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懷疑

“遊人集禦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音喧雜十餘裏。”

“更有猴呈百戲,魚跳刀門,使喚蜂蝶,追呼螻蟻。其餘賣藥、賣卦,沙書地謎,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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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到哪了?”荒郊野外,道路崎嶇,本來正在馬車裏打盹的秦塤被顛醒,他掀開馬車的車簾問道。

車夫連忙說:“少爺,現在到了……”

秦塤被顛醒,心情有點不好,一擺手:“到哪無所謂,還得幾天到溪洞?”

車夫:“照這樣行程來看還得三四天,我們要加快點嗎?”

“不用,保持這樣就可以。”秦塤本來就打算袖手旁觀,不理會惡鬼殺人的案件。他默許花非花先行一步幹擾宋青玉查案,等他到了之後,正好是最後通牒的時間。況且,花非花先秦塤一步到溪洞,也是為了兩人不同時出現,避免宋青玉把兩個人聯係在一起。

秦塤把車簾落下,坐在車裏在心中暗道:“沒想到,完顏昌的舊部組成的組織裏,居然還有名滿江南的慶生平的班主,花非花。”

前文書您可記得?秦塤在相府門口看到花非花露出了一副吃驚的樣子。這是為什麽呢?得追溯到這一年的元夕夜,花非花帶著戲班在元夕夜表演過,秦塤看過她的表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認識她。但是他當時不知道花非花就是完顏昌的舊部,金邦神秘組織的一員。所以,當他在相府看到花非花後,他感到些許的吃驚很正常。

秦塤:“不僅是我,宋青玉也見過她……她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而且,很奇怪啊,完顏昌的舊部向來謹慎,怎麽派過一個和宋青玉見過麵的人來?該不會這種關頭上,準備反水吧。我就說這群人不能信!”

溪洞孫家府邸內。

宋青玉之前問花非花,我是保密過來的,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花非花畢恭畢敬地回答:“民女有幸見過宋大人。”

宋青玉仔細想了一下:“什麽時候?”

花非花:“今年的元夕夜,民女有幸為臨安百姓表演,宋大人那天也在街上看到了民女的幻術和戲法。然後,中途發生了一點事情,我便認識了宋大人。”

慶生平戲班有三不演,第三條先不說,前兩條就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請得動的。重金和功名,什麽人能滿足這兩個條件?最次得是富甲一方的鄉紳大財主。更多的還是手握官印的官員。受眾群體擺在那裏,慶生平的名氣自然是水漲船高,已經高到了可以於元夕夜在臨安表演的地步了。

那麽說,一個戲班在元夕夜表演個節目,很了不起嗎?怎麽說呢?在宋代首都的元夕夜上表演,大致相當參加超級碗。兩宋時期的元夕夜很熱鬧,幾乎是一年之中兩宋人民的狂歡盛宴,放在今天也能算是規模比較大的文藝活動了。關鍵詞:人潮、歌舞、彩燈、叫賣;形容詞:摩肩接踵,精彩絕倫,亮如白晝,此起彼伏。

宋代元夕夜上,大多是揚名立萬的藝人,相當於南宋國內的一線明星。有的甚至平時都是給什麽親王之類的演出,不是隨便誰都請得動的。元夕夜那麽多的觀眾,那麽熱鬧的場麵,沒有錄播和彩排,沒有花錢雇來的職業觀眾和粉絲,硬橋硬馬的場子,找個小鮮肉他頂得住?所以這樣的場子,必須得是有真本事的藝人上。

元夕夜上,藝人都會使出自己壓箱底的本事,猴呈百戲,魚跳刀門,追呼螻蟻,讓人眼花繚亂。花非花在元夕夜上也拿出了自己成名的絕技,一種叫使喚蜂蝶的幻術。古代沒有魔術這個詞,古彩戲法就是近景魔術,幻術就是大型魔術。使喚蜂蝶這種大型魔術就是把布帛剪成蜂蝶的模樣,然後說,各位,見證奇跡的時刻。接下來把布帛往空中一拋就變成了真的蜂蝶。這些蜂蝶會落在觀眾的身上,或者在觀眾身邊飛舞,待飛過一圈之後,花非花把它們召喚回來,重新變成布帛。最後,花非花再說一句,我隻要十五秒的掌聲。

聽起來像玄幻小說裏的法術一樣,但宋代確實有極少數的幻術師能做到這一點。像這樣的幻術平時看不到,隻有在元夕夜這樣的場合才有的看。秦塤記住了花非花,就是看到了她精彩的幻術表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青玉回憶了一下的樣子:“還是沒有印象……”

花非花這裏就有些尷尬了,心說你好歹給點表示啊,不用你大喊一聲:“啊,再次看到姑娘,真是三生有幸,上元佳節一見,青玉便對姑娘朝思暮想。”你哪怕像秦塤那樣,說句:“居然是你!”

花非花再次提醒:“嗯……宋大人,那天是你幫奴家去找丟失的玉佩。”

注意啊,花非花這裏忘記了自己要在宋青玉麵子自稱民女,自稱奴家了。

宋青玉仔細看了一眼花非花,輕笑一下:“姑娘,本官確實想不起來了,你是戲班的,想來是受到了孫家的邀請。本官現在有些事情要問孫家公子,如果你沒別的事話,請便。”

“我們走。”花非花喊自己的管事,然後看了一眼宋青玉,一甩袖子,大步走出房門。古代這些做藝人地位都高不了,這都是下九流的職業,不是走投無路沒人願意去做藝。這就是封建社會的糟粕,人還非得分個三六九等。你看看現在多好,人們不再鄙視藝人,拉出來一個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藝人,把他當成自己親爹那樣追捧,這是他媽的多大的社會進步。

當然,老話說,行行出狀元。不負責任地說,行行出狀元的根本原因是笑貧不笑娼。特殊行業的女人做到極限那叫花魁,萬人敬仰不可能,但至少能是萬人矚目,甚至是萬人羨慕。普通的做藝人,一文錢唱八段,那當然讓人看不起。花非花這樣名滿江南的,人們就隻在意她光輝,不再在意她身處多少流了。

秦塤這樣的公子哥見過一眼之後,就把花非花牢牢地烙印在腦海裏。但是無論花非花怎麽提醒,宋青玉就是想不起來。

花非花從出現就一直是一個禦姐的形象,現在像一個小姑娘一樣,一邊跺著腳走在孫家的長廊上,一邊嘀咕:“他怎麽會想不起來呢?那天的場景,他怎麽會忘記呢?”

走廊那邊,正好走過來兩個人,花非花心不在焉,撞到了兩個人。她本能反應一樣,連忙低頭施禮嬌滴滴地說道:“奴家方才正思索心事,這才衝撞了二位壯士,還望二位壯士見諒。”

“無妨,小娘子,哇哈哈哈……”

屋子裏。

宋青玉詢問了孫伯文,有關孫家一家三口神秘失蹤的問題,孫伯文給出的信息和宋青玉之前了解到的差不了多少。就是孫半城、孫家夫人、孫家小少爺在惡鬼殺人之後不久就消失了。他們的房間都很整潔,沒有被人翻動過或者是打鬥過的痕跡。這三人是惡鬼殺人後第三天被惡鬼抓走。消息送到臨安,宋青玉來到溪洞,兩起案件都過了二十多天。如果案件發生之後,讓宋青玉立刻查看現場,說不定能發現什麽,但是過了這麽久,線索早就被毀壞得差不多了。

“宋大人,我知道的都說了,您看……”這會兒,孫伯文沒之前那樣緊張了,因為他看到宋青玉和花非花的交談,發現這個宋青玉並沒有什麽官架子,很好說話的樣子。

宋青玉看了看門外,問孫伯文:“剛才那個戲班的姑娘,是你家請來的嗎?”

孫伯文:“應該是吧,她說是受到了家父的邀請,是寫信請她過來的。前幾年朝廷嚴禁用活人祭鬼,現在出了惡鬼殺人的惡事,家父是鄉紳,所以出錢請慶生平過來演出,祭奠一下。反正現在家父不知所蹤,她說是我也沒辦法核證。”

“太巧合了。”宋青玉在心中思索著,如花非花所說,惡鬼殺人後孫半城寫信請她過來,第三天孫半城就正好失蹤了?慶生平戲班四海為家,哪裏請他們就去哪裏,沒有固定的地址,寫信通知……也不是不行……但總覺得……

宋青玉:“她說的信呢?你見過嗎?”

孫伯文很為難的樣子:“事實上……我沒看著她的信,我之前問她要過,她說丟了。”

這話一出口,宋青玉對花非花的疑心暴漲。本來寫信的事情就有疑點,現在連信都沒有,唯一的憑證正好丟了,這說不過去啊。別說宋青玉有所懷疑,就是孫伯文之前都一直小心地詢問花非花,他也不信。

李河洛站在一邊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孫少爺,這樣的人你也敢往家裏帶?如果他們不是真的慶生平,是隔壁鎮的什麽草台班子呢?他們聽說了溪洞的兩起案子,假冒慶生平來到孫家,謊稱是受到孫員外的邀請,能演最好,不能演就從您這裏騙點車馬費。這種事情不是沒可能的。”

孫伯文連忙搖頭:“不不不,詐騙錢財是不可能的,她說家父已經付過一箱銀子,她沒再向我要任何費用。”

給了一箱銀子,什麽時候給的?

“這……那她來這裏是為了什麽?真是應孫員外之邀?”李河洛眉頭緊鎖,沉吟片刻看著宋青玉:“宋大人……”有外人在,李河洛就叫宋青玉宋大人了。

宋青玉:“請講,李主簿。”

李河洛猶豫了一下:“其實,她要是詐騙點錢財,倒是好事了。”

孫伯文不高興:“這叫什麽話?!”

宋青玉:“她要不是詐騙錢財而來,為什麽會出現在你家?她出現在你家裏,出現得有點莫名其妙。”

這裏就可以看出花非花的心思多縝密了。宋青玉一進門,她就立刻給宋青玉請安,並直呼宋青玉宋大人,這種情況下不能避開,就是要讓他想起自己。這次相逢很“巧合”,早不相逢晚不相逢,偏偏在宋青玉查案的現場相逢,沒問題就怪了。花非花身上現在有一種無法掩蓋的嫌疑,這份嫌疑無法消除。花非花巧妙地利用了這份嫌疑,把它轉換成一個自己想要的嫌疑。來得毫無理由?那就賦予它一個大家都想要的理由。

在叫出宋青玉的名字之後,花非花順理成章地引出自己元夕夜和宋青玉有一麵之緣。為什麽這麽做?避免宋青玉懷疑自己是草台班子,表明自己是真的慶生平。之前謊稱孫半城已經付過銀子,不再收取費用,表明自己不是為了詐騙錢財而來。但是,沒有書信,在孫半城被惡鬼抓走的前提下,花非花的到來顯得莫名其妙。她來幹什麽?就是讓所有人懷疑她,她和孫半城的失蹤有著某種聯係。

可惜,她隻是以為宋青玉會記得她……

雖然宋青玉沒有想起她是誰,但並不影響她的計劃。

花非花和秦塤一樣,不關心溪洞惡鬼殺人的真相,她所做所為,隻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嫌疑,讓宋青玉懷疑自己和孫半城失蹤有某種聯係。溪洞的兩起案件本就毫無頭緒,而花非花這個時候拚命地把孫半城失蹤的嫌疑往自己身上攬。這樣一來,案子變得更亂,宋青玉想破案就難上加難了。她無所謂,逼急了把自己離開臨安的文牒往出一亮,自己的嫌疑就會被立刻洗清。案發時她正在臨安,不可能是她幹的。

“我明白了!宋大人的意思是,花非花可能和家父失蹤的事情有聯係。”孫伯文一拍大腿,興奮地說道。

宋青玉:“也未見得就是她,不過請孫少爺放心,不管是不是她,本官一定盡全力尋找令尊的下落。”

孫伯文低著頭,冷冷地說道:“實在找不到也沒辦法,找不到也不能讓您硬找。”

宋青玉不可思議地看著孫伯文,這說得不是人話了!這個人是怎麽回事?父親、母親、兄弟,三位至親生死未卜,他完全一點不關心的樣子。就差沒明著說,他們三個你別找了,不用管他們,他們愛死不死!

宋青玉把李河洛拉到一邊,小聲問:“孫家三口失蹤之後,他什麽時候去縣衙報案的。”

李河洛鄙夷地看了孫伯文一眼,同樣小聲恢複宋青玉:“宋大哥,這是您問,您不問我都不說。孫家三口失蹤之後,他不但沒去找,還和一群狐朋狗友喝了一天的酒,然後才想起去報案。”

宋青玉陷入了淩亂之中:“孫伯文行為反常,花非花來曆不明,原本以為可以把惡鬼抓人的案件當一個突破口,沒想到不但沒收獲,事情反而更麻煩了。孫伯文那裏倒是還能勉強解釋,可能隻是單純的不是人,失蹤的孫家三口回不來了,孫家的家產全是他的,他不希望他們回來。但是花非花那裏,她來這裏的理由太說不過去了。”

顯然,花非花已經成為了宋青玉的懷疑對象……宋青玉懷疑上了一個並不是真凶的神秘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