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愛的惶恐

“嘩啦啦”的衝水聲將睡夢中的李玉琳吵醒。她在黑暗中瞥了一眼沉睡的秦南軒,猛地坐起來。

這已經是今晚第二次聽見兒子起夜了,她隔著木門問道:“寶貝兒,沒什麽事兒吧?”

“沒,水喝多了。”秦川說著便拉開門,“不好意思啊媽,把您吵醒了。”

“哪兒的話!媽媽更年期本來就睡得淺。倒是你,不舒服的話一定跟媽說。”李玉琳掛著一臉關切。

“知道了,您快去睡吧。”

秦川熄了燈,重新躺下。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譚宛的臉。

記得在一起的第二年,有段時間譚宛因痛經睡眠輕淺,一個夏夜,她剛入眠不久秦川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這一開燈一衝水把譚宛徹底弄醒了。她半躺在**,如同海參般邊掙紮邊抱怨。秦川不住道歉,說自己不常起夜沒什麽經驗,譚宛堵著一口氣,咬定了他不是沒經驗而是缺乏共情。她甚至還氣鼓鼓地問了句,你們理工男都是這樣嗎?到了後半夜,譚宛再也睡不著,捂著肚子翻來滾去。秦川也別想睡了,他一邊在心裏抽自己幾個大耳光,一邊念念有詞——“你說我也真是!大晚上的起什麽夜?這不自討苦吃嗎?”

……

想到這兒,眼角不禁淌出一絲苦笑。他恍然間發現分手之後最常浮現在腦海的並非那些極度快樂或極度幸福的瞬間,而是一件又一件不足掛齒甚至曾令他心煩意亂的小事。

比如某天夜裏譚宛被自己的響屁崩醒,她卻頂著一臉半夢半醒的幽怨怪秦川吃了太多土豆;再比如有幾次兩人一起下班回家,明明是她忘了拔鑰匙,卻不由分說將罪名扣在秦川的頭上。

秦川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摁亮手機,在消息欄打下一句“我好想你…….”,猶豫半晌,逐字逐句刪去。反反複複好幾回,到最後徒留一串索然無味的省略號。他感到有些無趣,索性關了手機。

事實上秦川對譚宛始終抱有一份執念,無論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說服李玉琳,說服全世界,說服譚宛,讓她回來自己身邊!

病假結束,寧汐重新投入工作。起初,寧昌德一天十幾通電話地慰問著,寧汐稍有抵觸他就憤怒,一憤怒就沒完沒了繼續call。對於用力過猛的關照,他自持那番陳詞濫調——“大人這不是操心你嗎?你怎麽不識好歹呢?”

這話說了三、五回,寧汐終於受不了了,出言反駁:“難道您操心了該發生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嗎?難道您多打幾個電話我這輩子就一帆風順了嗎?您這不是關心我,而是將自己內心的焦慮轉嫁給我!爸,我真的特別忙,病假期間積累的工作量巨大。我請求您放我一馬好嗎?我——”

“好!不管你!你是死是活跟我沒關係!”不等女兒把話說完,寧昌德狠狠摔了電話。

話雖這麽說,可寧昌德是賭氣,父女間畢竟沒有隔夜仇。既然自己的關心鞭長莫及,他幹脆將這個艱巨任務落實給了小俞。

打接到指示那日起,俞揚帆天天送飯送水果,精心照料悉心嗬護。上班時間在一樓相迎,下班時間一路護送到停車場。時間一長,寧汐認定了他的過度殷情必有蹊蹺,便指著新鮮的果籃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椰棗?”

“猜的。”俞揚帆說著,將一袋椰棗丟給她。

寧汐反手一接,又問:“那昨天中午的紅燒肉呢?”

“歪打正著吧。”

寧汐抿唇,“這麽說,咱倆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俞揚帆聽聞,頃刻間透出一副美滋滋的表情,看他有所鬆懈,寧汐猛然仰起頭:“我爸指示的?”

俞揚帆下意識點頭,“叔叔說這叫近水樓台,這種機會千載……”一道毒辣的目光掃射過來,俞揚帆猛地抬眸,換言之,“我的意思是,叔叔怕您沒痊愈身體再出什麽問題讓我留點兒心。”

“行,那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以後不用這樣了,做好本職工作才是萬全之策。”寧汐說著,將那袋椰棗重新扔給他,“忙去吧。”

等俞揚帆拉門出去,寧汐彎腰拾起手機——

“爸,您不放心歸不放心,幹嘛使喚人俞揚帆啊?”

“別說得那麽難聽,我那是拜托!你一不回家裏住二不接電話的,身體那樣父母怎麽可能不操心呢?”

“近水樓台先得月?”

寧昌德一頓,理直氣壯道:“我那不是給小夥兒攢點兒幹勁兒嗎?別不識好歹!”

“還先得月?您征求過月亮的同意嗎?再說我們可是同事關係,他天天這麽鞍前馬後的侍候著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假公濟私呢,傳出去多難聽啊!我不要麵子的呀?”

寧昌德咂咂嘴,“要不說小俞這孩子心地善良會關心人呢?再說了,男孩追女孩不得樂意付出嗎?可是寧汐啊,你也不能過度拿人家好處不然顯得沒骨氣,明白嗎?”

寧汐怎麽能不清楚老頭兒心裏琢磨的那點小九九?隨即直言不諱道:“這句話的潛台詞是:如果人一定要給我就接著唄?”

寧昌德話音一滯,道:“你愛怎麽理解怎麽理解!”

在替女兒操心這件事上老頭兒可謂相當執著。在家養病的那段時間寧汐給他下了禁足令。他無計可施啊,索性暗暗拜托人老曹照顧閨女。寧汐發現以後挺生氣,她不想給人添麻煩更不想欠人人情,話說老頭兒可真會挑時候,自己剛才給賀宇韓留下點兒好印象他就來上這麽一出!

寧汐自知跟老頭兒理論不清,幹脆一個電話撥給高美蘭。那是個周末,秋高氣爽,老兩口兒跟鄰居結伴到野外郊遊。

電話打到第三遍,好不容易有人接聽。寧汐張口便問:“媽,我爸是不是又麻煩人曹伯伯了?”

高美蘭幹笑兩聲,語調聽上去有些別扭:“哎女兒,我們正和李阿姨出去玩兒的路上,李阿姨你知道吧,就是秦川的媽媽。”

“他能不能別這樣啊?至少提前問問我的意見吧?”

“哦,是你秦叔叔在開車,技術可好了,別操心啊。”

“讓我爸以後能不能別插手我的事?”寧汐不耐煩了。

“我們去柳塘鎮,聽說那兒風景特別好。”

“您能不能好好兒說句話?”

“高速上信號不太好,斷斷續續的,到休息站我給你打過去啊!”

寧汐知道母親也是要麵子的人,這是害怕被鄰座的李玉琳聽見了。

麵子麵子,一家人都要麵子!可麵子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呢?不過是一塊欲蓋彌彰的遮羞布罷了。

……

寧昌德終究是愛女兒的,即便被其禁足亦或被其想方設法拒於心門之外,但他終究放心不下。明的不行來暗的,偷偷潛入不落痕跡總該可以吧?再說了,就算到頭來被發現了又能怎樣?比起生活上的照顧,拌幾句嘴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這樣,寧昌德趁寧汐工作時間屢次摸空前往公寓:清理廚房跟地磚,將過期卻還沒來得及拆封的食物用新鮮品替代,廁紙、清潔劑之類的生活用品也定時補齊。

收假後的寧汐可謂日理萬機,加之戴月披星的生活狀態,自然沒留意過這些細微的改變。直到入冬後的某天,當她發現用了三個周的電動牙刷依久保持滿電模式,這才有所察覺。

而寧昌德的計劃也並非毫無破綻,就比如他並不知道女兒這些年口味已然有了些改變——

周六傍晚,寧汐為感謝賀宇韓對自己的照顧邀請他吃晚餐。等待食材泡發的間隙,寧汐從冰箱端出一盤醬苦瓜。

“上次在我家的時候你不是說自己特討厭吃苦瓜嗎?”賀宇韓盯著盤子,對此很是疑惑。

“小時候愛吃,特別是在被爸媽責罰以後,覺得一盤苦瓜下肚特泄火特清爽,也算是跟自己賭氣吧。工作以後就特別反感這個味道。”

“為什麽?”

“生活都已經夠苦了,還要吃什麽苦瓜!”

“那你現在這是…….”

“我爸硬塞冰箱的。他以為我跟小時候口味一樣,不吃浪費了!”她說著,夾起一筷子送到賀宇韓嘴邊:“味道不錯,你也嚐嚐。”

賀宇韓細細咀嚼,感受著唇齒之間的溫度。事實上在這一個來月的光景裏,他早已透過貓眼看慣了寧昌德的“潛入細無聲”,但出於好意從未跟寧汐提起。他又怎能不明白呢?家人之間不過如此,就算磕碰再多爭吵再多,就算橫眉冷對、歇斯底裏,可他們始終都會心係彼此。

周二大清早,寧昌德因為趕在寧汐上班前急於送粥被一輛自行車撞翻,寧汐到這時刻這才後知後覺,原來此前頓頓早餐合口並非幻覺,那可都是老頭兒借賀宇韓之手送來的。麵對這份沉甸甸的父愛,她如鯁在喉,矛盾的心情很難用一兩句話解釋清楚。她覺得內心深處原本堅實的堡壘轟然倒塌,徒留一地寫滿羞愧的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