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72路外環線（上）
十月初秋，濱海市，周一，大雨如注。
572路公交車黃河路站，一個穿著牛仔夾克的女孩正費力地撐著一把雨傘，站在秋風裏打著哆嗦，柔順的長發在風裏四散飛舞，女孩聳了聳肩，拉了拉背後的書包。
女孩叫張瑜，二十八歲，英語專業碩士研究生畢業，報考了海關係統後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在通過筆試、麵試、體檢、政審、初任培訓後，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
“阿嚏……”女孩打了一個噴嚏，輕輕地抽了抽鼻翼。
遠處一陣喇叭聲響，572路公交車到站了，張瑜頂著風收起了傘，上了公交車，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572路的線很長，途經站點三十多個，是濱海市主要的公交線，所以沒過幾站，車上就擠滿了人。
張瑜挪了挪腿，剛想掏出手機，突然一抬頭，發現自己對麵正站著一個一手抱著孩子一手還拽著一隻行李箱的年輕媽媽。那位媽媽懷裏的孩子是個小姑娘，看樣子還不足三歲，身上裹著媽媽的外衣，趴在媽媽的肩頭睡得正沉，車廂裏擁擠嘈雜，小姑娘時不時就會驚醒。那媽媽隻能鬆開箱子，抱著孩子哄上好一陣子，又是喂水，又是哼歌，累得滿頭是汗，才將孩子哄睡。
張瑜見那年輕媽媽抱著孩子，連忙站起身，拍了拍年輕媽媽的手，笑著說道：“來，您坐我這兒吧！”
“謝謝您！”年輕媽媽連忙致謝，抱著孩子，往張瑜的座位走去。
然而，就在年輕媽媽要轉身坐下的一瞬間，旁邊一個滿身酒氣的高個兒男子猛地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一屁股坐在了張瑜剛空出來的位子上。
“哎喲我的天，終於能坐一會兒了！惡心死了！哎呀，迷糊……”
高個兒男子幹嘔了一聲，醉眼蒙矓地晃動著腦袋，癱在了座位上。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張瑜一皺眉頭，伸手就去拉那高個兒男子的胳膊，卻不料那高個兒醉得爛泥一般，張瑜怎麽扯也扯不動。
那高個兒一雙眼半睜半閉，一甩胳膊，晃開了張瑜，大聲喊道：“你幹嗎啊？”
“什麽我幹嗎啊？人家帶著孩子呢，你有沒有點素質啊？”張瑜看著高個兒男子說。
高個兒男子一聲冷笑，歪著脖子說道：“這是公共場合，我看到有空座，為什麽不能坐啊？”
“可……這是我的座啊！是我讓給她的，不是讓給你的！”張瑜非常惱火。
高個兒冷哼了一聲，撐著靠背，直起身來，仰頭看著張瑜，笑著說道：“你的座？”
“對啊！我的座！”
“哦！你的座，那你叫它一聲，你看它答應嗎？要是它答應，那就是你的座，我立馬把屁股抬起來，要是……它不答應，那對不起了！這座，我今天坐定了。”
“你這不是耍無賴嗎？你站起來……”張瑜一挽袖子，就要拽那男子。這個時候，年輕媽媽連忙攔住了張瑜，急聲說道：“姑娘，算了，謝謝你，我就到站了，咱們不吵架……”
張瑜喘了一口悶氣，正要答話，那高個兒男子猛地打了個嗝，甩了甩腦袋，抬起頭看向了那年輕媽媽，一臉猥瑣地笑道：“妹兒啊，還是你有素質，關鍵是……夠溫柔……”
說著說著，那高個兒男子的一雙眼睛順著年輕媽媽的脖頸兒一寸一寸地向下瞄。瞄到了腳底，又瞪大了眼睛，將目光一點點地向上瞟，年輕媽媽下意識地拉了拉自己的裙角，滿麵羞怒。
“你要不要臉！變態吧你！”
張瑜使勁推了一把高個兒男子，側身站在了年輕媽媽的身前，擋住了高個兒男子的目光。
高個兒男子瞪了一眼張瑜，一臉不耐煩地罵道：“你幹嗎啊？你別妨礙我跟老妹兒嘮嗑……跟你有什麽關係啊！老妹兒，自己帶孩子呢？哎呀，孩子長得真漂亮，孩子他爸呢？哎呀呀，自己帶孩子，真心疼，我真舍不得。那啥，我站起來，這座給你，咱……加個微信唄！我幫你加……你手機呢？”
高個兒男子抻著脖子，一邊向躲在張瑜身後的年輕媽媽不斷地言語騷擾，一邊伸出手，去拉年輕媽媽的挎包，作勢去掏她的手機。年輕媽媽抱著孩子，騰不出手，隻能向後躲，她一躲，高個兒男子一拉，“嘩啦”一聲將那包裏的零錢、車票和鑰匙扣拽撒了一地。
張瑜一把扇開了高個兒男子的手，蹲下身來，幫年輕媽媽把東西撿起來裝好。那年輕媽媽瞪著那高個兒男子，又怒又怕，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答話。
車裏的其他乘客目睹了那男子對年輕媽媽動手動腳，紛紛站起身來，將那年輕媽媽護在身後，指著高個兒男子大聲喝罵。
這時，公交車到了一個大站，好多人下車，那年輕媽媽抱緊了孩子，狠狠瞪了高個兒男子一眼，飛也似的跟著人群下了車。
然而，就在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高個兒男子一聲壞笑，也站起身，下了車。張瑜踮腳一看，隻見人群之中，那高個兒男子瞄準了年輕媽媽的身影，快步跟了上去。
“停車！師傅停車！”張瑜一聲大喊，叫停了剛起步的公交車，也跑了下去，撐開傘，跟著那高個兒男子小跑著追了上去。
這一站是改造的老城區中心，巷道岔路極多，張瑜在大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那男子的腳步，沒跟多遠，就跟丟了。一想起高個兒男子猥瑣的模樣，張瑜就忍不住為年輕媽媽擔心。
“不行！我得報警！”
張瑜嘟囔了一句，掏出了手機，撥通了110。
“您好，這裏是濱海市110報警中心，請問您……”
“喂……警察嗎，我報警，這兒有個喝多了的變態，正在跟蹤一個帶孩子的年輕媽媽……在車上，他就動手動腳……”
“好的，您說的情況我們已經記錄，這就安排附近的派出所出警，請您詳細說明您現在所在的位置……”
張瑜向四周望了望，跑到巷子口，看著街牌向電話裏的警察報告位置。
“您能形容一下那人的相貌嗎？”
“身高大概一米……一米八五，瘦長臉，穿深色夾克，頭發不長……”
一分鍾後，電話掛斷，張瑜又在巷子裏繞了兩圈，但是仍然沒有找到那高個兒男子。
“但願警察能趕緊抓到那個變態！”
張瑜看了看傘外的大雨，低頭一看手機屏幕，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完了！要遲到了！”張瑜暗呼了一聲不好，拔腿就是一路小跑，沿途不斷揮手，跑出去五百多米，都沒打到一輛出租車。
與此同時，岔路深處，年輕媽媽左手打著傘，臂彎裏還抱著孩子，右手拉著箱子一陣小跑，終於甩脫了後麵的跟蹤狂。
年輕媽媽抱著的孩子打了個哈欠，揉著眼睛就要醒來。就在年輕媽媽哼著歌，放下箱子，讓孩子坐在箱子上，一手撐著傘，一手去拿水瓶，剛喂了兩口水的時候，隻聽“呼”的一聲風響，一隻手臂從她身後猛地伸了過來，一下子抱起了孩子。
“你要幹什麽？放開我的孩子……”年輕媽媽一聲尖叫。
那手臂的主人正是公交車上的高個兒男子，他一聲冷笑，抱著孩子飛快地退開了五步，和年輕媽媽拉開了距離。
“來人啊！人販子搶孩子了……你，放開我的孩子……”年輕媽媽急得直跺腳。
高個兒男子微微一笑，麵沉如水，幽幽地說道：“你說什麽！你的孩子？別開玩笑了。你要叫就大點聲叫，最好把警察也叫來，讓警察好好看看，究竟你是人販子，還是我是人販子？”
“你在胡說些什麽……”年輕媽媽歇斯底裏地一聲大喊，扔了手裏的傘，瘋了一樣地上來奪孩子。那高個兒男子猛地前踏了一步，起腿一腳，踢中了年輕媽媽的膝蓋。年輕媽媽膝蓋一麻，半邊身子一軟，“砰”的一聲摔倒在了泥水裏。
“我跟你拚了……”年輕媽媽一聲尖叫，滾在地上，抱著男子的大腿抓撓。
二人的撕扯喝罵聲很快吸引來不少路人，三五成群的大爺大媽、小姑娘小夥子從四麵八方圍了上來，將這二人圍在當中。
年輕媽媽猛地一捂肚子，癱倒在地，指著高個兒男子大聲喊道：“他是人販子，搶我的孩子……”
高個兒男子眯了眯眼，在圍觀的人群中掃了一圈，指著年輕媽媽笑著喝道：“我踢的是你的腿，你捂肚子幹嗎？”
年輕媽媽不理高個兒男子的挖苦，向四周圍觀的群眾大聲喊道：“救救我的孩子，大家幫幫我！”
年輕媽媽的話一出口，就有三五個壯小夥兒越眾而出，奔著高個兒男子圍了上來。
高個兒男子長吸了一口氣，朗聲說道：“哥兒幾個，別衝動，聽我說，我不是人販子，這女的才是！”
“什麽……”
“啥情況啊？”
幾個見義勇為的小夥子有點迷茫。
高個兒男子抱著孩子後退了幾步，沉聲說道：“我說的是真的，我是在公交車上盯上她的，你們看她手裏的水瓶，那是剛剛開封的冷藏水，瓶子外麵還有水霧呢，你們見過哪個媽媽給這麽小的孩子頻繁喂涼水的？你們再看她的行李箱，上麵有托運時的粘貼條碼，條碼底下有機場代碼和出發到達時間，CTU到TCN，她是昨晚剛從成都機場出發，今天淩晨到達濱海機場的。我在公交車上趁亂扯翻過她的挎包，她包裏有一張兩個小時後從濱海去南寧的火車票。一個媽媽帶著一個這麽小的孩子，深夜從四川飛來，在濱海停留兩個小時，就再乘動車，匆匆趕往南寧……你們不覺得可疑嗎？濱海的機場和高鐵站是一體的，她一個獨自帶孩子的年輕媽媽為什麽不在站內候車，還非要在這短短的兩個小時裏帶著孩子出站坐什麽公交車呢？這不對勁！”
年輕媽媽聽了高個兒男子的話，臉色一變，大哭著喊道：“孩子要吃東西，我……我嫌車站裏的快餐難吃，出來溜達一下，不行嗎？大家不要相信他！我真的是孩子的媽媽，他是人販子，大家不要上當！”年輕媽媽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圍觀群眾霎時信了一大半，仨小夥兒互相看了一眼，慢慢向高個兒男子圍來。
“別！哥兒幾個聽我說，她在撒謊！你們看她的高跟鞋，鞋幫處有一抹淡淡的黃泥，她的行李箱軲轆上也有相同的痕跡，以濱海機場為圓心，兩小時行程為半徑，畫一個圓，在這個區間內，隻有正在開挖地鐵站點的濱海市第二人民醫院附近有施工區，她鞋上的黃泥隻可能是在那裏沾上的！”
說到這兒，高個兒男子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年輕媽媽說道：“又是醫院，又是工地的，你帶孩子上那兒去吃什麽飯？”
年輕媽媽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孩子不舒服，我帶孩子去醫院看看，順路吃個飯，不行嗎？”
高個兒男子微微一笑，冷聲問道：“就當你是吃飯去了，敢不敢說說你早上帶孩子吃的是什麽啊？”
“我……我帶孩子吃的餛飩麵！”
“你撒謊，這孩子的指尖有油，袖口有湯漬和白色膏狀殘留，胸口有焦黃色碎渣，說明孩子早上吃的是油炸脆餅配豆花！”
“你……好好好！我去找警察來，你不要走！”年輕媽媽一聲大喊，撥開人群，就要離去。高個兒男子緊追了兩步，抱著孩子擋在女人身前，沉聲說道：“找警察這事用不著親自跑一趟，一個電話的事！”
高個兒男子話還沒出口，早就有好幾個熱心的大爺撥通了報警電話，那女子冷汗直流，歇斯底裏地指著高個兒男子喊道：“你……你說我是人販子，你……你有什麽證據？”
高個兒男子死死地盯著那年輕媽媽手裏的礦泉水瓶，沉聲說道：“孩子一要醒，你就喂涼水，喂完涼水，孩子就接著睡……你那礦泉水裏要是沒有安眠類藥物，我把腦袋砍給你！怎麽樣？敢不敢喝一口啊！”
年輕媽媽聞言，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張牙舞爪地朝高個兒男子撲去，大聲喊道：“你不還我孩子，我也不活了……”
正撕扯之間，人群外傳來一聲大喊，一老一少，兩名警察頂著大雨跑了過來，大聲喊道：“誰報的警！”
一個拎著菜兜子的老大爺舉起了手機，大聲喊道：“警察同誌，我報的警，人販子在這兒呢！”
“大爺，你說誰是人販子？”兩個警察分開了人群，擠進了場內。
“她，就這女的是……”大爺指著年輕媽媽，向警察說道。
老警察看了看年輕媽媽，又看了看高個兒男子，給旁邊的小警察使了個眼色，小警察點了點頭，伸手從高個兒男子手裏接過了孩子，看了一眼孩子，扭頭對老警察說道：“師傅，孩子睡著呢。”
高個兒男子笑了笑，指了指年輕媽媽手裏的礦泉水瓶子。老警察會意，走上前去，一把搶下礦泉水瓶子，擰開蓋子，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喝了一小口，在舌尖咂了咂，隨即吐掉。
“這麽苦，你這一瓶水裏，安眠藥少說也得泡了二十多片吧！”
一聲脆響，老警察掏出手銬，銬住了年輕媽媽的手腕。那年輕媽媽身子一軟，兩眼無神地癱了下去。老警察一邊架住年輕媽媽，一邊看著高個兒男子，張口問道：“好眼力啊！你叫什麽名？”
“郭聰！”高個兒男子幹脆利落地答道。
“行！好樣的！”老警察挑了個大拇指，剛要往外走，打人群外麵又跑來了倆警察，擠進人堆兒裏，抬眼打量了一下郭聰，兩人齊上，夾住了郭聰，大聲說道：“請出示一下身份證件！”
“你們……你們幹什麽？”郭聰嚇了一跳，大聲問道。
老警察也是一臉茫然，張口問道：“小胡、於壯？你們怎麽來了？是……這什麽情況？”
“哎嘿，這不老徐嗎？你們來幹啥呀？”被叫作小胡的警察不解地問老警察。
老警察沉聲答道：“我們接到指揮中心報警，來抓人販子！”
小胡撓了撓頭，跟著答道：“我們也是根據指揮中心報警，說這兒有一變態，跟蹤尾隨，意圖猥褻女性，身高一米八五，身穿黑色夾克，短發，瘦長臉……你看，不就是他嗎？”
“你們誤會了！我不是變態！”郭聰大聲辯解道。
“身份證！快點！”小胡執拗地喊道。
郭聰皺著眉頭，在身上一頓翻找，猛地一頓，苦著臉說道：“出來得急，忘帶了……我……我真不是變態。”
小胡搖了搖頭，一臉認真地說道：“那就對不住了，您隻能跟我們到派出所走一趟了。您放心，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您跟我們回所裏一趟，是非曲直，咱好好說道說道。”
“可是……我今天要上班的，這……這快遲到了啊！”郭聰急聲說道。
“那就對不住了！”
小胡和於壯對視了一眼，架起郭聰就往外走。
“等一下二位，我給單位領導打個電話，請個假行不行？”
“那行！”小胡點了點頭，停住了腳步。
郭聰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喂，郭聰啊……什麽事？”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中年男性低沉洪亮的聲音。
“那個……領導啊，我想請個假……”
“啥？還有五分鍾就到上崗時間了，你才想起來跟我請假！郭聰啊郭聰，你是不是要造反呀？”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拍桌子的聲音。
郭聰尷尬地咳了咳嗓子，滿臉通紅地說道：“不是……不是，那個……那個領導，我這兒有急事！”
“哦，急事啊，啥急事啊！”
郭聰左右看了倆警察一眼，一臉難堪地答道：“那個……有兩位警察同誌有事找我，說需要我配……配合一下……”
電話那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沉聲問道：“配合？什麽事啊！”
郭聰咽了口唾沫，憋了好幾口氣，磕磕巴巴地說道：“那個……那個，警察同誌說是……是猥……猥褻婦女……”
“什麽！你再說一遍！”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暴喝。
“猥……猥褻婦女……”
“砰！”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水杯炸裂的脆響。
“郭聰啊郭聰，你是真能給我長臉啊！你被抓哪個派出所去了？告訴我！”
電話那頭的中年男性聲音極大，小胡和於壯聽得真真切切。小胡咳了咳嗓子，在郭聰電話邊答道：“向陽路派出所！”
“好好好！郭聰，你好好等著我啊！”電話那邊急吼吼地說道。
“領導，你快來救我啊……我是冤……”郭聰的話還沒說完，電話裏猛地傳來一聲咬牙切齒的怒吼：“還救你？想得倒美，我是要打車過去抽死你！”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忙音，郭聰隻覺得頭暈目眩，一陣陣地腦仁兒疼。
“走吧！”於壯推了推郭聰。
巷子口處，趕來接應的兩輛警車調了個頭。老警察押著那女人販子，小警察抱著孩子，先後進了第一輛警車。郭聰一臉無奈地被小胡和於壯塞上了第二輛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