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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足以致命的問題。

孔念鐸沒有看安德烈斯,眼睛很容易出賣他的真實想法。他看著泛著幽光的兩件老古董,看看Enigma,又看看bobe,心中百轉千回。安德烈斯的問題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要不要把這個答案說出來呢?

孔念鐸對鐵族有過深入研究。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鐵族並非牢不可破。鐵族內部依靠“靈犀係統”執行集體決策,所有事項都由每一個個體投票決定,沒有一頭鋼鐵狼人的權重比別的鋼鐵狼人更高。這種絕對平等與民主在多數情況下,運行無礙。然而,隨著鐵族個體數量的增多,際遇的不同,所遇到問題的豐富與多樣,尤其是在一些特殊事項上,鐵族內部越來越難以達成共識了。

孔念鐸熟知鐵族的曆史,知道21世紀20年代,第一次碳鐵之戰期間,鐵族在鐵族如何起源這個問題鐵族就曾經出現過嚴重的分歧。一派認為種種跡象表明,裸猿(鐵族對碳族的貶稱)中的一員,名叫鍾揚的,是鐵族始祖的創造者,另一派則無論如何都不肯承認鐵族會是裸猿或者碳族的後裔,或者說產品。根據研究,兩派的分歧之大,爭論之劇,差點兒導致鐵族分裂,甚至引發鐵族內戰。

2077年,第二次碳鐵之戰結束後,鐵族數量從千萬級躍升到億萬級,同時改變的,還有鋼鐵狼人的個體差異。早期的鋼鐵狼人,可以說是鐵族始祖“一一”的簡單複製品,此時的鋼鐵狼人,與“一一”之間的不同,已經遠遠超過了相同之處。個體差異的巨大化,使鐵族的分化,越來越明顯。與此同時,隨著鐵族活動範圍越來越大,從地球到火星,從木星到土星,再到柯伊伯帶,鐵族個體之間的通訊距離與日俱增,通訊延遲也越來越嚴重。

無線電波每秒30萬千米,當距離不遠時,幾乎感受不到無線電波通訊會消耗時間。但宇宙比想象中的要大,大得多得多。地球和月球的通訊延遲約3秒,地球和火星的通訊延遲就劇增到平均10分鍾,從地球到土星無線電波要跑70分鍾,到海王星要跑240分鍾……隨著距離的增加,無線電波的能量迅速衰減,同時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幹擾也越來越嚴重。這使得鐵族的內部通訊不但不能實時進行,還必須忍受信息失真,甚至出現完全是亂碼的情況。雖然鐵族也在太陽係各處新建了不少通訊基站,解決了失真與亂碼的問題,但通訊延遲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

種種原因疊加起來,使得鐵族內部,越來越難以達成共識,在越來越多的問題上,出現趨近50%的答案,越來越難以得到簡單多數的答案。而這正是鐵族建立客卿體係的原因。

在深入研究客卿體係的過程中,孔念鐸發現,比起為什麽會建立客卿體係與客卿體係是如何運作的這兩個問題,更重要的是鐵族如何運用客卿會議討論的結果。除了極少數情況,每一次客卿會議結束後,都會有一份備忘錄,對討論過程及結果進行論述。鐵族拿到備忘錄後,有三種結果:一種是毫無用處,比一滴水掉進大海裏還寂靜無聲;一種是立刻行動,就像鐵族是碳族最忠實的奴仆,嚴格遵照主人的安排來執行任務;第三種,有一定影響,卻不是完全照著備忘錄來,鐵族在其中進行了鑒別與取舍。

一番研究之後,孔念鐸得出了一些讓他自己也吃驚的結論:鐵族所設置的議題,是經過精心計算與挑選;很多議題都被包裝過,真正的議題隱藏在其中;這些議題,在鐵族內部也是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沒有得出確鑿的結論,於是交給客卿們討論;客卿討論的結果,會添加到鐵族討論的結果之中,然後得出最後的結論;有時,客卿討論的結果能夠改變鐵族討論的結果,有時不能。

這就是說,客卿體係的建立,是因為鐵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這種困難大到不借助碳族客卿的外力,無法解決。這個結論雖然不可思議,孔念鐸甚至感覺它荒謬絕頂——聰明如鐵族,乃至先於碳族計算出終極理論的鐵族,也會有無法解決的困難?但是,那句老話是怎麽說來著,“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一旦接受了這樣的結論,那剩下的問題就隻有一個:我能幹些什麽?孔念鐸反複問自己。答案可能有上千個,但真正能做,卻隻有一個。那,到底是做什麽?

思慮良久,孔念鐸作出了自己的抉擇。

但此時此刻,他能把這個秘密告訴安德烈斯嗎?

孔念鐸望著前方的空氣,回答了安德烈斯的提問:“人,是會變的。”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

“發生了什麽事?”安德烈斯問,“碳族第一向這裏進攻了嗎?”

“私人恩怨。”孔念鐸說,“不用擔心,我已經和桑德斯中將聯係過了,早有安排。”

孔念鐸和安德烈斯走出私人博物館,步入大廳,兩名身著動力機甲的歹徒立刻將槍口對準了他們。大廳裏此刻度過了最初的混亂,賓客們被驅趕到一塊兒,手抱著頭,蹲到地上。科瓦奇左側的翅膀不見了,另一側的翅膀也隻剩下了小半。芭芭拉看到了孔念鐸,緊張地調整了蹲著的姿勢,眼神又驚又怕。

賓客周圍站著六名歹徒,大廳正中間有三名歹徒,大門之外,立著三名歹徒。歹徒們都身著全身性動力機甲,手持各種長短武器,胸前的灰色疣豬標誌表明他們來自“疣豬敢死隊”,一支臭名昭著的雇傭軍。

其中一名歹徒走向孔念鐸,懷裏抱著一杆據說可以幹掉鋼鐵狼人的爆轟槍。這槍比一般的爆轟槍要多一些插件,肯定經過特別的改裝。在距離孔念鐸很近的地方,掀開了麵罩。是何西·阿門塔。他滿臉因憤怒而充滿血色,伸手掐住了孔念鐸的脖子:“你,孔念鐸,害死了林佩,我要殺了你,為林佩報仇。”

“我沒有。”孔念鐸呼吸困難。

“你撒謊。你就是個撒謊成性的妖魔。就是你害死了林佩。”

“我沒有害死林佩。我為什麽要害死她?沒有理由啊。對,我們所持的觀點是不一樣,可因為觀點不一樣,就可以殺人嗎?”

孔念鐸感覺掐住脖子的手鬆了一鬆。

“火人節閉幕的那天,林佩跟我說,要獨自去見你。我並不放心,當時林佩還笑我,說我過分緊張了,是當軍人當出了毛病,把誰都當成了該防禦甚至敵對的對象。她還說,她相信你,相信你即使反對她,也不會把她怎麽樣的。我相信了她。”何西哽咽著說,淚花在眼眶裏打轉,“然而,下一次見到林佩的時候,是她燒焦了的屍體。”

“我很遺憾。”孔念鐸說,“林佩是個好姑娘。我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從你的眼神就看得出來。這是一場來之不易、刻骨銘心的愛戀。我能體會你此時的心情。你是軍人,我也曾經是軍人。軍人的感情都很簡單坦率直白,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不會輕易動心,一旦動心,必是海枯石爛也不改變。林佩很聰明。真的,如果不是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隻在客卿大會的虛擬會議廳見過,我想,我和林佩也會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她單獨去見你,然後死在了萬神殿的火堆裏。你怎麽解釋?”

孔念鐸努力回憶:“當時我很忙,整個火人節都忙得焦頭爛額。你知道,我是火人節組委會委員之一,開幕式閉幕式都要參加,中間還有無數的會議與宴請。之所以把地點定在萬神殿,是因為那天的閉幕式在萬神殿舉行,我可以抽出時間去見林佩。可是,在約定的時間裏,我去萬神殿主樓最頂層,找林佩,卻沒有見到她。我在那裏等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有她的影子。閉幕式要開始了,我不得不離開。”

何西皺起了眉頭:“你是說,那天你根本沒有見到林佩?”

孔念鐸很肯定:“沒有。”

“真的?”

“真的。”

“那是誰殺了她?”

“也許真如警方的結論那樣,林佩是自殺的。”

何西鬆開了掐住孔念鐸脖子的手,一臉困惑的樣子:“她為什麽要自殺?難道是因為我……”

孔念鐸敏銳地抓住了何西·阿門塔話裏隱藏的信息:這家夥最近肯定做了什麽對不起林佩的事情。“活著的每一個人,都能找到自殺的理由。”孔念鐸說,“我不例外,你不例外,林佩也不例外。尤其是你遭遇所愛之人的背叛的時候。你遭遇過所愛之人的背叛嗎?我遭遇過。那種錐心之痛,泣血之苦,沒有經曆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何西沉默不語。孔念鐸知道自己再一次掌控了現場。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說:“何西,今天,你帶著一隊雇傭軍,闖進我的住宅,破壞我的酒會,威脅我的賓客,還打傷了人,這事兒,你怎麽解釋?”

“我也不想這樣的。我報過警了,可沒有用。警方連案都不立。”

“你覺得警方不立案,是因為我是鐵族聯絡部部長,而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把我抓起來的證據?”孔念鐸笑了,“哦,這就是你想要的複仇?隻要你懷疑誰,這個誰死了,你就算大仇得報?就算正義得到了伸張?至於有無證據,至於真相如何,你並不想知道。是這樣的嗎?”

何西慚愧地低下了頭。

“我們也算老朋友了,帶著疣豬敢死隊闖進我家這事兒我可以不追究。不過,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孔念鐸故意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臂,轉了半圈,指向整個大廳的所有人,“是誰,向你透露了這場酒會的詳情,讓你能輕易闖進來?”

芭芭拉喉嚨裏發出了壓抑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