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他的關照令她羞恥

所幸與父親之間的溝壑似乎成了她與賀宇韓之間的溝通的閥門。

那之後一個暮雲靉靆的黃昏,兩人站在露台上並肩看這城市的風起雲落。少頃,寧汐輕輕說道:“我按你建議的方法仔細分析過了。對於我爸,我是因為未知而產生的恐懼,而這種預設恐懼又偏偏是來自於對他的了解。是不是聽起來挺矛盾?這麽說吧,你別看老頭兒看上去挺沉穩,其實他遇到事情特別情緒化。他會突然因為別人的一句話暴跳如雷,也會在我媽生日那天突然讓人給送來定製蛋糕跟一大束玫瑰,你不知道他會在何時給人驚喜何時又會給人驚嚇。起初他剛做出一個不符合常規的動作我便會條件反射地反駁或回避,可到了現在我甚至會在他開口之前逃到千裏之外。也許這就是命運吧,隻要不躲開,我的預設準會成真。”

賀宇韓頷首表示理解:“如果一件事在你身上重複發生,不要歸咎於命運,這是潛意識在作怪。簡而言之,別總把你爸想成反麵派。”

“我也想跟他搞好關係啊,最起碼能好好兒說句話或者安安穩穩吃頓飯,可不知怎麽了,他一開口我就下意識想回懟。”

“這在心理學上叫做溝通障礙。”賀宇韓說著便坐直了身子,二郎腿一翹,雙手抱膝擺出一副開門問診的架勢來。可沒等他詢問更多,寧汐口吻一轉——“別把我當你的病人。”

他笑笑,即刻換了輕鬆的坐姿:“你四肢發達頭腦健碩怎麽會是我的病人?”他的表情溫柔極了,可恰恰是那充滿憐惜跟惻隱的眼神讓寧汐覺得這分明是在安撫一個心靈病患。

這讓她感到羞恥。

賀宇韓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悅,猶豫半晌,抬起胳膊輕撫上她的肩膀:“你不該這麽想,在我心裏你從來就跟她們不一樣。”

這個細微的舉動在寧汐看來曖昧極了。她感到有些難為情,口齒慌亂地問道:“她們是誰?哪裏不一樣?”

賀宇韓倒是應對自如:“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該怎麽形容呢?就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吧。”

好不容易捱到午休,宋窈捧著空空如也的胃來到公司附近的“Little Toscana”用餐。等餐期間她在網上掛賣去年入手的一件“加拿大鵝”派克大衣,黑色,八成新,八折轉出。

興許是賣家信譽度高的緣故,沒兩分鍾便有買家前來詢問,寥寥幾句話的功夫買賣即達成。宋窈正興致勃勃地講明郵寄方式,突然有人從後方打了聲招呼:“喲宋經理,網購呢?”

宋窈聞聲,立馬退出界麵,扭過頭來,秉著一臉稀鬆平常的熱烈的笑:“嘿,苒姐,您也來這兒吃飯?”

“是啊,聽小姑娘們說墨魚麵不錯,我也來嚐嚐鮮。不介意拚個桌吧?”沒等宋窈點頭,苒姐便徑自拉開對麵的椅子坐下來。她接著摘下肩頭那隻酒紅色saddle bag往桌角輕輕一置,一麵翻看菜單一麵饒有興趣地問道:“剛才看你要買Canada goose啊?”

“不是買,是賣!托姐妹代購回來才發現大了一號,想著轉給別人。”

“這樣啊。哎對了,我記得你有隻黑色lady dior吧?好久不見你背了!”

“這不是方便上班嘛苒姐,巴寶莉托特適合通勤,功能性強。”

苒姐拿起手機,指尖輕輕劃過屏幕:“給你看,這有一個二手網站,我朋友收了隻人家轉手的lady dior,那天給我展示實物,我打眼兒一看——嘿!那包扣處的刮痕跟你那隻簡直一模一樣!我還以為是你賣給她的呢!”

這話看似隨意實則滿懷暗諷,說得宋窈有些抬不起頭,流竄的目光不禁掃向門口。她麵兒上一派風平浪靜心頭早已萬馬過境,隨即拋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哦,那隻包最近我媽拿去背了。話說我也舍不得啊,可她老人家都張口了我能不給嗎?”

白領中有一個新詞——隱形貧困人口,宋窈絕對算得上其中一員。她從頭到腳一身大牌兒,恨不得頭發都掛上戴森的標簽,可真實的經濟狀況又有幾人了解呢?

她的奢侈品來源一般有三:1.貸款購入。2.新款上市買來圖個過癮,過幾天再以各種理由退回去。3.新款熱乎勁兒一過立馬轉手賣掉,補個差價再買下一款。

可恨現狀如此,作為新時代銷售行業的職場女性,行頭越是不菲細節越是考究,客戶的上手率就越高!倘若單單認為她宋窈追求奢侈,那可真就片麵了。年輕女孩的虛榮心她不是沒有,但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工作。

用過午餐,苒姐聲稱有事率先離開。宋窈要了杯單份濃縮,翹著腳坐在窗邊看人潮洶湧。

不容易啊不容易,她低眸沉吟,吃頓的功夫還撞上隻大蒼蠅。可這種小辱小恥又哪裏值得一提?遙想那日,她為拿下客戶不得不犧牲美色。吃完晚餐,訂好包間,合同簽署,千鈞一發的時刻要不是召喚樊昆前來救場她早已經是對方的**之囚了。

想到這兒,她那精致的臉孔漸漸變得冷漠而犀利。

要說世道艱險,可沒有風險又哪來的機遇?很多時候,宋窈覺得自己好比風口的一顆石塊,不是不想追求安穩,隻是天生便被棄於險境。她早已習慣了以身試水,每每站在抉擇路口,風浪遮擋住她的視線,她不知下一個浪頭打來的時候自己究竟會被卷入深不可測的海底還是被帶向充滿光明的夢想海岸。可她清楚地知道,現實是不允許人隨波逐流的,唯有披荊斬浪逆流而上!

當日傍晚,賀宇韓下班回家,輕掩住房門,彎腰將公文包靠牆角放下。他覺得喉頭幹澀,想要倒杯茶喝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壞情緒堵在了半道兒。他伸手拽掉領帶,將紐扣解至低低的胸口,跟著往沙發裏重重一落。

沒多久,背後響起一陣短促的叩門聲。他知道是她,隻要得知他在家她一向很少摁門鈴的。賀宇韓下意識整理了衣領起身開門,隻見寧汐穿著條白色絲質長裙站在門外,手裏端著盤切好的火龍果。

“有什麽事嗎?”他故作冷漠道。本以為寧汐會迅速捕捉到自己話語中的情緒,怎料她根本沒當回事兒,笑盈盈地說道:“紅心火龍果哦,水靈靈紅撲撲,來吧近鄰。”

近鄰嗎?他搖搖頭,“不用了,我對紅色火龍果過敏。”

在寧汐詫異的目光中,他彬彬有禮帶上了門。

賀宇韓背貼門板靠了一會兒,聽聞對門上鎖這才透過貓眼向外看了看。

剛才在樓道裏發生的事兒讓他越想越覺得悶,那個麵目輕浮的鮮肉又來了,看樣子是送寧汐下班。他左手鮮花右手水果的樣子簡直俗不可耐!話說寧汐養病那段時間他就來過好多回。頭一次是半夜,賀宇韓擔心寧汐的安全便開門詢問他是誰,怎料他搖頭晃腦地聲稱自己是寧汐的守護神。後來他旁敲側擊跟寧汐確認,寧汐解釋說他不過是同事。

然而不知道怎麽了,他的心像是被拴上了一根鐵絲,一旦想到這事兒鐵絲就緊上三分,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麵想要試探,一邊想要退縮。

他久立於客廳中央,正想打開窗戶透風,叩門聲再次響起。賀宇韓“嘩”地一下拉開門,正欲以冷麵視之,卻見寧汐胳膊一伸,古靈精怪地說道——

“這回是白心火龍果。應該不會讓你過敏,但是有點酸。”

晚飯前,寧昌德拎著盒茶葉回到家,高美蘭問他茶葉打哪兒來的?他說是讀書會贈送的會員禮品。

當晚高美蘭打掃房間時無意間來了興致,拿著新下載的手機軟件到處掃二維碼,掃到那盒茶葉的時候,意外發現寧昌德跟自己撒了謊。原來茶葉來源於另一間茶館,與他所說的河邊茶社一個城東一個城西。

此時的高美蘭剛做完眼部微整,她決定按兵不動破釜沉舟。直到眼部恢複那天,她向寧昌德問準讀書會開始的時間,待他前腳出門,她後腳直奔二維碼所顯示的茶館。

茶館位於城關的一條老街上,小三層樓,白牆黑瓦,典型的仿徽派建築。當日下了點小雨,茶館人不多,一樓是前台跟大廳,二樓跟三樓是被帷幔隔開的“貴賓座”。這帷幔說來有趣,材質似厚非厚,鄰座之間現輪廓卻不見細節,無論看過去還是聽過去都隱約得恰到好處。

高美蘭剛走到二樓拐角便聽到寧昌德極具代表性的咳嗽聲。她順著那聲音摸過去,在相鄰隔間坐下來。隻聽帷幔一側,寧昌德侃侃而談。一群人簇擁著他,一口一個“寧總”地叫著。

高美蘭衝服務生招手,輕聲細語地點了杯最便宜的翠峰。接著便靠在沙發上聽寧昌德時而家長裏時而談天侃地。眾人的聆聽跟追捧對他而言似乎很是受用,待到付款關頭,他更是聲如洪鍾——“你們誰都別搶!今天我買單!”

高美蘭終於知道他為何虛與委蛇隱瞞行蹤,他是怕碰見熟人,怕自己微不足道的真實麵目被揭穿。他醉心於身份轉換的幻覺,他崇拜權威並渴望著被人崇拜。

回到家,高美蘭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手裏握著前三個月的水、電、煤氣賬單。寧昌德哼著小曲兒進門兒,被她這陣勢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沒等他問出個一二三來,高美蘭便將走上前將賬單往他身上一甩——“寧昌德你醒醒吧,在外充大尾巴狼有什麽意思?你還真當自己是寧總呢?你這人一輩子裝洋蒜,老了老了該務實了吧?寧汐前段時間看上了一套房,首付怎麽都湊不夠,你倒好,在人麵前充大爺,一擲千金,你能不能省省自己為女兒的未來想想?”

寧昌德心底一虛,扯著嗓子吼叫:“我這勞勞碌碌一輩子,老了老了還不能瀟灑一下了?再說了,這套房子以後是不是她的?我的財產以後是不是她的?你們母女倆倒是著什麽急啊?”

“你什麽事兒都是自己享受完了再考慮別人,你別這麽自私行嗎?”

“我就這樣了,自私就自私!過不下去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