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者5

5

惶惑不安中,何敏萱準備出了一趟門,去采購一些食物。

大腦之外,她還保留了一小部分肉做的器官,比如消化係統。當然,何敏萱的消化係統是經過改造的,在縮小體積的同時保留了原來的形狀和功能,極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之所以保留消化係統,倒不是因為消化係統可以為原生器官提供能量,而是因為正常的飲食,可以滿足大腦在精神層麵上的需求。“從埃迪卡拉紀算起,四舍五入,我們至少吃了六億年的東西,忽然間不吃了,大腦會覺得怪怪的,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珍妮對何敏萱這樣說過。

門打開,有一個纖瘦的身影在外邊等她。他雙腳交叉站立,雙臂抱在胸前,後背抵在牆上,如果沒有牆壁的支撐,他立刻就會癱倒在地,成為一攤爛泥。他眼睛微閉,似睡非睡。聽見何敏萱的腳步,他睜開惺忪的眼睛,晃了晃身子,用驚喜的語氣說:“幺妹兒回來啦?我等你好久了。哎喲喂,又換外掛啦!真漂亮!”

何敏萱厭煩地避開何子華滿是桃花的眼睛,沒好氣地說:“不在你那個地球上當你的教主,跑我這兒來幹嗎?”

“不就是想幺妹兒了嘛?”

“我可不想你。忙著呢。”

“忙好,忙好啊。有錢賺。”

何敏萱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問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

當初在拉尼亞凱亞,何敏萱趕到控製室時,隻看到了克萊門汀的屍體,還有癡癡傻傻的袁乃東。她問發生了什麽事情,袁大哥隻是一味地苦笑。在回曙光女神號的路上,何子華趕了過來,抻著一張老臉,央求幺妹兒帶上他。“幺妹兒,你不會見死不救吧?我是你二哥耶。”瞅著何子華那副爺爺不疼奶奶不愛的嘴臉,何敏萱一時心軟,答應下來。於是,何子華得以穿過通道,進入曙光女神號,然後一起飛到了遙遠又陌生的火星。

火星對他們倆來說,是一個全新的聞所未聞的世界。他們倆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習,需要了解,需要選擇並接受。時值鐵族頒布碳族遷徙令,整個火星陷入新一輪的動**不安。何敏萱一直很努力地去適應火星生活,而何子華卻一頭紮入虛擬現實的遊戲世界裏,沉湎其中,無法自拔。

“我在那裏麵是唯一的天神。”何子華驕傲地說。說這話的時候,何子華的臉上閃現著驚人的光。那裏指的是名為《重生在地球》的虛擬遊戲。在那個由電腦程序營造出的世界裏,地球還在,何家溝還在,乞力馬紮羅山還在。何子華從何家溝出發,一路跋山涉水,抵達重生教的聖地,並劈荊斬棘,順風順水地成為重生教教主。“哇,接受數百萬信徒的三跪九叩,好不痛快!”

唯一令何子華不痛快的地方,是使用虛擬程序是需要火星幣的,越是逼真越是怪異的體驗,所需的火星幣越是高昂。“畢竟我也要吃飯。”老板如是說,“還得養一幫人,在這亂世裏保護我把生意做下去呢。”

自從何子華迷上了《重生在地球》,幺妹兒何敏萱就成了他唯一的收入來源。鐵族的最低生活保障裏可不沒有虛擬現實遊戲,也許在他們看來虛擬現實遊戲,屬於奢侈品。

“別對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煩。別試圖拯救我,拯救我還不如去拯救地球。浪費時間。”講起“道理”來,何子華頭頭是道。“我承認,我就一徹底的廢物。”貶低起自己來,他也毫不含糊。

何子華來找何敏萱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敘兄妹之情。

不管他所說的話是多麽冠冕堂皇,亦或者是多麽下賤無恥,最終都會落到一件事情上,那就是向何敏萱索要火星幣。“幺妹兒,你要曉得,二哥我的人生就這麽點兒樂趣,你不會連這一丁點兒的樂趣都要給我剝奪了吧?”這是何子華最慣常說的一句話。“這是最後一次了。求求你了。這次給了我,我發誓,再也不會找你了。”他這樣發著誓,一次又一次,何敏萱的耳朵都聽起老繭了。

明知道何子華的誓言靠不住,何敏萱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給他火星幣。有時她也恨自己,為什麽不能直接拒絕。以自己今時今日,賽博格改造後的身體,拒絕何子華是一件很容易的時候。他甚至都不是親生的哥哥,隻是因為老漢何富貴收養了她,他就這麽成了她的三個哥哥之一。但為什麽不拒絕呢?她懷疑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那個在雲霧山上向著璧山上龍的化石祈禱的女孩。這份懷疑總讓她有幾分氣餒。

何子華說:“最後一次!”

何敏萱回答:“你說過多少次呢!”

“真的,我發誓,這次是真的。聽我說完!老板新進了一套虛擬設備,能把遊戲內置時間調慢一萬倍,最多能調十萬倍。你聽我說完!”何子華隔著柵欄喊道,“現實一分鍾,在遊戲裏卻是十萬分鍾。我買一分鍾的遊戲時間,在遊戲裏當十萬分鍾的教主,一定會膩的。膩到再也不想玩遊戲。這是我戒掉《重生在地球》的最好機會。”

二哥這輩子也是夠悲慘的,小時候染上了天花,僥幸沒死,卻留下了滿臉疤痕。他在乞力馬紮羅山上,成為重生教的長老那段經曆,確實是他人生的巔峰。他差一點兒就成為重生教三巨頭呢!他想回到那個時間點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何敏萱思忖了一會兒:“多少?”

“一分錢一分貨。”何子華說,“貴是貴了一點兒,體驗大不一樣。”

何子華報了一個數字,遠遠超過何敏萱的預期。她的心一下子冷下來。“不,”她說,“我不會給你的。”

“最後一次!”

何敏萱一掌推在何子華胸前,“你走!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何子華欺身向前,抓住何敏萱的胳膊,繼續糾纏,“真是最後一次。你就當可憐我。我發誓,我……”

何敏萱放出一道電流,將他擊退,自己頭也不回地走開。“你這個機械娼婦,你心死了嗎?都世界末日了,還不讓人高興一下……”耳邊傳來何子華夾雜著哀鳴的咒罵,何敏萱不想做任何回應。

她在城市裏亂走,走得怒氣衝天。既無目的,也無方向,就這麽怨憤地走著。這城市如此陌生,宛如一座浩瀚無邊的迷宮。她置身其中,就像一隻羸弱細瘦的螞蟻,在史前怪獸的肚子裏,在醜陋而複雜的腸胃裏,尋找逃生之路。

光影交錯,霓虹閃爍,行人個個如同鬼魅,麵目模糊,身形猙獰。下一刻,城市的各個部分,竟翻卷過來,毫不留情地將她緊緊包裹。她無法呼吸(我早就沒了肺,用什麽呼吸?),無法直立(蜷縮成嬰兒一樣的姿勢可行嗎?),身上的每一塊骨頭都在碎裂(那些合金製造的骨頭也無法抵禦來自城市的威壓?),每一根視覺神經都被過於絢爛的光線轟擊,每一根聽覺神經都被過於喧囂的噪音碾壓……

“認識你自己!王牌占星師佐伊,上天入地,帶你走出人生的迷霧!”這句廣告語的字體經過了加粗、變形,閃爍著,以一種魅惑的姿態突然出現在何敏萱麵前。

何敏萱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街道。她被那廣告所吸引,凝神細看時,字體隱退,閃現出一個身著黑色袍服的女子。兜帽遮住她的大半張臉,兩隻眼睛應該經過了影像處理,如某種貓科動物一般,泛出神秘的幽光。她的紅唇翕動,似念念有詞,卻寂寂無聲。你側耳想聽,女子已經消退,屏幕上滾動出現了一串長長的名單:

達娜、瑤姬、弗麗嘉、努特、伊斯切爾、阿爾德維娜、奧拉巴、塞德娜、維納斯、墨提斯、柯特拉維、阿佛洛狄忒……

這些名字都是世界各地遠古神話中女神的名字,塞德娜的名字赫然在其中。

占星師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職業。據說一個人出生時天上出現了什麽星星,或者是來到了什麽星座,就能決定這個人的性格與命運。占星師能透過層層阻礙,窺見天上星辰與地上個人之間的隱秘聯係。

照說,在天文學興起之後,尤其是大宇航時代之後,發現天上那些星星不過是些冰冷的石頭、動**的氣球或者熊熊燃燒的火球,組成同一個星座的星星其實相距極其遙遠的時候,占星術與占星師就應該消失。但偏偏沒有。來到火星的占星師們,一方麵繼續挖掘占星術這一門古老技藝的更多訣竅,一方麵大量融入——多數情況下是生搬硬套——現代天文學、心理學、物理學、演化論等學科的名詞,對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進行大幅度的現代化改造。這使得占星術不但活下來了,而且在普通老百姓那裏,擁有不小的市場。

原因其實很簡單,一生之中,誰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不如意之事,心中的苦惱、抑鬱與憤懣需要排解,而占星師和他的占星術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提供廉價的慰藉。

要是他知道我要去找占星師,他肯定會這樣說。何敏萱想,管他的,反正他也不在火星,不在我身邊。而我,需要一個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