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你有沒有聽說過恐花症?

賀宇韓窩在沙發裏,麵對滿城陰霾發呆。背影裏的一束鮮花開得格外盎然。這花是前一天寧汐專程送過來的,她說路過公司附近新開的花店隨手一買。話雖這麽說,可賀宇韓心裏清楚,她一方麵是想為他氛圍寡淡的居所增添一抹色調,更重要的是為慶祝他平安度過危機。

這事兒說來蹊蹺。赫小敏早上跳樓,家屬下午找來家裏鬧。情節失控導致事件極速發酵,沒出三天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然而沒等賀宇韓弄清楚來龍去脈,事件突然平息下來了,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悄無聲息地澆滅了肆意燃燒的森林火災。

可陰影裏的這雙手,究竟姓甚名誰?

一旦有此思考,賀宇韓當即聯係了赫小敏的親屬。父母主動接待,連連道歉說當初錯怪了他,赫小敏本來就有心理問題,落得這麽個下場也不過是咎由自取。賀宇韓頓感疑惑,再三追問之下赫小敏的母親這才承認有人出麵花巨資擺平。

賀宇韓本應該為此感到慶幸,可他根本高興不起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究竟是誰憑白無故“暗中相助?”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這一樁樁一件件,令人不得不陷入更深的惶恐。

直到身後響起敲門聲,賀宇韓從沉重的思忖中掙脫。想到老曹說過下午要來,他看都沒看便拉開門。

可惜來者並非老曹,而是宋窈。

宋窈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米色套裙,修長的指間拈著隻bv最新款手包。飽滿又性感的紅唇好比一件致命武器,直突突地對準賀宇韓,像是隨時準備展開攻擊。

賀宇韓下意識做出了關門的動作。然而不等他反應她便率先說道:“賀醫生,不請我進去坐坐?”

賀宇韓沉默著攤開手臂。

宋窈一看沒有多餘的拖鞋,幹脆赤腳走向沙發。省去多餘的寒暄,她決定讓交談變得簡單直接。

“賀醫生,我有個熟人,可能遇到了一點心理問題。她已經在娃娃機上投入了十多萬。您能想象到嗎?十多萬!”

“宋小姐今天是來招商引資的?”賀宇韓側目,開了個皮笑肉不笑的玩笑。

宋窈跟著笑笑:“您真會說笑!您是心理師,我當然是來做谘詢的!我那個朋友啊,她的公寓裏有一間屋子,什麽家具都沒有,專門用來堆放從娃娃機裏抓來的玩偶。”

賀宇韓揣測她的表情,少頃,試探道:“宋小姐,您……當真不是在說自己?”

宋窈一愣:“不愧是dr.賀!掐指一算就能洞穿人心!”

賀宇韓明明清楚她這不過是在引自己入甕,卻還是決定繼續往下聽。

“人人都有小怪癖,我一向不以為恥。這是特殊的標記,標示著我生來與人不同。可我的癖好真是昂貴,有些負擔不起。”

“有意糾正過嗎?”

“力不從心。”宋窈換了個相對舒適的坐姿,繼續說道:“工作壓力越大我就越想要抓娃娃,最嚴重的那段時間,大概是在做上上一個項目的時候,我幹脆辦了張電玩城的vip,一款玩偶不同的三個顏色,我一定要全部抓到才能罷休。”

要說這個女人還真是不簡單,明明是來問診,卻更像是在秀優越感,明明語態羸弱,卻不經意間就流露出兩米八的氣場來。

“最近重複過這種行為嗎?”

“今早開會就遲到了。”

“昨晚去電玩城了?”

宋窈搖頭,笑中持著七分無奈三分高傲:“不是昨晚,是今早。電玩城八點開門,我七點半就守在正門口,因為昨晚上有兩個顏色的泰迪熊沒來得及抓到手。我輾轉反側了一整晚,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從頭催到尾:必須抓到,否則什麽事都別想進行。於是我抓到早上九點半,兩個顏色抓齊了這才往公司趕。”

“如果不照意念執行呢?”

“我會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開始隻是焦躁不安心跳加快,到後來會有強烈的窒息。一定是有個執拗的靈魂在支配我,讓我喪失理智。”

宋窈說著,端起水杯,雙手緊緊一握又重新放回到桌麵:“我意識到自己有問題,也上網查詢過,有人說這是壓力太大導致的強迫行為。我也清楚這是一種補償心理作祟。小時候我媽把我當男生養,可以動刀動槍玩兒變形金剛卻不許我擁有一隻毛絨玩具。她說我必須比任何女孩都要堅強,記得有次我過生日,寧汐送我一個半人高的毛絨藍精靈,我如獲至寶,拿回家給我媽看,結果她二話不說拉開窗戶將藍精靈空投進了一樓的垃圾箱。”

賀宇韓安靜傾聽,並未立即做出回應。宋窈見他不應聲,繼續往下說——

“你知道麽,我現在執著於抓娃娃已經是有所好轉了。剛入職場開始賺錢的那會兒,一切鍾情的東西我都一定要買雙份,小到一支口紅大到一隻昂貴的奢侈品包包,我都必須用一個存一個才能有安全感。”

賀宇韓沒想到平日裏氣勢熏灼的宋窈竟然還有如此難言的一麵,他淺淺瞥向那張被燈光柔化的側臉,滿目冰霜被一抹難得的和顏悅色所替代。然後,他不慌不忙地說道:“這就是童年對人終身的影響,就像後遺症一樣。很多時候,我們認為童年的經曆早已被遺忘,但實際上大腦從未遺忘過。現在你已經挖掘到了此行為的根源,那麽就應該下意識進行自我調控。每每欲望湧現,立馬開啟理性克製機製。可以用其他事情分散精神,也可以嚐試適可而止的遞減模式。好在你目前的狀況仍能夠靠意誌克服,還沒到需要藥物幹預的階段。”

宋窈仰起臉問他:“dr.賀,這麽說你也認為我心理有病?”

賀宇韓稍作沉澱,並不打算否認,坦言道:“沒有一個人的內心是完好無缺的,頂級心理學家亦然。”

……

臨出門前宋窈坐在玄關的椅子上穿鞋,一扭頭,正好看見那束沒來得及拆掉包裝的捧花。她不由誇讚起賀宇韓的好品味來。賀宇韓淡淡一瞥,跟她說喜歡的話可以拿走。

寧汐泊好車,剛走到花園拐角就見宋窈捧著花從門洞裏走出來,麵頰桃色,步履搖曳。 她仔細看,其中三朵香水百合,一朵綻放兩朵含苞,不正是自己送給賀宇韓的那束嗎?

搞什麽?借花獻佛?鮮花配佳人?

接下來的幾天,寧汐沒怎麽搭理這個讓她捉摸不透男人。與其說不搭理,不如說她在等他主動來跟自己承認。至於承認些什麽?她不願多想,也很矛盾。

對於俞揚帆而言這是特別的一天。由他全權負責的合作塵埃落定,雖然是個無足重輕的小項目,可對他而言是跨越式的進步。

當天晚上,他執意請寧汐吃飯。寧汐推脫不過,隨口挑了個聲名遠揚的蒼蠅小館。

飯後,他騎著摩托送她回家。車子在樓道口來了個帥氣的神龍擺尾。發動機熄火兒,寧汐跳下車,“今天讓你破費,謝謝了。”

俞揚帆一腿跨下車,溫柔摘去扣在寧汐腦袋上的頭盔。四目相對之間,曖昧的氣息隨夜色醞釀開來。寧汐側過身子,道:“行,就送到這兒吧。你快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沒事兒,我送你進樓道。”

寧汐預感有事要發生,快走了幾步。到了電梯口,俞揚帆突然開口攔住其去路:“我不信你對我沒感覺,不然怎麽會把這個項目機會交給我?”

“你不一直想追求進步嗎?”寧汐別別扭扭地答道。

“汐汐姐,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跟我說,所以你看,你給的暗示我穩穩接住了!我知道你們領導麵子薄,再說表白這事兒,本來就該男人主動不是?”

寧汐一抬頭,俞揚帆猛地伸手扶牆,跟著一個突如其來的俯衝,沒等寧汐回過神他便撅著嘴就要吻上來。寧汐周身一緊,正要抬腿,那熟悉的身影打餘光邊緣一閃而過。她錯過俞揚帆的肩膀與之對視。

“不上樓啊?”賀宇韓衝這邊喊著,似乎有意宣誓歸屬權。

“哦,來了!”寧汐趁機從俞揚帆的手臂裏鑽出來,猛追上前,緊跟他的步伐。

等到電梯門關上,賀宇韓若無其事地問她:“這幾天怎麽沒見到你?”

“回爸媽家住了。”

“發消息也不回?”

“忙。”

“你在躲著我。”

“躲?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像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他的腳尖,“鬼鬼祟祟,身在曹營心在漢。”

“沒逃?你的眼神早就說明了一切。”賀宇韓說著附身往她眼前湊了湊,沉聲問道:“你是在怪我嗎?怪我讓宋窈拿走了你精心挑選的花?”他的語調清淺,盤踞在她的耳畔,似挑逗,又似乎在訴說。

“你怎麽知道?”忐忑之餘,寧汐暴露心聲。

“看來是被我猜中了!”賀宇韓繃著一臉壞笑,說:“那天下午我在窗戶上看見你了。”

寧汐也說不上自己究竟怎麽了,不提還好,可經他這麽一問幾日來積攢下來的委屈瞬間湧上心頭。她眼角一紅,隨之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恥感來。

於是,她用力甩開他的胳膊,拔足欲逃,卻被他搶先攬入懷中。那天他噴了 tom ford grey vetiver,整潔冷冽的塵土感甚是撩人。

寧汐還沒聞夠,賀宇韓垂眸,嘴唇堵上她的耳畔:“你聽說過 Anthophobia這個詞嗎?”

寧汐搖頭。

“恐花症。特殊恐懼症的一種。”

“跟密集恐懼症一樣嗎?”

“大同小異。就是對一些特定的情境或物品產生不良心理反應,嚴重的恐懼會導致個體的功能完全喪失。比如血液恐懼症的患者看到血、甚至隻是想到刀子割開皮膚的畫麵就會暈倒;而幽閉恐懼症的人可能僅僅是因為在電梯裏多停留了幾分鍾就心跳加速,胸悶氣短,產生瀕死的感覺。”

“所以你對鮮花恐懼?”

“嗯……”他低眸,“百合科。”

“怕什麽?”

“怕碩大飽滿的花骨朵,更怕綻放後肆意張揚的血盆大口。”

聽他這麽一形容,寧汐跟著周身毛孔一縮。

“難道這也跟童年經曆有關?”

“也許吧……”他欲言又止,目光中卻寫滿肯定的答案。

“所以你才讓宋窈拿走那束花?”

賀宇韓撇開目光,擠出一絲自嘲的笑,說道:“可笑吧,看一眼心跳加速,看兩眼冷汗直冒。”

“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拿進你家了。”

賀宇韓抿抿嘴,目光中透露出難得一見的纏綿。他輕輕捉住她的下巴,溫柔說著:“我不想你掃興。我想讓你高興。寧汐,我希望我能夠克服自我,帶給你無條件的快樂。”

後來寧汐就在想啊,是否對成功恐懼也屬於特殊恐懼症的一種呢?

出於恐懼,寧昌德很難去承認女兒的成功。上學那會兒寧汐考了高分,他上來就問:你是不是作弊了?寧汐一旦否認他就顯得比她還緊張,說那就是幸運,可惜人不可能次次僥幸。

從前,寧汐總覺得老頭兒是不願意承認她的成功。她甚至對其進行惡意揣測——或許他嫉妒身邊每一個獲得成功的人,就連家人親友也不放過。後來她長大了一些,懂得了一點點心理學,又淺薄地認為老頭兒之所以不肯定不讚美,是擔心一旦承認了女兒的優秀,她便會逃離他的“統治”。然而時至今日她似乎明白了,他的不承認更多時候是出於擔憂,因此始終質疑與自己相關聯的美好的一切,在他的意識深處,擁有的都是僥幸,求而不得才應該是生命的常態。

他不敢相信人人稱道的賢妻是自己的伴侶,不敢相信站在鎂光燈下高舉獎杯接受歡呼的是自己的女兒。他怕高興太早願望落空,怕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錯覺。說到底,還是因為擔憂。

這麽想來,寧汐無比釋然。如果“不承認”也算是一種愛,那麽老頭兒對自己的愛簡直超越了大海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