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7

7

意識到危險降臨的瞬間,方於西已經放開了自己的所有感官,探索了周圍30立方米的空間。來自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渠道的信息,在他腦子裏整合成一幅立體的景象。此時他處於高速運轉狀態,那些景象不像是連續的畫麵,更像是會緩慢流動的雕塑。

隔著牆壁,紅犼軍團的18名士兵呈射擊隊形排列,或趴或蹲或站,手裏的長短電磁武器都關閉了保險裝置,處於待擊發狀態。他們的神情異常專注,眼睛閃著戰鬥的火花,機器心髒跳動著,顯出對戰鬥的渴望,每一個身體部件都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司令申胥緩緩舉起手臂,伸直手掌,緩緩地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自——由——射——擊——!”

他的聲音仿佛是水底深處的怪獸發出的,沉悶而緩慢。

18名士兵同時開火,目標隻有一個:瓦利。

在司令伸直手掌時,方於西就敏銳地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槍聲響起之前,他已經迅速抱住了還處於迷惘狀態的瓦利。在第一輪齊射時,他精確地推算出槍火覆蓋的空白處,提前閃避到那裏。第二輪槍火追蹤射擊時,他又在傾瀉而來的彈雨裏,從容閃避,完美地避開了每一發致命的子彈。速度之快,仿佛是子彈避開他,而不是他避開子彈。

紅犼軍團的自由射擊,沒有對他和瓦利造成任何威脅。

然而,那些毫無抵抗力的盆栽就都遭了殃。

彈雨轟擊之下,三色堇的三朵花迎來了各自的結局:火焰一般的紅花飛到了半空,嫩草一般的綠花碎成了六瓣,大海一般的藍花落到了妃子笑上。

滿天星、紅火炬和瓦上霜飛到了半空。

路邊青、一見喜和七彩蓮碎成了數不清的碎片。

書生意氣、踏雪尋梅和三日淩空滾落在一起,彼此擠壓。

黑色妖姬、鴛鴦鳳冠、觀音白塔和萬綠叢中一點紅,也都在彈雨之下變成了不可複原的渣滓……

在彈雨中騰挪閃避的同時,方於西也在拉近與紅犼軍團的距離。紅犼軍團在第二輪射擊結束與第三輪射擊開始之間出現了不到五分之一秒的空檔,機會稍縱即逝,方於西雙臂自肩膀脫落,以驚人的速度,如同出膛的炮彈一般飛出。

由活金屬細胞構成的兩隻手臂,一邊飛一邊改變形狀,抵達攻擊目標時,已經變成了三棱刺的模樣。

方於西操縱兩把三棱刺,直入兩隊紅犼軍團的陣營。

這是地球消失之後,他苦苦思索“如何在不攜帶遠程攻擊武器的時候進行遠程攻擊”時,想到的無數辦法中的一個。

這個辦法其實很簡單:以身體作為武器。

三棱刺輕鬆地穿過第一個紅犼戰士的胸膛,沒有任何停滯,又鑽入另一個紅犼戰士的腹腔,旋即調整角度,射入第三名紅犼戰士的左側腋下,從右側射出後直撲第四名紅犼戰士的麵門。

這些紅犼戰士都經過軍事化賽博格改造,也經曆過無數場生死相拚的戰鬥,麵對三棱刺鬼魅一般的突然襲擊,他們卻茫茫然不知所措。三棱刺洞穿了他們的身體,也擊潰了他們的信心。

他們覺得三棱刺的飛行速度並不算特別快,甚至肉眼都能看見它銳利的尖兒,看見它飛行的軌跡,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變成了隻能感受無法閃避的雕塑,任由三棱刺穿進穿出。

第五名紅犼戰士被三棱刺洞穿時,第一名紅犼戰士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

第六名紅犼戰士試圖用手裏的電磁槍格擋,三棱刺穿過槍身,沒入他的前胸,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一個空空如也的洞。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另一組紅犼戰士身上。

不到三秒鍾的時間,12名紅犼戰士失去了戰鬥力。

方於西沒有下狠手。在剛才的掃描中,他早就洞悉了這些賽博格戰士身體最脆弱的部位在哪裏。隻需輕輕淺淺的一擊,他們的原生大腦就將失去對機械身體的控製,變成半身不遂的“患者”。

遭此非比尋常的襲擊,司令申胥也還算鎮靜。他很快判斷出倒下的紅犼戰士沒有死,於是下令先救同伴。他率先蹲下,摘下一名倒下的紅犼戰士的頭顱,放進背包裏,又挪步,摘下第二名的。其餘五名紅犼戰士如法炮製,摘下同伴的頭顱,放進背包裏,然後迅速撤離。

原生大腦就在頭顱裏,自帶維生裝置,回到紅犼總部,換上新的身體,這些戰士很快又能變得生龍活虎,投入新的戰鬥。這就是“紅犼”一詞的來曆。

紅犼戰士摘同伴頭顱的時候,兩把三棱刺已經飛回到方於西的身上,變回手臂的模樣。方於西沒有阻止紅犼戰士的離去,他們隻是雇傭軍,隻是執行某個委托者提交的業務而已。

在方於西的腳下,在盆栽變成的垃圾堆裏,瓦利昏迷不醒。

紅犼軍團全部離開,植物園恢複了安靜。園內是無數盆栽的爛泥,園外是十二具沒有頭顱的機械軀體。

燈閃爍兩下,它似乎這才想起在剛才的彈雨中受過傷,然後它熄滅了。

置身於黑暗中的方於西望向頭頂的特種玻璃,看見被木星照亮的這一片星域,灰天鵝絨般的背景上,星星亮如璀璨的鑽石,他忽然間輕歎一聲。

他不知道在星空的另一側,在太陽的旁邊,鐵族建造的戴森陣列怎麽樣了。也許還在建設中,是個半成品;也許已經完工,即將投入使用,之後會把太陽所散發的光和熱盡可能地轉化為電,再以無線電波的形式定向傳送到火星……

戴森陣列是不完全版的戴森球,隻會覆蓋大約三十分之一的太陽表麵。但如果有一天,鐵族發了瘋,想要建造了完全版的戴森球,那會怎樣呢?他們會把太陽完全包裹起來,到時候太陽所發出的每一絲光線,每一大卡熱量都不會泄露出來。這樣的話鐵族至少可以獲得一個持續時間在30億年以上的穩定能量來源,以供他們在火星超腦的虛擬空間裏逍遙。然而,這樣一來,曾經被太陽照耀的那些星球,不管原先是什麽樣子,都將變成冰天雪地,變得死氣沉沉。

誰也無法否認這種可能性。

到那個時候,火星,將成為太陽係唯一生機勃勃的星球。而木星,是這種極端情況下的一個備選項。木星不僅僅是太陽係裏最大的氣態行星,最關鍵的是它龐大的身軀在自轉與公轉的過程中,會自發產生光和熱。依靠木星產生的這些熱量,木星邊上的太空城也能存在幾十萬年。正是在這種想法的指導下,木星的數百座太空城得以被迅速建造,以至於興盛一時。

“至於幾十萬年後會怎麽樣,誰管得著呢?”

“有人打算活到幾十萬年後嗎?嗬嗬。”

“苟延殘喘?啥叫苟延殘喘?從遠古到如今,從幾百萬年前的非洲草原到幾百萬年後太陽係各個星際殖民地,人類不一直在苟延殘喘,何曾平安順遂過?”

在到木星的飛船上,他戴上方於西的麵具,假裝是個普通碳族之後,聽到的類似的話,多得像天上的星星。

瓦利的身體忽然抽搐了兩下,嘴裏哼哼唧唧地哀鳴著,看樣子是要醒了。

方於西伸手去扶他。

瓦利顫抖的手,惶恐地推開了他的手,“不,求求你們,不要吃了我,我,我,我什麽都說。”他的聲音和身體一起顫抖著,翻身在盆栽碎片構成的廢墟裏,往遠離方於西的方向,如受了傷的蟒蛇一般,扭動著爬行了五六米。

方於西跟在他身後,“瓦利先生,我不會傷害你……”

“我什麽都告訴你,不要吃我!”瓦利停住了爬行,身體依然顫抖,“我告訴你,在伏羲城裏發生的,不是什麽伏羲事件,而是屠殺,伏羲大屠殺,有計劃的大規模屠殺。與之相比,吃個把人根本算不了什麽。我去過那裏,慘不忍睹,你說是不是?”

方於西不料瓦利會轉換轉話題,說出一個驚天的秘密來。

木星附近有數百座大小不一的太空城,朱諾城隻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座,但沒有叫伏羲城的。把檢索範圍擴大,方於西搜到了叫這個名字的太空城。

“您說的伏羲城,是鐵族中的原鐵建造的那一座?”

瓦利翻身坐起,茫然地望向方於西,旋即使勁兒點頭。“大屠殺。”他說,呼吸急促,語氣盡可能地沉穩,以強調這事兒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