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女神2
2
八名身穿黑色動力裝甲的安全部特工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黑色的單向透明麵罩遮住了他們全部的臉，但他們行走和站立的姿勢，還是充分暴露了他們此時此刻的真實情感。
他們極其緊張，宛如噴發邊緣的火山。無一例外。
電磁步槍沒有如平常一樣被他們抱在懷裏，而是懸掛在他們後背上。他們空著手，強裝冷靜，強裝無所畏懼，強裝眼前的局勢盡在掌控之中，卻又保持著隨時準備摘下電磁步槍的姿勢，準備瘋狂射擊，把一切可怕之物射成碎片。槍能夠帶給他們某種安全感。然而，他們又不敢真的把槍抱在懷裏。因為他們也害怕真的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某人，會引來某人的殺意……
鐵紅纓知道他們的緊張源自何處。
他們都接受過阿特拉斯特工學院多年專業而係統的訓練，也肯定不是第一次出任務的雛兒。見過血，殺過人。但眼下，他們的緊張如此真切而難以抑製。鐵紅纓相信，動力裝甲之下，他們的額頭與後背，都冒著滾滾的汗珠。
都是因為我。我沒有穿環境服就敢在金星地表行走。這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肯定嚇著他們了。他們也一定知道那些故事，那些半真半假的傳奇。想到這裏，鐵紅纓不無驕傲地笑起來，順手捋了捋那一頭黑而濃密的長發。在他們眼裏，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他們怎能不緊張？
一名安全部特工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鐵紅纓淺淺一笑，款步從他身邊走過，沒有多看他一眼。她知道他為什麽劇烈咳嗽。因為她剛才的笑。那來自於海倫娜的魅惑與妖冶之力，隨著那抹濃淡相宜的笑，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那名特工感受到了，萬分喜悅之餘又感到無窮的震驚，急劇的情緒變化令他呼吸不暢，如鯁在喉，於是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心動的可不隻他一個。男人啊，都是些費爾蒙生物。鐵紅纓想著，沿著步梯，走進氦氣艇裏。
陸費軒部長站在氣閘外等她。他穿著深黑色動力裝甲，胸前的安全部標識比其他特工的大一號。不過他的麵罩掀開著，露出一張黧黑的滿布深深皺紋的臉，顯得滄桑而世故。“久仰大名，今日終於見到真人了，我太高興了。”部長熱情而又客氣地說。他把先前在擴音器裏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並且強調鐵紅纓也是安全部最為優秀的特工（沒有之一）。言外之意就是我們隻是執行上級安排的任務，我們也不想來的，這樣的任務你也做過，要怪就怪上級，千萬不要為難我們。
部長的小心思解讀起來毫不費勁。鐵紅纓薄唇微啟，輕言淺笑道：“我一弱質女流，怎麽敢為難各位安全部的高級特工呢？”
身後又傳來連續的咳嗽聲。
“都生病了嗎？”陸費軒部長嗬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情？”
沒有特工敢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他們隻是努力直起身子，竭力恢複特工的莊嚴，而不是繼續表現現在的猥瑣。
這艘氦氣艇穩穩地起飛，在渾濁如黃酒的空氣中不斷地向上升。另外七艘氦氣艇緊隨其後。下方的金星地麵破碎不堪，如同數萬個被坦克碾壓過的雞蛋；而在地平線之上，一道樹枝狀的超級閃電亮起，久久不熄，照亮了它附近顆粒感十足的黃色空氣。
繼續往上，氦氣艇鑽進了厚實的硫酸雲海，這雲層如此稠密，仿佛懸浮在半空中的深黃色岩石。氦氣艇鑽進去，隻是如老鼠一般鑽出了一個“洞”。艇外的光線變得更加黑暗。“洞”在氦氣艇前方形成，或深或淺的黃色雲朵從氦氣艇周身掠過。等氦氣艇離開，“洞”又很快被黃雲填滿，消失不見了。
鐵紅纓不止一次想過，這把整個金星包裹住的厚達20多公裏的硫酸雲海，如果因為某種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真的全部變成了黃色岩石，然後劈裏啪啦地掉落到金星地麵，會是怎樣一副壯觀且恐怖的景象。
“部長閣下，你也這樣想過？”
“想過什麽？”陸費軒部長緊張地解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鐵紅纓撇撇嘴，一種不被理解的孤寂感油然而生。她把妖冶的風情暫時收斂起來，變得遺世而獨立。她抿緊了紅唇，麵目凝重，展現出一種不可觸碰更不容褻瀆的寧靜之美來。
八艘氦氣艇飛出了硫酸雲海，宛如一隊虎鯨嗚鳴著躍出蔚藍的大海，那種歡愉無法掩飾。鐵紅纓沒有真正見過虎鯨躍出海麵的情形（而且這一情形已經隨著地球的消失而消失了），但此時此刻，她腦子裏奔湧的畫麵，正是虎鯨快速衝出海水與空氣的分界線，在自由的空氣中嗚鳴著、旋轉著，無數網狀的明亮的白色光線在虎鯨光滑的皮膚上滑過。
與虎鯨躍出海麵不同的是，虎鯨會落回海麵，重重地拍擊出高高的水花，而氦氣艇則會繼續往上飛，一直飛向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金色的莫西奧圖尼亞——金星聯合陣線的首都，所有天空之城的母城，鐵紅纓從小生活在其中的真正意義上的家鄉。
莫西奧圖尼亞城整體造型神似肥碩的蜻蜓，前後相距1 550千米，左右相距1 460千米，最厚處為25千米，住著140萬驕傲的金星人。
氦氣艇靠近“蜻蜓”腹部。一扇收縮門打開，八艘氦氣艇魚貫而入，勻速飛進巨大的氣閘，然後被長長的機械臂抓住，懸掛到金屬吸盤上。
陸費軒部長帶著幾分諂媚幾分恭敬，和安全部特工一起，把鐵紅纓帶到了自然與人文博物館。這裏是鐵紅纓的父親鐵良弼一手創立的，耗費了他幾十年的心血，是目前太陽係內規模最大的全景式實體博物館。在地球消失之後，博物館的名聲與地位一日千裏，成為碳族幸存者們憑吊地球的最佳場所。這肯定是父親生前不曾想到的吧。看著博物館門前那具著名的霸王龍骨骼化石，鐵紅纓百味雜陳。
此刻，博物館沒有一名普通遊客，裏裏外外都是身穿橘黃色動力裝甲的戰士，總理衛隊的標誌——手持長矛的馬賽獵人——在他們的前胸和後背上，非常顯眼。
“我父親說，這裏應該擺智人的化石骨架。”鐵紅纓指著霸王龍高聳的骨架說。
“裸猿。我更喜歡稱之為裸猿。”陸費軒說。然後他帶著“終於完成任務”的釋然對她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我在外邊等你。”他說，不經意地指了指總理衛隊，“裏邊的安保工作不歸我管。”
一名衛隊長過來，跟陸費軒部長交接，那倨傲的態度，讓人以為他是部長的頂頭上司。陸費軒對此卻沒有多的表示，隻是按照標準流程，完成交接，然後回到安全部特工的隊伍之中。
衛隊長衝鐵紅纓勾勾手指，“來。”
鐵紅纓跟著他，在眾多總理衛隊隊員的注視下，走進博物館。
圖桑·傑羅姆在館長辦公室等她。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簇擁著一大幫子人。秘書、助理、顧問、幕僚、密友，十來個人，如眾星捧月一般，圍繞著他。一望可知，這些家夥並不團結，彼此之間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勾心鬥角，但在侍奉總理這一件事情上，他們表現得驚人的一致，那就是格外忠誠。此外，在距離圖桑很近的地方，矗立著四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在稍遠處則矗立著堅如磐石的另外八名。
這一大幫子人，有說有笑，熱鬧異常，竟使得偌大的館長辦公室顯得擁擠不堪。
鐵紅纓望向圖桑。這兩年裏，作為金星聯合陣線的總理，圖桑經常出現在媒體上，但鐵紅纓一直沒有和他麵對麵見過。他的變化非常明顯。單純看身體，比兩年前更年輕了，舉手投足間散發著自信與成熟的魅力。然而歲月不會饒過任何人，再多的修複與再生手術，都無法掩飾他眼角的蒼老與疲憊。
“紅纓，你來啦。”圖桑總理緩緩地站起身來，雙手撐在辦公室上，凝望著鐵紅纓，聲音平淡如水，沒有一絲與侄女相逢的喜悅。
總理一開口，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當總理的感覺如何？”
“總是忙。做了很多事情。”圖桑總理補充道，“很多以前想做但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徹底斷絕與地球的聯係？”
“事實證明，我做對了。”
圖桑總理至少說對了一半。
就任總理之後，圖桑宣布金星徹底斷絕與地球的往來。從地球到金星的旅遊產業原本就每況愈下，現在徹底沒了。“我聽說，地球那邊因此大發雷霆，卻對金星的做法無力報複。於是，他們裁撤了原本所剩無幾的航天部門，在很短的時間裏失去了離開地球表麵的能力，回到了非常原始的狀態。”在旅遊途中，鐵紅纓遇到的一位旅遊部官員這樣說過，“幸得有圖桑總理，我們這邊又開辟了火星航線，來自火星的遊客大為增加。源源不斷的火星遊客，為金星的GDP增長，做出了卓越的不可替代的貢獻。”
金星與火星的關係迅速火熱起來。“這是愛神與戰神的天作之合。”有媒體如此形容。火星那邊，孔念鐸履行了他當初的承諾。一大批高新技術被輸送到金星。其中就包括把莫西奧圖尼亞城以及所有漂浮城市都塗得金光燦爛的自修補耐腐蝕特種漆。金星的所有城市都漂浮在硫酸雲海之上，不可避免地會遭到硫酸等酸性物質的持續腐蝕，這一度成為金星人的心頭之患，但有了來自火星的特種漆，問題迎刃而解，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
圖桑·傑羅姆的聲望由此獲得大幅度提升。然而“事實證明，我做對了”這句話隻說對了一半。“後來呢？”鐵紅纓問道，責問之意溢於言表，“後來你又做了些什麽？”
總理站直身體，把撐住辦公桌的雙手收回，無所謂地聳聳肩，又把雙手抱在在胸前，卻沒有開口做出任何解釋。一種強烈的陌生感湧上鐵紅纓的心頭。事實上，她與這位逼死了叔叔托基奧·塞克斯瓦萊的伯伯並不相熟。那這強烈而詭異的陌生感又來自哪裏？
“你是誰？怎麽如此無禮？”一名秘書開口。
“讓他們走。”鐵紅纓平靜地說，“真要殺你，他們幾個擋不住的。”
這**裸的威脅，讓圍繞在總理身邊的家夥們鼓噪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而總理衛隊的戰士們則全都舉起電磁步槍，直指鐵紅纓。衛隊長距離鐵紅纓最近，他的槍口幾乎杵到了鐵紅纓的腦門上。這是非常愚蠢的舉動。也不知道這麽愚蠢的家夥是怎樣當上衛隊長的。鐵紅纓這樣想著，同時一扭身，一滑步，奪下衛隊長手裏的電磁步槍，然後在衛隊長有所反應之前，把槍狠狠砸到衛隊長胸前的獵人標誌上。這一砸，力量極大，槍碎了，衛隊長悶哼一聲，仰麵倒下，再細看，他身上用超級合金製造的動力裝甲竟然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辦公室裏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走。”圖桑刻意壓低了聲音，“都離開。”
“可是……”
“滾！”圖桑怒吼道，“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進來。”
秘書、助理、顧問、幕僚、密友，霎時間走了個幹幹淨淨，總理衛隊的戰士保持了尊嚴，排著整齊的隊伍，離開了館長辦公室。
“這下你滿意了。”圖桑懷抱雙臂，聲音變得低沉而威嚴，“告訴我，奧蕾莉亞號在哪裏？”
在他身後，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有狼的腦袋，人的身體，渾身散發著金屬氣息。
那是一頭處於人型狀態的鋼鐵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