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先手

“孝宗母張氏,夢崔府君擁一羊,丁未生孝宗於秀州。高宗選養宮內,賜名璦,適與崔府君同名。”——《宋人軼事匯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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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門前,三十三歲的宋青玉沒有穿官服,夜深人靜,他身著一身簡單的白色文生公子裳,負手矗立在冷風之中。他的相貌很普通,平時也不愛言談,總是自己一個人翻閱各地官員上報死刑的案件。大部分的死刑案件都要先上報大理寺,然後上報刑部,刑部批下來,才能處決死判刑犯人,就是怕這裏麵有冤案。

宋青玉官至大理寺少卿,滿朝文武,他可能是最我行我素的一個。他很有才學,三十三歲大理寺少卿,這個官位就很高了。他從不和任何人交際,不加入任何黨派,隻埋頭死刑案件的複查避免冤案的發生,幾乎是一種半官半隱的生活。

但是今天在朝上,他的老師史浩舉薦他去解決殺人祭鬼的案件。他知道,他躲在大理寺裏查查案寫寫詩的悠閑日子到頭了。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馬上就會被卷入奪儲的權力鬥爭之中。他會身不由己地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裏,不得不選擇一個陣營,加入這場危險的遊戲。

趙構原本有一個兒子,體弱多病很早就夭折了。小太子夭折時趙構還很年輕,才二十多歲,但奇怪的是他後來再無子嗣。有一種說法是,金兵連夜奔襲揚州時,他正在後宮行樂,聽到金兵來襲倉皇出逃,由於受到驚嚇的緣故,導致後來……你懂的。這個……怎麽說呢?不能全信但也未必全是空穴來風。

不管怎麽說吧,趙構膝下無子,先後收養了兩個皇侄,一個是普安王趙璦,一個是恩平王趙璩。兩個人都是郡王,高宗都親賜府邸,人稱“東西府”。現如今,趙構不再年輕,生育基本無望,大臣們不斷上書請求趙構早日立儲。趙構沒有親兒子,未來皇位的繼承者,必然就是在東西府的兩位養子之中選出。

兩位準皇位繼承者性格迥異,對金邦的態度也截然相反。普安王趙璦主張對金用兵,渡江奪回大宋原本的疆土。恩平王主張維持現狀,和金邦和睦相處。大臣們內也分主戰主和兩派,主戰派極力擁護趙璦。主和派以趙璩和秦檜為首,不願和金撕破臉麵。雙方各擁其主,明爭暗鬥展開了奪儲之爭。誰成為新的君王,決定了日後南宋對金的態度,也決定了南宋的命運。

宋青玉知道,史浩老師舉薦了自己去處理殺人祭鬼,這就代表著自己已經被拉到了奸相秦檜和恩平王趙璩的對立麵上。現在他不得不和老師史浩站在普安王的陣營裏。

關於普安王趙璦,宋青玉倒是有所耳聞,開封包龍圖的故事婦孺皆知,其中有一位八賢王趙德芳,那是大賢臣的代表。普安王趙瑗,按著血脈來講,就是八賢王的後代。

趙璦屬羊,有一個很有趣的小名,叫“羊”,就是咩咩叫的羊。因此有一個荒誕的民間傳說:普安王的母親曾做過一個夢,神仙崔府君懷裏抱著一隻羊來見她,告訴她即將有一個新生命投胎到她肚子裏。不久之後,她果然懷孕,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嬰兒。嬰兒在羊年出生,出生時滿堂紅光驚現,可謂天生異象,這個嬰兒自然就是趙璦。民間都認為趙璦是神仙所賜,日後必會有一番作為。

當然,這是民間傳說,不能當真。不過,宋青玉相信,能讓史浩老師衷心輔佐的人,值得自己為他效力。如果非要在兩個郡王之間選擇一個陣營加入,普安王這邊遠比秦檜和趙璩好。

“但是……下朝之後,老師對我說的那句話,還真是傷人心啊。”宋青玉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用低沉的語氣自言自語著。

普安王府。

“老師,宋青玉是一個怎樣的人啊?”趙璦問史浩。

“他啊……”史浩低下頭,回想起自己年輕時教宋青玉的場景。

在史浩還沒考取功名的時候,他曾經在一個書院教書,宋青玉,就在這個書院學習。書院的學生不多,而且大多是富家公子。史浩並沒有多大的心思教他們,所以每天早上讓他們自己看書,自己坐在學堂的後排休息,等他們看得差不多了自己起來隨便講一下。

一個很普通的早上,史浩依舊是坐在後排,這一天他才發現,自己的學生裏居然還有一個不錯的苗子。他的前麵坐著兩個學生,一個是滿大財主家的少爺滿堂橋,另一個便是宋青玉了。

怎麽描寫古代的美男子的相貌呢?一般都是皮膚什麽鵝脂,手指什麽蔥白,臉部什麽雕刻,眉毛什麽彎柳。你腦補一下,作為一個雄性真長成這樣,挺喪心病狂令人發指的。很不幸啊,這個滿堂橋就是這副模樣。不僅如此,這個滿堂橋還很……嗯……溫柔。說話也是細聲細語,嬌滴滴的。他很喜歡和宋青玉一起玩,整天纏著宋青玉,宋青玉特別煩他。假如宋青玉爬在課桌上睡著了,不小心壓住了滿堂橋的衣袖,滿堂橋要起身離開,他拿剪子把自己衣袖剪了都不忍心把宋青玉喊醒。

“唉,青玉啊,咱們對詩玩吧。”滿堂橋用腳在桌子下麵碰宋青玉的腳。

宋青玉真是挺生氣的,自己正讀書讀地投入,他跑過來打擾自己。宋青玉懶得搭理他,一句話不說。滿堂橋這個沒羞沒臊的勁上來了,說:“你不說話我可當你同意了啊。”

宋青玉還是不說話,心說,我看你能對出什麽詩。

“咳咳,聽好了啊。”滿堂橋清清嗓子,看著宋青玉說道:“無女當稱宋,有女卻是案。宋放青玉後,加女青玉案。宋兄美貌如青玉,隔江來唱青玉案。”

史浩坐在後排,差點沒笑出來,滿堂橋是拿宋青玉的名字做文章。在宋青玉的宋字加一個女字成為案字。然後把案放在青玉二字的後麵,組成了青玉案。這個青玉案,是詞牌名。

如果乍一提青玉案,可能一時間想不起是哪首。“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兩句就來自一首青玉案。不過,史浩他不知道這兩句,因為辛棄疾比他生的晚。他要是吟誦青玉案,應該是蘇軾的“作箇歸期天已許。春衫尤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

宋青玉滿麵陰沉,明顯是很氣憤。這麽打擾自己學習,宋青玉也就不留情麵了,當即回應:“有木應是橋,無木還是喬。去掉橋邊木,加女又成嬌。愚兄過橋來相問,賢弟可是滿堂嬌。”

這……史浩坐在後排,聽到了這話有點不太高興。他覺得比起滿堂橋,宋青玉這幾句有點過分了。宋青玉也是拿滿堂橋的名字做文章,橋去掉木加上女,變成嬌字。一般女孩才會把嬌字用在名字裏,這分明是嘲諷滿堂橋,明明是個男孩,卻沒有陽剛之氣,幹脆改名叫滿堂嬌算了。

“宋青玉,你站起來。”史浩陰沉著臉叫起宋青玉,訓誥於他:“你們是同窗,滿堂橋和你開玩笑,你怎麽能這麽譏諷於他?”

宋青玉並沒有感覺自己做錯:“老師坐在我們後麵,把我叫起來,想必是目睹了全部的過程。既然如此,您就應該知道,是滿堂橋打擾我學習在先,我才出言諷刺他。”

“好大膽。”史浩拿出戒尺打了宋青玉的手心:“還敢頂撞師長,看你還說什麽。”

宋青玉麵對戒尺並不害怕:“你打了我,為什麽不打滿堂橋。我出言諷刺同窗該打,他打擾同窗學習就不該打嗎?”

史浩:“這……”

宋青玉忽然想到了什麽樣子,開口說道:“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我看到滿堂橋的父親請您去吃酒,哦……”

史浩記得這件事,滿堂橋的父親確是請過自己,是讓他多照顧一下滿堂橋的學業:“那又如何。”

宋青玉用史浩的浩字諷刺起史浩吃了酒水,對待學生不公正:“有水便是浩,無水卻是告,去掉浩邊水,加言又是誥。莫非滿家有酒水,這才出言來訓誥?”

……

史浩的思緒回到現實,經過那次的事情,史浩開始認真地教導宋青玉。

得一斑,可窺全豹。普通人家出生的宋青玉,既不巴結富家公子,也不畏懼手持戒尺的無理先生。需知道,在學堂裏,手持戒尺的先生就代表著“權”,富家公子便代表著“貴”。同時,他諷刺史浩吃了人家酒水不公正地對待學生這件事上絲毫不留情麵,這說明這個孩子有些正派,看不慣不正之風。

史浩轉身,拱了拱手:“請普安王放心,宋青玉他為人剛正不阿,頗有龍圖遺風。”

雖然史浩這麽說,但趙璦心裏還是有幾分不安。總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他躊躇了片刻之後,說道,“老師推薦的學生,人品上我相信錯不了。但是……他的能力如何?我沒見過宋青玉,不敢妄定評論。之前史浩老師說過,官家隻給了宋青玉十五天,殺人祭鬼的案件遠在湖北溪洞,就算他馬不停蹄地趕過去……留給他破案的時間恐怕隻有四五天左右。希望殺人祭鬼的案件隻是一個小案件,不要太錯綜複雜吧。”

趙璦的感覺是正確的……

關於史浩對宋青玉的評價,他沒有說謊,隻是隱瞞了部分事實。宋青玉執法查案確實不畏權貴剛正不阿,他的能力也確實足夠完成去溪洞查案的任務。但是,這說的是以前的宋青玉,現在的宋青玉近幾年的狀況不是很好。史浩很擔心宋青玉能不能順利地完成這次任務。

趙璦之前問過,既然有宋青玉這樣的人,史浩為什麽不早用?非得這樣萬般無奈的局麵下才拿出宋青玉這顆棋子?這就是為什麽史浩之前不用宋青玉的原因,重複一遍,宋青玉的狀況,近些年不是很好!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不是開玩笑的哦!

史浩猶豫了一下:“我相信宋青玉能在四五天內解決案件。”

“但願如此!”趙璦走出客廳,望向大理寺的方向,在內心獨白:“這個案件不是普通的案件……”

大理寺門前,宋青玉望著普安王府,他清楚史浩老師此刻十有八九正在普安王府中。

“這個案子關係到史浩老師的去留,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儲君的位置花落誰家……似乎,我也成為了棋局之中一顆關乎成敗的棋子呢。”

朝中局勢現在看似風平浪靜,暗地裏卻是危機四伏。宋青玉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敵人,也不會知道自己的身邊有多少偽裝的朋友。他們現在在謀劃著什麽?他們準備什麽時候出手?宋青玉無法確定,他能能確定的是……

金主完顏亮、奸相秦檜、恩平王趙璩……現在一定都在等著他犯錯!

趙璦:“我們湧入黑夜,這才發現,大宋的夜居然如此黑暗。”

史浩:“我們一絲苦笑,隻是為了,迎合來自北風的呼嘯。”

趙璦、史浩:“在夜盡天明之前……”

大理寺前的宋青玉仿佛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一般:“步步為營,不給對手留下任何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