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老寨風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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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村民們開始處理田間地頭的屍體。大茅寨死27人,古老寨死21人,這場搶糧引發的群架共計死亡48人。狼蜥獸沒有出現,何村長宣布無人可以重生,屍體自行火化,於是,在濃厚的晨霧裏,48具屍體被一起送到窯廠。
村長為所有死者誦念了一段《神之書》的悼文,大意是我神烏胡魯洞悉天上地下,生或死,皆由其掌控,各位死者,生前努過力了,未獲重生,甚是遺憾,但也隻好安心上路,勿再多言。
隨後,48具屍體分批送進火爐,於蒸騰的烈焰中,灰飛煙滅。
袁乃東站在山崗上,遠望窯廠,隻見高高的煙囪,向著天空噴出滾滾濃煙。幾個村民從袁乃東身邊路過,向他點頭致意之後,繼續邊走邊議論昨晚的戰鬥。
“我瞅準時機,一扁擔敲下去,那人的腦漿就流出來了。”
“要不是我跑得快,我也跟那些死人一樣等著爬煙囪了。”
“我也沒得辦法,他不死我就死了。與其我死,不如他死。”
“你們看到沒有,有一個大茅寨的眼珠子都遭摳出來了。”
“我看到了的,把老子嚇慘了。哈哈哈。遭不住。”
他們輕佻的語氣讓袁乃東再一次見識了村民對於死亡的淡漠。他們對死亡並無多少恐懼,甚至有些許向往。麵對屍體,不管這屍體是大茅寨的,還是古老寨的,他們都一視同仁地表現出漫不經心與無所畏懼來。
鐵匠何子富走到袁乃東身邊。先是感謝了袁乃東昨晚的救命之恩,接著請袁乃東和他一起去取鐵。他說:“古老寨的鐵器還是太少了。”
“取鐵?”袁乃東問,“什麽意思?”
“有一個地方,我不知道叫什麽名字,有現成的鐵。”何子富說,“一去一回,步行要兩天,騎馬的話今晚就能回來。我們騎馬去。我堂客快生了,生了小孩我就沒有時間去取鐵了。”看到袁乃東還在猶豫,他又補充道:“你是從天上來的人,我有太多的問題想請教你。”
兩個人去馬棚取了馬,是身材較為矮小的山地馬。騎上馬,何子富在前,袁乃東在後,出了寨門,沿著崎嶇的山路,時而向東,時而向西,總的方向是向南行進。
閑來無事,何子富講了一個村民來拔牙的故事。他說那人牙齒疼了四五天,半邊臉腫得跟豬頭似的,不得不來拔牙,可他又怕疼,所以央求鐵匠先把他打暈了,再拔他的牙。
“鐵匠還管拔牙?”
“是啊。我力氣大,還有鐵鉗。”
這話答得義正言辭,仿佛開天辟地以來,鐵匠就要負責拔牙,袁乃東竟無言反駁。因為沒有清潔牙齒的用具和習慣,村民們大多有一口糟爛的牙齒。黃牙,齲齒,蟲洞。何敏萱似乎是個例外,她有一口扁貝一般的好牙齒。
“沒有麻醉藥嗎?”問完,袁乃東就意識到白問了。拔牙靠鐵匠的地方,不會有麻醉藥的。
鐵匠搖頭之後,說:“我聽說曾經有一種武器,全身都是鐵殼子,怎麽都打不爛,用一種帶子走路,那兒都能去,還有一門主炮,威力無窮。”
“你說的是坦克。”
“對,對,就是坦克。”鐵匠說,“要是昨晚古老寨有一輛坦克,大茅寨的人就不敢偷襲了。你能教我製造坦克嗎?昨天,你告訴我燒煤炭比燒木頭的溫度要高,打鐵更容易,我下午就去試了,和你說的一樣。你說的那個腳踏鼓風機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想要在古老寨建造坦克,那可不是把木材換成煤炭,把手拉鼓風機換成腳踏鼓風機那麽簡單。不說別的,坦克的外殼其實是鋼。鐵匠現在打的,是一種碳元素含量較高、還有各種雜質的生鐵,看上去很硬,其實很脆,缺少延展性,難以加工。“鋼”指的是碳含量介於0.02%至2.06%之間的鐵碳合金。想要把生鐵加工成鋼……袁乃東查了一下數據庫,隻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那麽取含碳較少的熟鐵和充分碳化過的生鐵依照比例反複折疊鍛打,讓兩種合金相當均勻地混合起來,形成堅韌的鋼材——這樣的鋼材表麵總能看到兩種鐵合金黑白相間的層疊花紋,因此常被稱為“花紋鋼”。
又檢索了一次,才搜到一個叫“坩堝鋼”的空白詞條。想想也是,曆經兩次碳鐵之戰,中間還有規模不小的碳族內戰,原始資料大量丟失的狀況並不罕見。進入後現代,自動化生產開啟,關於手工業的資料變得沒有價值,年深日久,就被忘得幹幹淨淨的。不管是花紋鋼,還是坩堝鋼,充作武器,製造刀具,自然比生鐵厲害多了。然而,花紋鋼也不能用來製造坦克啊。就算能,讓鐵匠一個人打出一輛坦克所需的全部鋼材……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沒有資料,袁乃東就在起起伏伏的馬背上,根據自己對工業煉鋼的情形自行推演:先要找礦,找到哪裏有埋藏得很淺的赤鐵礦,這需要探礦的技術與地質知識;礦藏找到了,還得挖出來,這需要挖礦的機器;要把挖出來的赤鐵礦送到煉鋼廠,這需要公路和汽車,距離很遠的話,還得用到鐵路和火車;送到鋼鐵廠的,除了鐵礦,還有煤炭,鐵礦磨成碎片再燒結成顆粒,而煤炭要幹餾成焦炭,這需要一係列的配套工廠;鋼鐵廠的煉鋼爐高達百米,焦炭能燒出1500°以上的高溫,把鐵礦徹底熔化成鐵水,這時離鋼材隻有一步之遙……鐵水還要灌入轉爐,在其中吹入純氧,使碳、磷、硫等雜質氧化後逸出,並根據需要加入鎳、鉻等元素,產生成分精確的鋼水,然後注入事先做好的模子冷卻,製成各種性能的鋼板。
而製成鋼板,隻是製造坦克外殼的第一步。
僅僅是製成鋼板,就涉及了無數的技術、設備和人員。需要學校培養出各種合格的人員,需要發達的交通網絡供人員和物資往來,需要大量的農民用較為先進的方式種地以便提供多餘的糧食養活那些不種地的人,需要科研所、研究院,需要醫院,需要一個指導這一切的領導機構,需要……這簡直就是要在古老寨重建整個智能社會誕生以前的工業體係。
袁乃東抬頭望望天空,把話題岔到別的地方去了:“你二哥去哪裏呢?”
“代表我老漢,去鐵圍寨談判了。昨晚他表現好,得到老漢的表揚。”
“談判什麽?一起對付大茅寨?”
“大茅寨昨晚吃了虧,肯定還會再來。鐵圍寨能製作弓箭,在很遠的地方就能射死敵人——就像你昨晚做的那樣——戰鬥力是周圍三個寨子中最強的。”
“鐵圍寨跟古老寨關係怎麽樣?”
“我堂客郭秉玲就是鐵圍寨嫁過來的。我二哥說,為了古老寨,他願意娶靳村長的女兒,甚至入贅到鐵圍寨也是可以的。二哥因為臉上有疤,一直沒有娶到堂客。”
“你倒比你二哥先娶了。”
“我跟郭秉玲,我們是打獵的時候認識的。”
“說來聽聽。”
於是鐵匠就絮絮叨叨講起他和郭秉玲的故事。
兩匹山地馬托著他們在山坡、峽穀、嶺脊之間穿行,時不時地涉過宗宗流淌的小溪,又沿著一條河前進了很長一段時間。根本沒有路。喬木遮天蔽日,灌木絆腳繞膝,帶刺的攀援植物見縫插針,填滿了所有的空隙。幸得何子富老馬識途,在莽莽蒼蒼的叢林裏騎行,竟沒有走任何彎路。
中午的時候,他們下馬吃午飯。這裏是一片河穀地帶,遙望東西兩邊都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就中間這十來公裏的地方是平坦的。袁乃東一邊嚼著幹飯團,一邊琢磨:要擱古代,這是建立城市的好地方。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座中型城市的廢墟之中——就是先前他想過的那種能夠製造鋼材的文明的遺跡。
麵前那座綠色山丘,其實是密布爬山虎的一棟高樓。他們站立的地方,其實是昔日車來車往的高級公路。兩匹馬正在啃食的草叢其實是很久之前的公園一角。遠處,在暗地裏窺視他們的,不是森林狼,而是一二十條流浪狗。
這些皮毛粗糙又肮髒的流浪狗至少是第三代了,已經完全野化,看不出原來的品種,閃爍的帶著恨意的眼睛說明它們隻是把眼前的這兩個人和兩匹馬看作是一頓難得的美餐。它們身上傷痕累累,有新傷,有舊疤,分布在後腿、胸腹、脖頸。其中一頭黑灰色的,下巴缺了半塊,露出半邊泛著白光的牙根。也不知道是怎麽的,它們突然放棄了隱蔽,開始不停地相互撕咬。不是玩耍或者儀式性的,是真正的撕咬。犬牙交錯,連皮帶肉,入骨三分。沒有憐憫,沒有退讓,沒有妥協。憤怒與痛苦混雜的犬吠,充斥著整個綠色的城市墳塋。
何子富丟了幾塊石子,又大喊了幾聲,終於趕跑了那群流浪狗。“以前我來取鐵的時候,好幾次差點被它們咬傷。”他說,“非常討厭。就喜歡跟在你身後,趁你一個不留神,咬你一口,然後跑開。它們的牙齒有毒,咬一口就能毒死你。”
“這裏曾經是城市。”
“我知道,這座城市叫是璧山。”何子富說,“住在這裏的人,違背了我神烏胡魯的旨意,遭到了神罰,一夜之間,所有人暴斃家中。附近的人也不敢進這死亡之城,很快就荒廢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他們做什麽呢?神罰又是什麽?”
“我不知道。”
“這個故事是誰告訴你的?”
“我老漢。他說是他親眼所見。當時文慶裕長老也在現場。但具體情況……我老漢也沒有說得非常詳細,隻是反複告誡我們幾個,不要做違背重生教教義的事情,要忠於重生教。”
袁乃東囫圇吞棗般吃下幹飯團。不好吃,太幹,幸而在吃東西這件事上,他並不特別講究。反觀何子富,吃得極為認真,仿佛每一口都是世上少有的珍饈。
“就是在這裏取鐵吧?”
“還得走一段路,那裏的鐵更多。”
飯後,他們騎上馬,又走了約莫一個小時,來到一處大型建築。密布的攀緣植物中,偶爾露出一段公路。密密匝匝的竹林,隱約看出人工修葺的痕跡。前麵的荊棘裏,斜指向天的,是某種飛行器的翅膀。遠處的山坡上,躺著四個殘缺不全的大字,隱沒在灌木叢裏。袁乃東勉力分辨,加上一番補充推理,認出是“璧山機場”四個字。
那群流浪狗不遠不近地跟著。何子富下了馬,又丟了幾塊石頭,其中一塊正中一條狗的前腿。它瘸著腿,哀哀地悲鳴著,轉身跑開。剩下的流浪狗也跟著離開。“它死定了。”鐵匠說,“它受了傷,其它狗會咬死它,然後吃了它。非常討厭。”
鐵匠所謂的取鐵倒是很簡單,就是走進一座當年是航站樓候機廳的建築裏,尋找殘存的鐵製品。鐵匠有一塊小磁鐵,可以很快鑒別出哪些東西是鐵做的。“這是我的秘密,你可別對其他人說。”他告訴袁乃東,發現磁鐵與鐵的關係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可不想再挨老漢的訓斥了。
實際上,在璧山機場修建與擴建的時候,大行其道的是各種高分子複合材料,用鋼鐵做的東西,已經很少了。所以,他們搜羅了好半天,也沒有找到幾樣。最後還是袁乃東眼尖,在一處護欄下方,發現了半米長的一根鋼管。這才使此次取鐵之行沒有白費。
“你從天上來,遲早要回到天上去。”在回古老寨的路上,何子富如是說,“在那之前,你得教會我製造坦克。有那玩意兒,狼蜥獸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