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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7年12月,第二次碳鐵之戰以碳族的慘敗告終。令所有人都困惑與痛恨的是,最後是蕭瀛洲,曾經的碳族大英雄,在推翻了地球同盟的腐朽統治後,居然毫不猶豫地向鐵族投降了,輿論一時嘩然。從官方到民間,從主流媒體的字裏行間到小道消息的口口相傳,都充滿了譴責蕭瀛洲的氣息。

次年三月,關於抵抗軍的消息忽然如春天飄落的柳絮一般在全世界瘋傳。“薛飛。”人們悄悄地念叨著這個名字,“太空遠征軍旗艦珠穆朗瑪號艦長,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疾風知勁草。在全碳族都投降的時候,隻有他,還在為了碳族而戰鬥。”一些歌謠在量子寰球網上傳播,因為簡單而有力,這些歌謠的傳播速度與傳播範圍遠遠超過歌謠作者的想象。

五月中旬的一天,在操場邊的欄杆上,小孔念鐸第一次聽小趙俊軒念了一首歌謠:“走啊,參加抵抗軍,打鐵族去。我們不要做鋼鐵浪人的刀下鬼,更不要做它們的奴隸。我們要把鐵族打得屁滾尿流,要讓它們知道碳族。”

“你念的是什麽呀?”孔念鐸問。

“宣傳抵抗軍的。”

“抵抗軍?”

“一支軍隊。”對孔念鐸的無知,趙俊軒表示出了極大地克製,在其他時候,他都會毫不客氣地嘲笑,“薛飛將軍領導的,專門襲擊鐵族,抵抗鐵族的殘酷統治,是碳族獲救的希望。”

對趙俊軒的這種說法,孔念鐸並不特別理解。但趙俊軒話裏的某種東西刺激了他,讓他忽然間激動起來:“我要去參加抵抗軍,我要去打敗鐵族,拯救世界。”

趙俊軒在他的後背狠狠地敲擊了一下:“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呢。我們一起去。”

“嗯,一起去,去當英雄。”

“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

“誰不去誰是烏龜王八蛋。”

兩個十四歲的少年相視而笑,仿佛他們已經成了拯救碳族的大英雄,在萬眾矚目下,登上了世界最高榮譽的領獎台。

2078年6月25日,是孔念鐸與趙俊軒約好離家出走的日子。多年以後,孔念鐸依然清晰地記得在那個夏日的深夜,他從**爬起來,輕手輕腳換好衣服,任何一點兒細微的聲音都讓他的心跳加速。興奮混合著恐懼控製著他的身體,以至於差點把衣服穿反了。父母的房間悄無聲息。他背上白天悄悄收拾好的旅行包,裏麵有換洗的衣物、飲料和零食,還有一本抵抗軍的宣傳手冊。他取出一封早已寫好的信,扔在自己**,然後開了門,毅然決然地走進月光照耀下的街道。

在那晚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大的月亮,在那晚之後,也沒有見過。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東邊的天空上,照亮了它近旁航天母艦一般的雲,也照亮了古老而寂靜的街道。雖然不能和日光相比,但在月亮的照射下,近處的城市清晰可見,視野也算遼闊,更遠的地方則籠罩在一片淡淡卻不可窺探的霧氣之中。多年以後,他認為那霧氣預示了他叵測的未來。

寂靜的環境,襯得他的腳步聲分外響亮。他疑心這腳步聲會傳到他父母耳朵裏去,驚惶之下,加快了腳步。在越發響亮與密集的腳步聲裏,他的額頭沁出了薄薄的一層熱汗。

趙俊軒在不遠處的街角等他。“你怎麽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小趙說,“你不來更好,我一個人去當打鐵族的英雄。”孔念鐸沒有回話,隻是揮揮手,兩個少年就在月光的照耀下,按照事先計劃的路線,一路狂奔。天亮的時候,他們已經達到車站,並順利地登上了去往另外一座城市的高鐵。沒有人在意這兩個離家出走的少年,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在青島,他們遇到了抵抗軍的招募人員。孔念鐸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多麽幸運,因為還有很多像他們這樣的熱血青年投奔抵抗軍時並沒有找到。他們向招募人員謊稱自己已經十八歲,因為第二次碳鐵之戰,身份信息丟失了,但身高可以為他們的年齡作證。招募人員瞥了一眼趙俊軒唇上的淺淺胡須,也沒有多問,同意了他們的申請,並將他們連同另外數十個誌願者送往青島基地接受訓練。當時的孔念鐸並不知道,他們斬斷了與家庭的聯係,懷揣著當一名英雄的夢想,奔赴茫茫的未知,是基於多麽單純和巨大的勇氣,而這勇氣,在他此後數十年的生涯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小孔念鐸期盼已久的軍隊生活正式開始。趙俊軒被分配到其他班,而小孔念鐸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湯姆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就是能把所有的髒話說得像“你好”那麽輕鬆自然。他說他曾經暢遊書海,又曾經在世界各國旅行,所以對各個地方與各個民族的髒話非常有研究。“髒話的詞匯量看起來驚人,然而,仔細分析,來來去去,就那麽幾種模式而已。”他說,“研究多了也就膩了。”

托尼有自己的本領,任何一件事情,經過他的嫁接、衍生、曲解、聯想與想象,都可以和“性”扯上關係。“沒有幹柴對烈火,就沒有你,也沒有我,也沒有這個世界。”托尼說,“性,是這個世界存在的原動力。”在他看來,吃飯是為了性,奔跑是為了性,作戰是為了性,甚至追星也是為了性。托尼解釋說:“為什麽追星的人以青少年為主?完全是為了渲泄突如其來的性壓力嘛。”

托尼說湯姆就像自帶濾網的海綿,好東西一閃而過,壞東西全留下了,而湯姆說托尼就像是硬不起的**,隻能靠意**,在嘴巴上打打牙祭。

王子月是一個虛擬遊戲高手。“《金屬螳螂》,世界最頂尖的戰爭策略遊戲,全世界玩家的最愛。我在這款遊戲中的積分排世界第三名。”照王子月的說法,靠他一個人(假如他處於薛飛將軍的位置)就可以打敗鐵族,如果給他足夠多的資源。“大量的人員、先進的武器和用之不竭的能量。”他數著手指說,“還有我的戰略戰術。”

陳斌對於戰爭和武器有種不合實際的幻想。“都二十一世紀八十年代了,不是該發一門激光炮給我嗎?手指一扣,絢麗的激光射出,敵人就化成空氣,呼啦一下就沒了。幾槍下去,連星際戰艦都要化為齏粉。”他拍打著手裏的老式電磁槍,鬱悶地說,“我想要的可不是這種破爛。”

班長帕特裏克對王子月說:“少吹噓你的戰略戰術,先從第一場戰鬥中活下來再說吧。”又對陳斌說:“沒有發給你一把大刀就不錯了,現在軍情緊急,各種軍需物資奇缺,你有什麽資格挑三揀四?”帕特裏克來自高加索地區。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指揮手下做事,他在一旁指手畫腳,提出種種看似正確其實全是廢話的批評意見。鑒於他曾經有過兩次作戰經曆,又擔任班長的要職,戰士們不得不忍受他連篇累牘的廢話。

沒有正兒八經地訓練過幾回,他們就在懵懵懂懂中投入了戰鬥。隨後,少年孔念鐸看到了太多在影視劇裏永遠看不到的場景。他從來沒有想過,在戰場上,能夠痛快地死去,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奢侈。

湯姆是第一個死的人。他說話囉裏囉嗦,死得也拖泥帶水。一顆貧鈾子彈打中了他的大腿,另一顆貧鈾子彈從右胸鑽進去,從後背鑽出來,肺部被打爛了。他癱倒在地上,嗷嗷亂叫,屎和尿都流了出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最後是班長帕特裏克狠下心來在他額頭上給他補了一槍,半個腦袋都沒了,他才徹底消停下來。

在那段時間,部隊傷亡很大,每天都有人死於戰場,隔幾天,就會有一批新兵補充到前線來。孔念鐸開始還想和新兵結成朋友,然而,很快他就不想認識任何新人。因為認識了新人,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以前住哪裏,幹過哪些事情,有什麽愛好,如果下一次戰鬥,這個新人受傷了,犧牲了,他就會心痛。心痛到無法呼吸。隻有當這個人是個純然的陌生人,對犧牲者的一切他都一無所知時,他的心痛才會降低到最低程度。

有的記憶深刻,有的麵目模糊,有的還記得名字,有的早已忘記:

在瓜達爾港戰死,被密集的子彈攔腰斬斷的那個人叫托德還是泰德?那個眉毛濃得像煤炭、下巴上的青春痘多得像馬蜂窩的人到底叫什麽名字?那個動力裝甲出了故障,被活活燒成黑色粉末的拉科塔人是不是叫“瘋馬”?陳斌是死於符拉迪沃斯托克,還是落基山脈某條不知名的山穀?托尼是當了逃兵,被抵抗軍的憲兵抓住,槍斃了,還是成功地逃回來他嘴裏“甜蜜溫馨的老家”,從此過上了“與世無爭的生活”?

多經曆幾次,少年孔念鐸漸漸明白了學校裏老師講過的“過客”一詞是什麽意思。這些人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他們宛如一閃即逝的流星,在我生命中匆匆而過,留下或有或無的痕跡。他這樣想。那麽,我又是誰生命中的過客呢?難道世事總是如此無常,就沒個長久乃至永恒的存在?

他觀察著,迷惘著,思考著,害怕著。他不再衝在最前麵,他害怕自己早早地成為“過客”。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炮製了這樣一個神話,說普通人拿上武器就能打敗久經訓練的戰士。狗屁!我們需要職業軍人,而不是這些連槍都不會拿的工人、農民和遊戲玩家。他們還沒有做好去戰鬥的準備,就已經走在了去死的路上。”有一天,孔念鐸聽見班長帕特克裏向團長瑞恩抱怨,但團長對此也無能為力。“永遠不會有做好準備的那一天。敵人不會等你訓練好再來進攻。訓練根本不是重點。”團長說,“記住薛飛將軍的一句話:戰鬥,隻能在真正的戰鬥中學會。”

參加抵抗軍後,孔念鐸還沒有見過薛飛將軍。在16歲生日那天,他許了一個願望:要認識薛飛將軍。

這個願望實現得比他預料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