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墜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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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於西繼續查找資料。

入選追擊塞德娜號探險小組的還有兩人。2號叫尼比魯,麵容敦實,少言寡語,隻在提到科學時,話語較多;16號叫阿勒克托,是個身形異常高大的女子,眼窩深陷,看不出多少表情。除了麵試視頻裏的資料外,再沒有別的信息了。方於西有些懷疑,尼比魯、阿勒克托和瓦利都不是真名,但一時之間又沒有什麽證據證明這個懷疑。

那個沒有出現在畫麵上的第三名麵試官叫周紹輝。這人是追擊塞德娜號的注冊船長,追擊塞德娜計劃的真正執行者。方於西把這個名字默念了一遍,他在金星自然與人文博物館見過這個人。印象中,周紹輝長了一張國字臉,表情總是很嚴肅,一隻手臂經過機械化改造。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已故火星政府鐵族聯絡部部長孔念鐸的首席助理。也許孔念鐸是整個計劃的幕後指揮者?毫無疑問,周紹輝在執行計劃的過程中,沒有少動用孔念鐸的人脈資源。

追擊塞德娜號是一艘以探險為目的建造的宇宙飛船,使用了大量的高新技術,尤其是船上裝配的最新的小型可控核聚變發動機。這據說是鐵族提供的技術,使追擊塞德娜號最快能達到每秒6萬千米。

船長周紹輝和三名船員(尼比魯、瓦利和阿勒克托)一起,於標準時間2121年從火星出發,飛向了奧爾特雲。這次出發異常低調,沒有任何媒體予以正式報道。方於西隻從一些側麵渠道了解到,周紹輝對他的私人朋友珍妮說過,他要做奧爾特雲探險第一人。“孔念鐸、周紹輝和珍妮。”何敏萱提過,“他們三個在二十多年前一起從地球偷渡到火星,關係非同一般。”

這是一次私人性質的探險,所以沒有後勤基地,也沒有龐大的支援團隊。或者,他們本就抱著一去不複返、能飛多遠飛多遠的信念在做事情,所以一直保持著通信靜默?方於西推測到。追擊塞德娜號出發後的事情,他隻能通過其他觀測機構,比如土星的太空城天文中心,間接地了解。最初幾個月,追擊塞德娜號飛往太陽係外側的航線還是非常清晰的。後來,航線開始斷斷續續,但去往奧爾特雲的航向沒有變。最後一次發現追擊塞德娜號,是在它出發的兩年後,標準時間2123年6月。當時,它正全力以赴,一頭紮進柯伊伯帶。再往後,就沒有關於它的任何消息了。

它從浩瀚星空中消失了。

按照計劃,它將用50年的時間飛往奧爾特雲。現在,也許它還在深邃的宇宙裏默默飛行,向著既定的目標艱難前進;也許已經出了某種故障,不能再前進一步,隻能任由附近星體的引力拉扯著,飄向未知的未來。

假設追擊塞德娜號中途,比如在它信號消失的柯伊伯帶,掉頭往回飛,把瓦利送到木星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也無法解釋瓦利的年齡問題。中途返回的話,瓦利隻會比出發時老幾歲,實際年齡肯定不超過30歲。然而,方於西鑒定過了,瓦利真的有一百多歲。難道是瓦利因為某種原因,在極短的時間裏變成了生理上的百歲老人?

又或者是瓦利真的坐上了追擊塞德娜號,花了50年時間飛到奧爾特雲的某處,又從那兒花了同樣多的時間飛回來。時間的流逝,刻在他的每一條皺紋裏。但那樣的話,他抵達的會是一百年後的木星,而不是此時此刻的木星。除非他是穿越者,從2225年,以某種現在還無法理解的方式,穿越時空,來到了現在,來到位於木星軌道的朱諾城?終極理論支持穿越時空嗎?

到底哪一種原因可能性更大?我沒有傾向性,在正確答案出現之前。方於西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曾經對某人說過類似的話。那個女子……他想起那一個她來。她有時清絕出塵,有時明豔照人,但始終光芒四射,,照得他——尤其是現在的他——自慚形穢,簡直要痛哭流涕了。

這種感覺讓他沉鬱了好一陣子。塔拉·沃米的聲音在黑暗的最深處飄飄****,時而如洪鍾大呂,時而如鶯歌燕語:你和她的相遇,將會導致碳族與鐵族的同時滅亡!

他強行用一個疑惑取代了內心的沉鬱:我的身體不是碳族,心理卻是,尤其是情感上,與普通碳族一般無二,當初父親和母親為什麽要這麽設計我呢?

“有一種說法,說現代人的所有煩惱,其實都來自我們從數百萬年的石器時代起經曆數百萬年演化出來的大腦與身體,對眼前飛速發展變化的社會與時代的不適應。”曾經是某個科技節目主持人的父親用他那慣有的語氣說,“這種說法不完全正確,事實上,石器時代結束後,我們的大腦和身體為了趕上生活環境的變化已經發生了巨大到可觀察到的變化。然而,即便我們的大腦和身體已經很努力了,但不適應,依然是今天比較普遍的現象。尤其是第一次科技革命之後。”

這個結論放到我身上,是否依然成立?是不是和碳族一樣的情感束縛了我?製約了我?限製了我?方於西疑惑著,思忖著,計算著。有幾種可能性,但沒有唯一的答案。

他再一次把瓦利的麵試視頻調出來看了一遍,然後起身,出門去找瓦利。想要知道答案,去找當事人,不是最簡單的辦法嗎?

道路逼仄,行人擁擠。方於西下到瓦利植物園的位置。紅犼軍團破開的大洞還在,正如他所預見的那樣,在植物園的架子和盆栽中間,出現了瓦利佝僂的身影。這時,朱諾城已經轉到另一個方向,照亮植物園的,不是木星,而是室內的燈。方於西招呼了一聲,從破洞跳進了植物園。瓦利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依舊自顧自地打理著一株特別的盆栽。

那盆栽有兩片長長的葉子,一根細細的莖高高挑起,掛著三朵如吊鍾一般下垂的花骨朵兒。奇妙的是,花骨朵兒的顏色不一樣,分別是殷紅、翠綠、寶石藍,純粹而亮眼。

一番專注而溫柔至極的打理後,瓦利退後,“差點兒就錯過了。”他打了一個響指,植物園的燈全部關閉。黑暗中,那三朵稚嫩的小花發出一種朦朧的幽光,片刻後,花骨朵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幽光也同時變成令人矚目的光芒,紅的像最蓬勃的火焰,綠的像最新鮮的嫩草,藍的像最深邃的大海。

熒光照亮了瓦利皺皺巴巴的老臉。他眯縫著眼睛,享受著這一刻的欣喜與安寧。似乎有淚水從他眼裏沁出。他抽泣了一下,又揉了揉鼻子,終究沒有哭出聲來。

“好美呀。”方於西說,“這花兒。”

“三色堇,她是有名字的,她叫三色堇,不叫這花兒。”瓦利不滿意地糾正方於西的說法,“這裏的每盆植物都有名字的。”他用細瘦的食指指著附近的幾盆植物,介紹著,這叫風入鬆,這叫菩薩蠻,這叫踏雪尋梅,這叫汗血寶馬,這叫滄海橫流,這叫路邊一支箭,這叫天邊一片雲,這叫萬綠叢中一點紅……“都是有名字的。”他說,“這些個盆栽植物啊,比碳族可好太多了。你關心她,愛護她,她就開出漂亮的花兒給你看。簡單,直接。她不會背叛你,更不會在背後捅你刀子,害你。”

方於西倒是知道不少植物之間相互傷害的例子,想想瓦利現在的狀態,就打消了講給他聽的這個念頭。“瓦利先生,我來找您是想知道追擊塞德娜號的事情。我查過它的所有資料,但資料太少,而我想知道得更多。”他開誠布公地說明來意。

“我知道。”瓦利說著,去打理另一盆植物,他剛才介紹過,這個叫見龍在田。“我知道大自然從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溫情脈脈。”他一邊打理一邊說話,“我知道我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裏。我知道在你們看來我是個說話顛三倒四的瘋老頭。可是,你要是和我一樣,花了幾十年時間,飛到太陽係的最邊緣,在寒冰地獄裏忙上好幾年,過得又孤獨又危險。為了活命,甚至不得不吃掉認識幾十年的老朋友,你會比我還瘋。周紹輝就比我瘋得還厲害。”

瓦利忽然停下來,“呃,你剛才問我什麽?”

“追擊塞德娜號。”方於西說,“我看了你參加探險小組的麵試視頻。”

瓦利身體微微一僵,旋即打了一個響指,植物園的燈亮起來。“麵試?”他疑惑地望著方於西,滿臉皺成一個巨大的問號,“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我,我怎麽不記得呢。”

“這裏邊有一個明顯矛盾的地方……”

就在這時,紅犼軍團再一次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