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基因防線(下)

晚上十一點鍾,張瑜在鄧姐的帶領下第一次走上海關通道的崗位。

海關通道約五十米,長度將近一百步。走過這一百步,便是進入(走出)了中國的關境,所以這裏就是我們的國門。每天在這一百步內,有數萬名旅客往返,裏麵除了普通人之外,無時無刻不潛藏著人體藏毒的毒販,倒賣文物、槍支、珍稀動植物的不法商人,來自疫區攜帶重大傳染疾病的旅客、境外暴恐人員等等許多危害國家安全和人民安全的不法分子。而海關關員要做的,就是在這一百步內,找到他們!

十一點三十分,即將前往亞海量子號的遊客開始在通道外集結,排隊通過海關通道。

通道前方三十米左右有一道電子門,門上設有動態紅外熱成像體溫監測係統。旅客通過門下時,觸發係統掃描測量體溫,發現異常,自動報警,由現場海關檢疫人員進行初步篩查確認,如確屬流行性傳染病等情況,則需要進行醫學觀察,協助旅客盡快就醫,防止出現重大口岸公共衛生安全事件,而守在這個衛生檢疫崗位上的,正是魏大夫。

魏大夫後麵是海關申報台,海關通道分“紅”“綠”兩條,分別代表“申報”通道和“無申報”通道。“紅色通道”也稱“申報”通道,是指須經過海關履行檢查和檢驗手續後,方可放行的通道。選擇紅色通道的旅客,須向海關出示本人證件和《進出境旅客行李物品申報單》。在申報台值班的是老關員葛為民葛大爺,今天葛大爺值夜班,白天鄧姐領著張瑜在科裏走動的時候,葛大爺不在。葛大爺原名葛強,今年已經58歲了,除了頭發謝頂謝得厲害之外,整個人精神頭十足,一雙細長的眉眼,精光內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進出口貨物申報管理規定》:按規定向海關辦理申報手續的進出境旅客通關時,應首先在申報台前向海關遞交《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進出境旅客行李物品申報單》或海關規定的其他申報單證,如實申報其所攜運進出境的行李物品。葛大爺幹了一輩子海關,南來北往,古今中外的物件兒,上到文玩書畫、管製器具,下到涉稅商品、電子數碼,隻要稅則上有的,葛大爺拿眼睛這麽一掃,就能知道稅率,人送外號“人肉稅則”。

葛大爺在窗口扶了扶老花鏡的鏡腿兒,遠遠地朝魏大夫點了點頭,示意這裏並沒有異常。

進出境旅客沒有攜帶應向海關申報物品的,無須填寫《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進出境旅客行李物品申報單》,可選擇“無申報通道”(又稱“綠色通道”)通關。

而無申報通道,才是人體夾帶違禁物品的高發區。在這條通道上,有三組人,第一組組長是顧垚。

X光機前,顧垚帶著緝私犬“二毛”和“可樂”在出境旅客托運行李傳送帶區域穿梭,顧垚指揮“二毛”先跳上正在轉動中的傳送帶,對每一件傳送帶上的行李進行嗅尋,檢查是否有異味。當“二毛”發現可疑行李時,會在行李前坐正。顧垚從傳送帶上取下行李,再指令“可樂”做二次嗅聞。經過兩次嗅聞,如“可樂”沒有對行李箱表示出“可疑”的鑒定,則該行李箱成功放行。若“可樂”做出“可疑”鑒定,則進行轉人工查驗。今晚的顧垚很是緊張,一個小時前,公安部門的同誌送來了從失竊的生物製藥公司采集到的嗅樣。由於旅檢現場人流大,物品種類繁雜,氣味交織密集,故而嗅源條件極高,這樣一來,就大大壓縮了嗅探到被鑒物的概率。一般條件下,一條緝私犬在連續工作15分鍾左右後,就要稍作休息,否則它的嗅覺靈敏度會下降。所以今晚,除了“可樂”和“二毛”,顧垚還準備了第三隻緝私犬“芒果”備戰,以便輪流工作。

第二組組長是東叔。

X光機後方,東叔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兩台行李檢查係統的傳送帶以0.3米每秒的速度高速運轉,上千件行李密密麻麻地魚貫而入,通過X光機,而每件行李的透視圖像在電腦屏幕上的顯像時長僅僅為10秒。東叔需要在10秒鍾內,通過一幅幅由不規則曲線和不明確色彩組成的形狀各異的圖案中,迅速甄別一切違禁物品:毒品、槍支彈藥、管製刀具、瀕危保護動植物、超量貨幣、名牌煙酒、高檔手表、奢侈箱包、超量化妝品……神經的高度緊張,使得東叔的腦門上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燈光反射在東叔厚厚的眼鏡片上,使得張瑜無法看清東叔的眼神。

最後一組,是守在人工檢查台的鄧姐和張瑜。

“鎮定點!”鄧姐站在檢查台後,對身邊的張瑜小聲說道。

此時的張瑜緊張得要命,兩手全是汗,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一會兒看看東叔,一會兒看看顧垚。張瑜的呼吸局促、雜亂,而且沒有規律。她不停地按壓自己的手指,拇指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食指的皮肉裏。

一名又一名的旅客從她的麵前走過,她的心打鼓一般咚咚亂跳,她不知道這數千人中,誰才是那個夾帶了基因樣本的嫌疑人!她隻能茫然無措地在人潮裏探看每一張人臉,她太緊張了,緊張得竟然隱隱有些暈眩,她的頭皮開始發麻,眼睛開始無法對焦,那些密密麻麻的麵孔夾雜著嘈雜的喧囂,仿佛是一陣刺耳的鼓點裹著耀眼的燈光,晃著她的眼,敲打著她的心……

“鄧姐……我……我不行!”張瑜囁嚅了一下發幹的嘴唇,輕輕地扯了扯鄧姐的袖子。

鄧姐回過頭去,看著臉色煞白的張瑜,輕聲說道:“小張,你這是暈人浪了?”

“什麽暈?暈人浪?”

鄧姐還沒來得及解釋,在張瑜的身後猛地傳來了郭聰那冰冷而熟悉的聲音:“深呼吸,每分鍾經過你身邊的人就有上百個,你眼睛不能老盯著他們的臉看,他們的表情在變,位置在移動,你的目光要有選擇的定位落腳點,靈活觀察。你打過CS沒有?”

“什麽……CS!上學的時候玩過!”張瑜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答道。

“目標一多,你在屏幕上不停地亂晃槍口,看著暈不暈?”

“暈!”

“暈就對了,原理就是這麽個原理!現在,閉上眼睛,調整好呼吸,按著我說的話,調動你的目光……一、二、三!睜眼!”

郭聰一聲低喝,張瑜猛地睜開了眼睛。

“現在,告訴我,這艘郵輪的航線是什麽?”郭聰冷靜到可怕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

“濱海、福岡、基隆、香港、順化、胡誌明市、上海!”張瑜的記憶力一向很好。

“現在是幾月?”

“十月!”

“十月的福岡和基隆什麽天氣?”

“這……”張瑜一時語塞。

“十月的福岡,平均溫度在15℃到23℃。白天平均23℃,多穿棉麻麵料的襯衫、薄長裙、薄T恤等清涼透氣的衣服;夜間平均15℃,多穿套裝、夾衣、風衣、休閑裝、夾克衫、西裝、薄毛衣等保暖衣服。而十月的基隆,今年的均溫都在33℃左右,兩地溫差比較大,再加上郵輪航線長,途經地點寒暖不一,若是正常旅客出遊,隨身攜帶衣物必定不少。竊取基因樣本的嫌疑人隻為單純地離境交易,圖得是將手裏的樣本快速脫手,畢竟多在手裏握一分鍾,就危險一分鍾,所以我敢肯定他在出境後會在第一時間交接……”

“所以他一定輕裝簡從,衣物行李一定不多!”張瑜眼前一亮。

“不能說一定,而是說概率大!多種大概率重疊的人,就是你的目標!”

“多種大概率?”張瑜一邊說著,一邊將目光有針對性地對準了一些輕裝簡從的旅客。

“攜帶禁止出入境物品過關,人越多,越容易出紕漏。經過旅客信息的篩選,那些一家五口、祖孫三代的旅客可以過濾掉……單獨出遊,目標太顯著,有經驗的嫌疑人一般不會這樣做,多數會在出關之前,臨時尋找同伴,這樣才能既不關聯線索,又能遮掩視線……”張瑜的眼睛隨著郭聰的話不斷地左右掃動,越來越多的人穿過旅客通道,和張瑜擦肩而過;張瑜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簡直要衝破胸膛。

“冷靜!讓呼吸慢下來,眼睛快起來,想象著你的眼前有一張網,橫經縱緯。用你的判斷,把每一個你觀察的人定位到這張網上去,當所有的疑點匯聚到一個人的身上時,這個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行李……同伴……還有什麽?”張瑜緊張到聲音顫抖。

“神色!你要觀察每一個人的神色。相信我,你在觀察他的時候,他也在觀察你……”

“觀察我?”

“對!十一點鍾方向那個留著長頭發的墨鏡小夥兒,隱隱側著身子,用餘光看你,說明他對你很是戒備!”

“那……那嫌疑人會是他嗎?”張瑜的呼吸猛地急促了起來。

郭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那個墨鏡小夥兒,身高起碼一米八,步幅卻不到半米,說明他腰間肯定夾纏了東西……看著量不少,不太可能是基因樣品。好了,我去處理一下,你在這盯著。還是那句話,找到攜帶基因樣本的嫌疑人,抓到他,你留下;抓不到他,你就走人!”

郭聰說完這話,不等張瑜辯駁,便從她的身後邁步離開,逆著人群走到了那個挎包的留學生身邊。

“您好!中國海關,請配合一下。這邊請!”郭聰一擺手,將墨鏡小夥兒帶進了一間門牌為“海關查驗”的房間。郭聰指了指自己和查驗崗位的兩名其他工作人員,沉聲說道:“我們是中國海關,請您配合我們的工作!口岸檢查區,禁止私人攝錄,請您放下手機。如海關檢查人員違規檢查或故意拖延時間,您可以撥打全國海關電話平台12360進行投訴。”

墨鏡小夥兒擺了擺手,放下了手機,將隨身的書包扔在了檢查台上,慢吞吞地將書包裏的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一個錢包、一盒香煙、一瓶白酒、兩件T恤、兩串鑰匙、一頂帽子。

郭聰戴上手套,拿起了一瓶墨鏡小夥兒從包裏掏出來的禮盒白酒,笑著問道:“來中國買酒啊?”

墨鏡小夥兒一仰脖子,向下一扒墨鏡,從鏡片上簷兒露出眼來,瞥著郭聰說道:“同誌!嚇唬我啊?不是第一次出國了好嗎?我!中國籍旅客,一沒帶文物、瀕危動植物及其製品、生物物種資源、金銀等貴重金屬;二沒帶需複帶進境的單價超過5000元的照相機、攝像機、手提電腦等旅行自用物品;三沒帶超過20000元人民幣現鈔;四沒帶折合超過5000美元或其他外幣現鈔;五沒有帶貨物、貨樣、廣告品。喂,海關哪條哪款規定出境旅客不能帶瓶白酒了。同誌,現在什麽年代了,要依法行政的!當心我投訴你啊!”

郭聰聞言,頗為意外地驚詫了一聲,笑著說道:“喲,法條背得很熟啊!不是第一次了吧?”

墨鏡小夥兒一聲冷笑,指著郭聰說道:“同誌,做事講證據,不然我投訴你誹謗!”

郭聰一手托著白酒的禮盒,一手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彈了彈白酒禮盒的盒底兒,隨即從上衣裏抽出圓珠筆,使勁兒一紮,紮穿了紙盒,別開了一個大洞,隨即將食指和中指往紮出的洞裏一探,手指一夾,變魔術一般地抽出了一個小巧的絨布袋兒,解開袋子口的繩子一倒,一隻乳白色的象牙手鐲落在了郭聰的掌中。

“你別告訴我,這東西是你買白酒贈的!”郭聰一雙眼,亮得刺眼。

墨鏡小夥兒的腦袋上瞬間見了汗,舔了舔嘴唇,解釋道:“這……就是個假的工藝品!”

郭聰拿起手鐲,從桌子底下的抽屜裏拿出了一隻小巧的紫外線燈,擰亮後,對著燈光,一邊眯著眼打量,一邊幽幽地說道:“象牙的成分與其他動物牙的硬骨質物基本上相同,學名稱其為象牙質,其中羥基磷灰石占65%,另35%為有機質,呈乳白色,半透明有亮光,上了年頭的象牙會漸變成黃色或褐色。在其橫截麵上,有自然形成的網狀交叉漁網紋和人字形紋理,以及自然的蠟質狀光澤,這一特點是酚醛澆鑄樹脂、硝化纖維塑料、幹酪素塑料等化學工藝合成的人造牙所不能替代的。至於用海象牙、海豬牙等濫竽充數的材質做出來的仿品,在紫外線照射下不會發出白色到藍色的熒光。所以,我敢肯定,我手裏這隻鐲子是貨真價實的象牙。”

郭聰的話還沒說完,墨鏡小夥兒早已驚得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我去,行家啊!”

郭聰仔細地將手裏的鐲子包好,放在了桌子上,謙虛地說道:“海關幹久了,見得雜,七七八八的知識多少懂一點!大家都挺忙的,你身上還帶了多少,都拿出來吧,別浪費時間。”

“沒了!就這些!”墨鏡小夥兒咽了口唾沫。

“不可能,隻帶這麽一個小物件兒,不值得你冒這麽大的風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珍貴動物及其製品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情節較輕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從這鐲子的成色可以看出,應該剛打磨雕完不久,在國外的黑市上,也就是幾千美金。這個價位還不值得你冒險闖一次海關,除非你走的是一進一出,帶原牙進境加工,再將成品帶出境交易,因為全世界都公認中國的雕工和製作能讓象牙製品的利潤上浮到最高。你腰裏的東西,是自己拿出來,還是我幫你?”

“我……腰裏,沒……沒什麽!”墨鏡小夥兒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我數一二三,你自己拿出來,大家和和氣氣,要是我上手,咱們撕扯起來,萬一有個磕磕碰碰可就不好了。”

墨鏡小夥兒死死地盯著郭聰,麵色陰晴不定,似乎在做某種艱難的抉擇。

“一!”郭聰沉下了臉。

“二!”

“別數了!我服了!”墨鏡小夥兒額頭上青筋暴跳,伴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大喊一把掀開了自己的上衣,翻到了頭上。在他的腰間,裹著一圈透明的塑料袋,用膠布緊緊地纏在身上,上麵密密麻麻地裝著二三十個大小不一的絨布袋。郭聰走上前,一邊解著膠布,一邊拆布袋,不一會兒,就在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象牙製品。郭聰掏出手機,撥通了鄧姐的電話,沉聲說道:“鄧姐,準備材料,聯係林業部門和公安單位,有大案子。在咱們旅檢現場,抓到一走私客,查出了一堆象牙製品,有牙球、擺件、印章、項鏈、扳指、鏡框、酒杯、把手、手機殼、杯托、藥稱,清一色的小物件兒,應該都是邊料改的。有邊料,就有整料;有碎牙,必定有整牙,讓他們順著這條線挖,準能抓到大家夥……”

此時整個頭裹在上衣裏的墨鏡小夥兒已然渾身癱軟,整個人靠在牆上,抱著腦袋,號啕大哭。郭聰走上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澀聲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那個……要是哭得渴了,桌子後頭有飲水機,多喝點熱水。”

與此同時,站在通道上的張瑜目光正緊緊地鎖定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