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她的決絕

李玉琳從海南旅遊回來的第二天就跟秦川訴盡了這一路上的苦。她說自己本來不願意去的,硬是招不住秦南軒的軟磨硬派。其他幾對夫婦也都是年輕時候的鄰居朋友,可到了這年紀人家都混成了教育界領導級別的人物,她從頭到尾覺得別扭。特別是回來之後,在平攤共同花銷這件事兒上李玉琳又是一肚子火兒——

“你爸真是太沒出息了!人家說多出力的人少出錢他就答應下來了。答應什麽答應?不一開始就說好aa製的嗎?後來我沒轍,幹脆拉了個微信群,把賬目一筆一筆算清楚跟大家平攤。別人都沒說話,就你爸跳出來把我訓了一頓。你說說他,我們昨天為這事兒大吵一架,我明算帳,他偏偏說我是踩他的麵子。”

秦川對母親的做法感到意外,他頓了兩秒,音調不由提高了八度:“那您可不是在打我爸臉嗎?這事兒您怎麽幹得這麽糊塗啊?媽,朋友之間這麽計較不太好吧?更何況人家還都是領導,您這是以後不準備再跟人打交道了是嗎?”

“就因為都是朋友我才生氣!就算一個個兒職稱比我們高,可都是大半輩子的老相識了,到了這把年紀憑什麽在我們身上秀優越感啊!”

李玉琳越說越委屈,說到後來竟然還哽咽起來了。秦川不是不清楚李玉琳的心態,說簡單點,如果人家一個個兒都不如她好,那她吃點虧反倒不會覺得有什麽。

可兒子最見不得母親受委屈,秦川安慰好李玉琳,一個電話撥給秦南軒。秦南軒也正趕在氣頭上,被兒子這麽平白無故噎了幾句既憤怒又委屈,責備幾句便摔了電話。

事實上,諸如此類的抱怨並非第一次。李玉琳每逢與老公發生點兒矛盾,秦川立馬被她自動升級為單方傾吐對象,話說他本人也心甘情願成為父母之間的調和劑。要問為何?歸根結底覺得虧欠,父母供養自己這麽大不容易,因此唯命是從聽之任之是作為一家之子與生俱來的使命。

曾今譚宛就勸過他,說傾聽跟安慰就好了千萬不要站在父母當中的任何一方幫其指責另外一方。別的先不說,對矛盾的單方麵轉述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事實興許不完全是她說的那樣。可這建議卻被秦川斷然否定掉了。有一次他甚至為此跟譚宛大吵一架——“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是家庭的核心,是重要的紐帶,他們都深深愛著我,很多事情隻有我出麵才能解決。”

譚宛無比理智地反唇相譏:“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那樣定位會失準。父母是婚姻關係,你跟他們是親子關係。打破了平衡並不是什麽好事,他們也絕不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停止爭戰。”

想起這一幕,秦川不禁仰天長歎。舉目瞬間,他發現自己方才還在學校後門,可此時已不知不覺溜達到了譚宛家公寓樓下。

他準備好開場白,猶豫再三,好不容易下決心撥下那串號碼。

接下來,是一場長達三秒的等待……

然而就在他以為接通的瞬間,電話被掛斷了。

很顯然,她不願意見到他,她厭惡他,也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了。一時之間,秦川跌入一種巨大的空虛,這種莫名的墜落感讓他眩暈。冥冥之中,他甚至聽見一記悶響自天外傳來,他知道,那是最後一丁點希冀崩裂的聲音,

興許是近些日子以來李玉琳的抱怨越來越多,也興許是譚宛的冷漠增加了他內心的躁鬱。總而言之,這一次,秦川覺得母親相當不講道理。他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自我衝突之中,一方麵試圖理解母親,而另一方麵又想要擺脫她源源不斷輸送給自己的不良情緒。

寧汐接到秦川的求助電話是在下班以後。當她回到公寓,在賀宇韓家門外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在電話裏說。

“現在方便嗎?有件想向你請教。”

曆經短暫的緘默,電話被掛斷了,這令她感到失落。正欲背過身,麵前的房門猛地打開,賀宇韓側身一閃主動讓出一條道來:“進來說吧,我正好煮了紅棗茶。”

寧汐抬腳,卻突然想到了什麽,“我回家拿個杯子。”

“不用了,我新買了餐具。”

寧汐脫掉外套走向沙發,賀宇韓已經將茶盤端出來了。客廳中央的茶幾上放置著一套沙盤,寧汐眼神示意:“在忙?”

“是啊,加班分析一個病曆。”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將沙盤挪開。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寧汐將秦川的苦惱原封不動一一道出。期間賀宇韓雙眸低垂,不發一語。待寧汐話罷,他這才不慌不忙地予以解答——

“這個並非特例,而是群體特征。隨著年歲的增大父母跟孩子抱怨越來越多,身體上甚至出現了各種問題,今天頭暈明天胃疼,天天去體檢卻根本查不出病因。可你知道麽,老人之所以這麽做是在撒嬌呢,她在找自己做回孩子的感覺。當得到子女的回應,她會覺得很滿足,終於找到這種感覺了。他們是在尋找失蹤已久的母愛,把孩子當父母了,長幼間的身份顛倒了。但是這樣並不好,因為這麽下去的結果就是:她的傾訴跟不滿越來越多,夫妻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差,他們天天吵架,就是希望你來管管,因為他們一旦鬧事兒你立馬就出現了。長此以往,她一有事兒就找你,因為你招之即來啊。”

“那究竟該如何正確處理這種關係?”寧汐若有所思地問道。

“作為子女,願意接盤你就隨叫隨到,不願意接盤你就需要跟父母談談,告訴老人他們是大的,而你才是小的,不然會打破家庭的這種平衡。”賀宇韓喝了一口大棗茶,繼續說道:“不知你注意到了沒,現在有一種現象很普遍。父母老了越來越不講道理了,甚至跟子女對著幹,沒事兒找事兒。這種情況下,你應該告訴他:當你遇到煩惱,你應該去找你的爸媽撒嬌而不是你的子女。即便你們的父母不在了,你們也應該多回憶他們的好,這樣內心是充盈的,而不是依附在自己孩子身上。”

“所以,你建議我朋友怎麽做?”

“麵對控製型父母,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距離。家庭秩序很重要,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各安其命,就是在講有了秩序才有穩定。還有,你可以順帶告訴你的朋友,孩子沒有原諒自己父母的資格,因為原諒對應的是做錯。父母在他們力所能及下已經做到最好了。你需要做的不是原諒,而是感謝,是肯定。”

賀宇韓的一席話令寧汐受益匪淺。她起身活動了腰肢,溫柔的夜風撩起搭在肩頭的薄毯的一角。麵對滿眼夜色思忖片刻,她這才緩緩轉過身來:“別說別人了,有時候我也弄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比如為什麽我對我爸那麽敬而遠之?又是為什麽我對越親的人越沒有耐心?”

賀宇韓起身,與她比肩而立,伸手將滑落的毯子一角搭回到她肩頭:“我覺得對親人沒耐心態度差不是因為我們厭倦了親人的行為模式甚至優點,而是經曆時間考驗,我們對親人身上一直存有的缺點慢慢不能繼續容忍。再說,人們對痛苦的記憶遠勝過快樂,我們和親人朝夕相處,時間久了,家人的缺點在我們心中引發的不快就會勝過優點帶給我們的感動。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渴望對親人好一點,但在做不到的時候往往有很深的內疚感。”

寧汐不說話,背部頂在圍欄上,踮起腳尖,像隻正在撒嬌的貓。

賀宇韓從她沉默的眉眼間體會到一種追問下去的渴望,可等了半天沒見回應,便自顧自地說道:“一般改善這種關係有幾種簡單的方法——要麽時常想象生活中若沒有了親人會怎樣,隻有感受到失去的可能才會有顆感恩的心;要麽必要時離開家人保持獨處跟思考。這麽做是為了獲得全新的視角,讓新的經曆喚醒那個更大氣的你,使你能夠從不同的視角看待今天的生活以及親人的表達。”

寧汐低頭沉吟,終了,慢慢悠悠地說道:“也說不上具體從哪天或者從哪件事開始,我發現我愈發看不慣我爸。我似乎總能從蜘絲馬跡看透他行為的本質,不喜歡他的想法跟做法。我對此的解釋是:親人之間的相似性導致彼此相輕。”

“你這麽說不是沒有根據,但從專業角度來說,你之所以可以看透某些人,很多時候是因為你身上有或曾有他的特質。”

“你是說我跟我爸一樣?”

“總有相像的地方,這就是人們口中的原生家庭魔咒。其實你知道嗎,你跟你爸的關係很多人都會羨慕。”

“羨慕?”寧汐感到詫異,幹笑:“你就別安慰我了,誰會自討苦吃呢?”

賀宇韓目光一落,沉聲道:“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跟自己的生父交手。對他的一切期待、好奇、怨念、渴望終於將我變成了一隻困獸。自我啃噬再自行療傷,這成了我與他之間唯一的交流。”

寧汐顯然注意到了他那突如其來的低落,隻好小心翼翼地說道:“你在社交平台裏寫了那麽多感想,在我看來都是反話。一句句聲討、詆毀,全都是對你父親牽掛卻得不到回應的無力,是對他的愛與思念的壓抑。”

這話似乎一語戳中了賀宇韓的心,他猛地仰起臉,目光灼灼。要知道,勸他放下怨念就地化解的人很多,母親、好友、老曹……可就在此時此刻,就是麵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這個看似情感貧瘠的女孩,竟準確無誤地觸到了他的軟肋。

他的目光籠罩住她的臉,含情脈脈地,望眼欲穿地,像是望著一個此世此生天賜良人。

寧汐也看著他,目光相撞的瞬間整個兒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原來“曖昧”這種感覺不如自己想象的苦,不如別人所說的澀,它是清甜的,是流動的,沒有濃墨重彩,卻處處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