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的行李

耳邊引擎轟隆的聲響愈發清晰。寧汐活動僵硬的雙腿從大麵積的黑暗中掙脫。她環視四周,窗外是一萬多米的高空,正想向空姐要杯水喝,可剛一回身便正正撞上一張熟悉的麵孔。寧汐驚訝極了:“爸?您怎麽跟來了?”

“別忘了行李是咱倆一起打包的,我順便把自己也給打包進來了。”

“爸您別鬧了,我這還在出差呢!”

“我是你爸!我對女兒的關懷可是見縫插針,無孔不入的!”

寧汐感到有些恍惚,分秒之間機體開始搖晃,整個兒客艙陷入一陣巨大的恐慌。乘客們開始**,大大小小的箱包從頭頂接二連三地掉落。廣播裏播放著應急措施,可興許是缺氧的緣故,寧汐努力聽卻全然聽不清其中到底在說些什麽。她下意識去握住父親的手臂,可扭過頭才發現父親早已離開了座位。艙內的光源突然間熄滅,寧汐眼前一黑,心跳驟然加速。

就在這時候,有人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女士,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請您將小桌板收起,座椅靠背調正。”

寧汐摘掉眼罩,片刻遲滯,跟著鬆了口氣——原來是場夢。

站在人聲鼎沸的機場大廳,寧汐終於有了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接手這位客戶已然兩個半月之久,直到此時此刻,直到落地收到簡訊她才真正放鬆下來。過去這一個多月,日子隻能用廢寢忘食來形容。入職”百納環球谘詢公司”兩年半,這是寧汐親手接下的第一個跨國大項目。而就在一分鍾之前,她收到師傅江源發來的短信——“恭喜晉級。”

寧汐站在傳送帶前看著花花綠綠的行李一件一件滑過視線,姍姍來遲的奪目令她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眩暈。

她低下頭無所事事地滾動通話記錄,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四天沒跟家裏聯係了。

跟父母失聯四天?簡直不可思議!以往工作時間父親隔幾個小時就來一次噓寒問暖,出個差恨不得讓她把自己也打包進行李,然而這一次卻什麽動靜都沒有。老實說,這種風箏脫線的感覺令寧汐感到無限暢然,但這愉悅還未持續多久便轉化成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擔憂。

直到一件銀黑色磨砂殼的remowa牌行李箱闖入視線,她將它拖下傳送帶,一麵走向出口一麵摁下通話鍵。響過七聲,無人接聽。換老媽的號碼撥過去,響過一聲便被掛斷,再撥就都是“暫時無法接通。”

寧汐這下真的慌了。她加緊步伐,拖著行李一路小跑到出租停靠點,拉開距離最近的一扇車門將行李徑直塞進後座——“師傅,濱河路金江高層!”

師傅正饒有興趣地盯著手機屏幕,不緊不慢地說道:“您得在前麵排隊,客人得一位一位上,車子得一輛一輛走。”

“麻煩您了師傅,我有急事兒!快走吧,到地方給您湊個整數!”

這座城市的夏日最美不過夕陽紅,可寧汐無心欣賞窗外美景,隻顧著一通接一通地撥著電話。可答複無異為——“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四十分鍾後,車子在金江高層的空地前停下。沒等師傅找零寧汐便拎著行李衝進電梯。可當她手忙腳亂地推開家門,卻被眼底一派悠然自得的天倫景象搞得有些失措。隻見父親坐在茶海前一麵品聞紅茶一麵給他的寶貝玉石上油,母親則麵對電視機切分一隻水果。

見女兒回來,寧昌德立馬停下手來:“狗鼻子啊,知道你媽做好吃的就回來這麽早,快洗手吃飯吧!”說著起身走向門口,將一雙狼爪拖鞋從櫃子底下拿出來。

寧汐顧不上接話反手將行李往牆角一靠:“打那麽多電話你們為什麽不接?”

寧昌徳稍作遲滯,手臂不自覺地打頸間劃過:“沒聽見,可能放靜音了。”

“媽,您的手機呢?”寧汐將視線移向沙發。

高美藍轉過一張寫滿蒙昧的臉:“沒聽見啊!給我也打了?”說著環視四下,最終從茶海邊緣摸過手機,盯著屏幕叫道:“哎,這怎麽就飛行模式了?韓國貨就是不行,用一年不是亂唱歌就是亂撥電話。”

寧汐到底是鬆了一口氣,轉瞬,餘光深處略過寧昌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她立馬心領神會,可沒來得及開口便被寧昌德一聲“開飯了!”搡進了廚房。

“爸,您幹的?”

“我拿你媽的手機消消樂,可能劃錯了。”

“確定不是報複我?”

見女兒一臉的嚴肅勁兒寧昌德自知瞞不住了,反倒強硬了態度:“看來你心知肚明,那天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麽說的?”

“沒說什麽呀,說趕時間就掛了!”

“對呀,麵對父母的關心你話不多說就把電話給掛了,像話嗎?”

“我那是在趕飛機,過安檢人讓打電話嗎?”

“行,上次你有理由。那上上次呢?上上上次呢?哪一次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是假裝聽不見就是搪塞幾句就不耐煩地掛掉?今天就讓你親身體會一下被冷落被拋棄的滋味、擔心受怕的感覺!”

“所以您自己不接就算了還把我媽手機給調了?您怎麽能如此大智若愚呢?您知道我這一路上多——”說到這兒寧汐唇齒一頓,改口道:“——多耽誤事兒嗎?按規定我必須先回公司上**同的!”

寧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了,明明想說“擔心”,出口瞬間卻變成“很忙”。她向來不太擅長表達愛與牽掛,一如父母對自己所做的那樣。

“這四天呢?你有主動來一通電話嗎?”被這麽一問,寧汐立馬回過神來:“我是真忙,每天都想著怎麽說服客戶拿下項目,哪還有心思打電話啊!”

“你爸爸也是關心你!你要理解他。”高美藍說著將一塊紅燒肉夾入女兒碗中,寧汐賭氣避過了。寧昌德餘光一瞥,一個反手從妻子筷子上奪過紅燒肉用力摁入女兒碗中。

“吃飯了!”

從小到大,“吃飯了”無疑為寧昌德的道歉指南。以前寧汐無論與父親之間發生了怎樣的摩擦,一句“吃飯了”就能化解全部。

寧汐看著一桌飯餐,十道菜裏八道都是自己最喜歡的。簡簡單單的家常菜,卻偏偏拚湊成了一整桌煙火。她撚起一塊竹筍放入口中,輕輕咀嚼,一瞬之間唇齒溢香,便不再多爭些什麽。

飯後,寧昌德茶碗兒一端移駕電視機前,高美藍則站在水池前清理碗筷。這是寧汐打小見慣的場景,記得小時候她還以《爸爸隻會看電視》為主題寫過好多打油詩。寧汐將吃剩的飯菜放入冰箱,跟著切了水果端出來。她在沙發一端坐下,寧昌德立馬插起一牙哈密瓜遞到女兒嘴邊:“最近工作怎麽樣?”

“挺好的。”寧汐心不在焉地答道。

“挺好是怎麽個好法?”對於女兒的事情,無論生活還是工作寧昌德向來事無巨細一一過問。問得多了雜了,寧汐便覺得他幹涉過多,難免心生抵觸。

她假裝沒聽到,挑了顆最大的草莓塞入口中。

“哎問你話呢!該不是有什麽事兒不順心吧?”

寧汐有些不耐煩,下意識加大了咀嚼的力度,“這次項目完成以後我重新做了一下自我評估跟前景規劃,我覺得自己有能力挑戰跳去Boston谘詢。”

“波斯頓?”寧昌德饒有興趣底側過身,“聽這名字像是國際公司,離家遠嗎?開車多久?地鐵幾站路?”

寧汐愣了愣,下意識放慢手頭的動作:“美國。”

片刻靜默,寧昌德茶杯一置:“美國?新馬泰你都沒去過你要去美國?英文都說不溜人公司能要你嗎?最重要的是,一個女孩子跑那麽遠做什麽?”

“遠嗎?再遠能遠出地球嗎?現在交通多便利,打個飛的睡一覺就到美國了又不是上太空!”

“不可能!”寧昌德斷然否決。在他看來,倘若寧汐提出上月球自己指定立馬同意。可要說去美國……太現實,太容易。

不!絕對不行!

“為什麽不能?你們從小那麽嚴格地訓練我那麽嚴厲地要求我不就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人成才成功嗎?現在我懷大誌有追求了,怎麽,又不支持了?”

寧昌德明顯囤著一口氣,額角青筋冒起。高美藍聞聲從廚房趕出來,圍裙沒來得及摘,指尖還滴著水:“你倆怎麽又掰扯起來了?真是翻臉比翻書快!”

寧汐抿著嘴沒說話。

片刻沉吟,寧昌德“突”地站起身,大步踱進臥室並啪地一聲摔上了門。四周頓時安靜下來。寧汐仰頭衝吊燈眯起眼睛,甚至能聽到空氣中灰塵劈啪作響的聲音。沒一會兒,耳畔傳來一陣家具開合撞擊的聲響。

寧汐扭過頭,有些無助地看向母親:“他太專製,管太寬,太咄咄逼人。”

高美藍皺眉:“不能這麽說你爸!你要理解大人,他也是關心你。”

“媽,那您呢?”

高美藍唇角微微蠕動,可還沒等她回答,臥室門“嘩”地一聲拉開,一股強勁的氣流撞在寧汐的臉上,她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寧昌德手裏攥著一紙貌似證明書的東西,薄薄的,脆脆的,邊角泛起淡淡的鵝黃色——“看看!”

寧汐湊近了些,訝異於正中央一行手寫體小楷:不遠行不願嫁協議書。她怔了怔,繼續往下讀——

“我寧汐,在此向生我養我愛我的父母作出保證。我保證這輩子不遠行,不願嫁,守在父母身邊,做一個貼心的小棉襖。”

“這是什麽?”寧汐指著右下角一片若隱若現的墨跡問道。

“你剛出生的腳印!畫過押了,別不承認!”

“爸,您別這麽幼稚好不好?”

“幼稚?哪有小孩這麽跟父母說話!我們養你這麽大,出差四天就不跟家裏聯係將來要是出了國還了得?”

見父親還揪住這事兒不放,寧汐有點惱,出口反駁:“我遠嫁了嗎?我浪跡天涯了嗎?我那是因公出差,拿下客戶壓力很大的!別說給你們打電話了,連續這幾天我午飯都沒來得及吃上一頓,晚上回到酒店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才洗臉刷牙……”

“反正我告訴你寧汐,別說出國了,你連咱家都別想出!”

寧昌德用力將茶杯擲向桌麵,淡黃色的茶漬飛濺在潔白的桌布上。此時的窗外風雨交加。寧汐衝進臥室並反鎖了門。寧昌德瞬間變焦灼,“開門——你把門給我打開!你一小屁孩什麽態度!”

高美藍立馬上前阻攔:“你就別敲了,讓她自己靜一靜。”

“靜一靜?要是我不給她提點到位,她個小孩子自己能想清楚嗎?”

“還不是你慣的!我說老寧啊,你女兒都27歲的人了,這點情緒她自己能消化!”即便這麽說,可高美藍還是深深望了一眼房門,“要不你也休息吧,別折騰了,她明天還上班呢!”

寧昌德快步走回客廳,扳起腳邊的石頭用力往上麵塗著油。良久,停手說道:“她在外幾天沒好好吃飯,你最近就手腳勤快點兒做點她喜歡吃的!”

寧汐躺在**,腦中全都是搬出去獨立租住的想法。這想法到目前為止已然生成了n加1次,對於父母,她是又愛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