!證據呢?”

我笑了笑,張口說道:“這雖然是個猜想,但是驗證的方法卻極其簡單!”

“怎麽驗證?”

“如果是寇烏孫殺人盜圖,那麽他肯定不是什麽駱駝客,而是早就惦記這批黃金的歹人,那群駱駝客既然是歹人喬裝,畢竟時刻做著殺人搏命的準備,所以他們是不會真的帶什麽貨物的,剛才……寇烏孫隻帶了一部分的手下去追擊,剩下的貨物和駱駝還在院牆外,咱們隻需要看看裏麵有沒有貨,不就知道寇烏孫的駱駝客的身份是真是假了麽?”

我這邊話還沒有說完,頭陀和卞驚堂便搶先出了佛堂,穿過石橋,走出了院牆,招呼手下的隨從,“呼啦”一聲,將十幾個駱駝客圍在了正中!

“把箱子打開!”卞驚堂一聲大喊,天師會的所有槍手一同拉開了槍栓。

“撲通——撲通——”

那些駱駝客猶豫了一陣,隨即扔下了手裏的槍,齊刷刷的跪了一地,高聲喊道:

“饒命!”

我撥開人群,笑著說道:“我們不是沙匪!不殺人!”

說完,我伸手從一個天師會弟子的手裏接過了一把撬棍,一咬牙,撬開了一隻從駱駝上卸下來的木箱子!

“石頭!是石頭!”那個天師會弟子大聲喊道。

“全卸下來,撬開!”卞驚堂急紅了臉,歇斯底裏的喊道。

我坐到旁邊的一個土墩兒上,拉過一個跪在地上的駱駝客,笑著問道:

“怎麽回事?說說吧!”

那個駱駝客嚇得體如篩糠,一邊打著哆嗦,一邊低著頭說道: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們幾個是敦煌裏的野刀客,前不久這位寇老大在敦煌城招人手走駱駝,說是貨多人少,需要找幾個臨時的夥計幫忙,我們見他錢給的足,就跟了他出了玉門關,講好了隻給充人手,不玩命,出關的時候,寇老大也反複交代了,隻用我們幫著看看駱駝,真遇到沙匪了,他手下的弟兄會上去拚殺的,我們隻需趕著駱駝,看著貨就得了……這……貨都是寇老大的,走駱駝的有規矩,隻管押運,不能開箱看貨……誰能想到這裏麵是石頭啊……饒命啊!”

我笑著拍了拍那個駱駝客的肩膀,扭過頭,在頭陀耳邊似笑非笑的說道:

“看到沒有,打黃金主意的不隻你們一撥兒,下套兒的是高手,布下的局是一環扣一環啊!”

“現在應該怎麽辦?追不追!”頭陀用試探的眼光看著我。

“我那個圈兒畫的不小,縮小可能地區的範圍,這種又髒又累的苦差事就交給這幫蠢蛋來完成,咱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徹底搜尋整個塔兒寺,尋找血跡,確定藺托缽命案的第一現場,因為那裏,肯定有線索在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