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義莊

“置義莊裏中,以贍族人。”——《宋史·範仲淹傳》

“惟宋範文正創為義莊,今世踵行,列於旌典。”——清·馮桂芬《複宗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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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莊外,溪洞縣站得遠遠的,偶爾往義莊這邊望一下,就立刻把目光移開。顯然,他是對義莊裏二十三具屍體敬而遠之。這個縣太爺姓錢,叫錢碧,家裏頗有家產,他不是本地人,因為據說宋代的時候要求異地為官。錢碧取了溪洞當地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然後,丈人家有錢的財主,他是掌印的知縣,在溪洞可以說有權有勢了,他丈人覺得很有必要修建一個義莊。

為什麽要修義莊,因為這是一種象征,隻有大的家族才有能力修建義莊。一個大家族的人很多,同族人裏有窮有富,富的族人出錢修建一個義莊,接濟窮困的同族人。它並不是為了專門存死屍的,因為沒有別的辦法,錢碧才暫時把屍體存放在他丈人家的義莊裏。他妻子怎麽跟他打架,那管不了,二十多具死屍總的有個地方保存吧。

錢碧在義莊外滿麵愁容來回渡步,幾次像是一狠心想往義莊裏走,但是又馬上收住了腳步。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有什麽事情想和宋青玉說,但是始終下不定決心。

師爺站在錢碧身邊,小聲問錢碧:“老爺,您這是怎麽了?”

錢碧看了一眼師爺,猶豫了一下說道:“是關於孫財主家的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在裏麵驗屍的宋大人。他本來看我就不順眼,再讓他知道除了二十三具屍體,還有三個神秘失蹤的大活人……”

師爺眼珠一轉:“大人,您應該告訴宋大人。孫財主家惡鬼抓人的事現在滿城皆知,他順著惡鬼殺人查發現隻是早晚的事,不如您現在直接告訴他。隻是,您得變化一下說法。”

錢碧:“怎麽換說法?”

師爺在錢碧耳邊低語,錢碧聽得連連點頭,不住口地稱讚師爺。這個溪洞縣真是平庸得可以了。

義莊裏。

“也就是大人這般英雄膽,喚作別人,早就吐了。”

驗完屍的仵作一邊擺弄著屍體拍著宋青玉的馬屁。這個仵作五十多歲,幹了半輩子了,看上去有些經驗。他探身向義莊外望了望,看了看因為害怕遠遠躲在門口十丈之外的溪洞縣,悄悄地和宋青玉說:“不瞞您說,我們縣太爺看到這二十三具屍體的時候,都嚇得坐在地上了。”

“正常。”宋青玉簡單地回複仵作。

義莊裏有二十三具屍體,有男有女,年紀也不盡相同。但無一例外,都腐爛得十分嚴重。每具都散發出了令人作嘔的屍臭,頭發輕輕一碰就掉下一大把,甚至可以看到惡心的屍蟲在鼻子間捉迷藏一般鑽來鑽去。這樣的二十三具屍體湊到一起,膽量是其次,最需要的是一個堅強的胃。宋青玉任職大理寺,見過案件就算不少,看過的屍體組成一個儀仗隊都有富餘。但是這樣的情形下,即便是宋青玉也不覺倒吸一口涼氣,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有種想嘔吐的感覺。屍體不是讓人覺得害怕的,讓人害怕的是,屍體沒有任何傷口,也難怪溪洞的百姓會盛傳是惡鬼殺人。

“我幹了半輩子仵作了,說實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奇怪的屍體。”仵作說道。

宋青玉:“可以判斷出屍體死了多久嗎?”

仵作:“二十多天了!宋大人,屍體的保存本來就難,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我把我學到的保存屍體的辦法全用上了,要不然早就爛得沒法驗屍了。”

宋青玉:“你們發現的時候,屍體死了多久?”

仵作:“屍體是在河裏被發現的,最開始也是我驗的屍,根據屍體的僵硬程度,死了隻有不到半天。”

宋青玉看了仵作一眼,低下頭暗自思量:不,真實的時間要長一些。這個仵作忘記了現在是三月份,河水還很涼,冰冷的河水會拖延屍體變化的程度。

“每具屍體都驗了嗎?確定是沒有傷口嗎?”宋青玉問道。

仵作:“驗了很多遍了,真是一點傷口沒有。”

宋青玉:“查看口鼻,看口鼻內可有泥沙。”

仵作:“大人,我懂。口鼻內沒有泥沙,這些人入水之前就已經是無法呼吸死屍了。”

看樣子也不是溺死,而且……宋青玉掃了一眼死屍的,身上沒有一絲傷痕:也排除了上遊船隻遇難的可能。溪洞的河水裏上遊怪石林立,水流湍急,中遊水流平緩,沒有那麽多石塊。如果上遊順激流而下,屍體很難避免被石塊碰到留下傷口。所以,這二十三具沒有一絲傷口,是在水流平緩的中遊被拋屍的!

宋青玉:“屍體的膚色。”

仵作:“我驗證了我所知道的所有中毒死亡的死狀,無一相符。雖說造蠱毒是被禁止的,但保不齊有那個不要命的。所以我也驗了是不是蠱毒,結果也不符合蠱毒的死狀。”

宋青玉強忍著屍臭走到棺材前逐一檢查屍體,如仵作所言,不僅沒有傷口,連勒痕都沒有。這些人不是被勒死的,生前也不曾被人捆綁挾持。中毒的症狀也沒有,更不是溺死。這……還能有什麽死法?難道真是惡鬼殺人不成?

“宋大人……”知縣錢碧站在門口突然喊宋青玉:“卑職有一個線索……可能和這個案件有關。”

“哦?什麽線索。”宋青玉連忙轉身,現在他剛剛接手這個案子,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

錢碧抱拳拱手:“是這樣的,卑職愚鈍,對於二十三具死屍毫無頭緒,但是卑職知道這個案子很是嚴重。既然已經有二十三具死屍,誰也無法保證會不會再添加幾具。”

宋青玉:“你的意思是,也許這二十三具屍體不是全部,還可能有別的屍體沒被發現。嗯,這點你做得不錯,倒是有這個可能。”

錢碧:“卑職派人四處查找,並沒有查到其他屍體。這算是一個好消息,證明案件的死者沒有繼續增加。但是……卑職卻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案件。”

宋青玉:“什麽案件?”

錢碧立刻添油加醋地說起了另一個案件。

原來,溪洞鎮上有一個財主姓孫,外號叫孫半城。家裏的房產錢財能值半個溪洞。正好,錢碧丈人家就一個獨生女,他丈人家的財產早晚是他的,再加上他是知縣,可以叫錢半城。整個溪洞就算讓他們兩家給分了。孫半城算是溪洞鄉紳裏的領頭人,和錢碧的關係有些不睦。再有錢的百姓也不可能有能力和父母官作對嗎?答案自然是沒有。但是也有例外,孫半城不僅是土財主,他還是一個鄉紳。

縣官審案的時候,鄉紳都會到場聽審,如果縣官審得不對,這群鄉紳能站出來說話,直接指出縣官的錯誤。這群人在本鄉本土具有很高的影響力,有時候在百姓麵前他們說句話比縣官還有分量。有的鄉紳是和縣官是一起的,幫著縣官治理或者壓榨百姓。有的鄉紳是和百姓一起的,在公堂上替百姓說話或者煽動百姓鬧事。孫半城和錢碧是第三種,單純的勢力之間的爭鬥。

注意,重點來了,河裏發現屍體之後的第三天,孫半城、孫家夫人、孫家小少爺一家三口突然失蹤了。尤其是孫家小少爺,今年十六歲,性格很強硬,就是有人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說一句軟話。孫家夫人不願意讓孩子出去瘋,總是用盡各種方法把他留在家裏,包括小時候講鬼故事嚇唬他。溪洞百姓把兩個案件聯係在一起,認為是惡鬼抓走了孫半城一家三口。說不定哪天三個人毫無傷口的屍體也會出現在河裏,因為,這種時候,有個瘋子暗中舉行殺人祭鬼的儀式,不是不可能。

宋青玉點了一頭:“溪洞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惡鬼殺人之後第三天,孫半城一家三口突然失蹤,早不失蹤,晚不失蹤,偏偏在惡鬼殺人之後,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惡鬼殺人和惡鬼抓人兩個案件之間,很可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大人聖明!”錢碧昂首挺胸,雙手摘下自己的頂戴,跪在地上說道:“望大人早日查明真相,抓住兩個案件的真凶,安撫溪洞百姓惶恐之心!”

宋青玉一愣,雙手背在背後:“溪洞縣,你這是何意?”

錢碧高舉頂戴,低頭鏗鏘有力地說道:“宋大人,惡鬼殺人的案件卑職毫無作為,有失職之過;惡鬼抓人的案件,卑職和孫半城向來不睦,有做案之嫌;因為害怕被牽連對大人知情不報,有欺上之錯。三罪在身,在水落石出之前,卑職願自摘頂戴接受收押,聽候大人發落。”

看到這個場景,宋青玉為之一振,他初到溪洞看到被治理的蕭條破落的縣城,不是很喜歡這個錢碧。但是現在錢碧的表現,讓宋青玉覺得這個人雖然平庸,但似乎還有一點正氣。

“起來吧,溪洞縣。”宋青玉上前一步攙起錢碧:“我一直奇怪你在外麵那麽久是在幹什麽,原來就是在猶豫這件事。你在認為自己一定會被治罪的情況下,還是選擇說出所知,已經很難得了,本官恕你無罪。”

錢碧:“可是,我的嫌疑最大,理應關押。”

宋青玉:“本官相信你是清白的,溪洞縣你一身正氣,斷然不會做出此等逆事。如果本官看走了眼,真是你綁了孫家三口,本官就學你自治失職之罪。溪洞有你這樣父母官,是溪洞百姓之幸。我早該注意到的,朝廷禁止殺人祭鬼,可你還是請求恢複殺人祭鬼的千人血書送到了臨安,你可知道,如果一個不小心,你會可能會掉腦袋的。”

錢碧做出一副倒吸一口涼氣的樣子:“這……卑職沒有想到過。”

宋青玉掃了一眼錢碧:“你想啊,禁止殺人祭鬼是誰下令的,你請求恢複殺人祭鬼,就等於說下令的人錯了。下令的人如果當時不高興,你長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錢碧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次是真得倒吸一口涼氣,下令禁止殺人祭鬼的,是高宗趙構。萬幸,高宗趙構沒有生氣。救了他的一命的是那份千人血書,它代表的是來自溪洞百姓的民意。如果送到臨安的是某個官員請求恢複殺人祭鬼的公文,那就真得看趙構的心情了。

宋青玉:“你不是一個聰明的官,想不到後果,也很愚蠢,居然真相信是惡鬼殺人……但是,你也是一個很單純的官,可能在你心裏所想的,僅僅是把百姓的心聲送到官家那裏。這樣的官,我倒是討厭不起來。”

錢碧立刻端正站姿,拱手說道:“大人謬讚了。”

宋青玉輕笑一下:“你說的這個孫半城家住哪裏,我去看看這個惡鬼抓人是怎麽回事。”

錢碧:“我讓李主簿帶您去,然後他就留在您身邊,聽您差遣。”

目送著宋青玉離去,錢碧長出一口氣,他的心剛才又含在了嘴裏。這次不是害怕,是緊張,因為他擔心自己戲做得不足。這是師爺之前為他出的主意,師爺說宋青玉明顯就是那種所謂的“青天大老爺”,這種人軟硬不吃。想讓得到他的饒恕,裝出一身正氣的摸樣很有必要。想到這裏,錢碧不由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

一家不起眼的客棧裏,一個壯漢來到了之前那個黑衣女子的房間,他們這個叫慶生平的戲班全員住在這間客棧。

女子:“宋青玉現在在幹什麽?”

壯漢:“回玄姬小姐,宋青玉正全力追查惡鬼殺人案……現在正要去一個叫孫半城的家裏。”

女子:“好,讓戲班的兄弟們準備一下,我們也去孫半城家裏。”

“幹……幹什麽?”

“和宋青玉碰一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