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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錯。”蕭瀛洲說,低垂著臉,盯著桌麵上的酒杯,陷入了回憶。

“2077年12月,第二次碳鐵之戰激戰正酣。不,這種表述不對,更為準確的說法是:鐵族步步緊逼,碳族節節敗退。當時,鐵族已經奪取了地球的製天權,而碳族喪失了所有的星際作戰能力。碳族的領導機構地球同盟業已分崩離析,歐洲地區、非洲地區和北美地區先後宣布獨立,剩下的也是離心離德,而我因為火星遠征軍遭遇鐵族的伏擊,全軍覆沒,正在牢裏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在這種情況下,科技倫理管理局局長約翰·史密斯找到我,建議我發動軍事政變,推翻地球同盟,然後與鐵族和談,停止這場單方麵的屠殺。這不是為了任何個人,而是為了整個碳族的生死存亡。我同意了。

“政變非常順利。幾乎沒有遭到什麽抵抗,幾位還在職的執委會委員就被捕了。約翰·史密斯實現了他的諾言。科技倫理管理局的特工遍布全世界,在極短的時間裏,就控製了各個地方政權。我向媒體宣布,組建軍政府,得到的來自社會各界的支持超乎我的想象。盡管當我宣布要與鐵族進行和平談判後,其中一部分支持者又離我而去,當中也不乏波折,然而局麵還是向著我想象的方向發展。在我同意支持非洲的金星開發計劃後,非洲地區宣布回歸;我任命米哈伊爾為北美地區領導人,他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擊潰了叛軍;歐洲地區疑慮重重,但最終還是宣布重回地球同盟。我還派出德高望重的星魂大法師作為全權代表,去和鐵族談判,而鐵族同意在和平協議上簽字。第二次碳鐵之戰就此結束。作為一種補償,鐵族甚至主動將他們發現的終極理論公布出來,供碳族學習。就這樣,在毀神星事件之後,我再一次拯救了全人類。

“戰後,我的威望飆升到曆史最高點。我被加冕為總統,人類曆史上首次,所有人被置於一個人的領導之下。說實話,對於約翰·史密斯的這項建議,我應該拒絕了。我為什麽沒有拒絕呢?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輕易得到的勝利衝昏了我的頭腦。鐵族掌握著戰場的主動權,在即將全麵勝利的時候,為什麽會那麽容易就同意在和平協議上簽字?這至今是個謎,但在當時我卻錯誤地以為是因為我。鐵族雖然對我說過,尊重我為了拯救地球和人類所做的一切,然而在鐵族的考量中,我應該沒有那麽重的分量。

“我犯的錯誤不止這一個。

“我對約翰·史密斯的印象一直很好,勤勉,踏實,公正。然而,他就任副總統後,忽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也許沒有變,隻是之前把真實麵目隱藏得太好。在我麵前,他還是那樣恭敬,但在我之外,他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總之,與鐵族的和平協議一簽訂,我就明顯感到他的笑臉背後隱藏著什麽秘密,而我也漸漸地知道了這秘密是什麽。他架空了我。我身邊安插著他的特工,十幾個部長全是他的人。我的命令被擱置,被拖延,得不到徹底的執行;他打著我的旗號,幹了許多我不會幹也不會允許別人幹的事情。

“我再能堅韌容忍,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讓一丁點兒步。我竭盡所能,在一切事情上與約翰做對,否決他主導的一切提案。他同樣如此。我們就像兩頭強牛,頭和角抵在一起,誰也不肯分開。我和他沉迷在權力的遊戲裏,無暇他顧,甚至連鐵族也置之不理。後來我反複琢磨當時的心態,竟然也無法理解,隻能把它歸結為無上的權力帶來的陰暗麵。我不得不承認,權力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迷藥,改變了我蕭瀛洲,也改變了他約翰·史密斯。

“事實證明,我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了,並且長期擔任領導職務,光是在太空軍總司令的位置上我就待了近二十年,但玩弄權術,與人勾心鬥角,依然不是我的強項。在與約翰的鏖戰中,我就像一個不肯長大的小孩,隻會正麵進攻,最多加上撿起地上的石子扔過去,而約翰更擅長此道。他軟硬兼施,遊刃有餘,而我左支右絀,疲於應付,空有一身憤怒卻無處使力。

“就在我被約翰副總統玩弄於指掌之間時,米哈伊爾找到我,表示願意為我效犬馬之勞。我沒有反對。原本,米哈伊爾頗有些惡名,做事以隻求結果不擇手段著稱。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要是此前他來找我,我根本不會搭理他,但在當時那種無人可用的情況下,我決定冒險一試。我想:既然我不是約翰的對手,那為什麽不養條惡狗去對付他呢?哎,我這輩子有無數錯誤,但沒有哪一件,比得上我同意屠夫將軍米哈伊爾的效忠。

“2079年6月,我抓住一個機會,突破約翰的阻撓,任命米哈伊爾為新組建的地球防禦軍總司令。我以為是我取得了階段性勝利,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另一場浩劫的肇始。

“當時,在世界各地活躍著數以百計的反抗軍。這些反抗軍,有的原本是地球同盟的反對者,地方上的割據勢力,趁著碳鐵之戰帶來的混亂,占山為王;有的是地球同盟的擁護者,對我發起的軍事政變耿耿於懷,誓言推翻我的統治,重建地球同盟;還有的是打著抵抗鐵族的幌子,喊著包圍碳族的口號,拉起一支支規模不小的反抗軍,嘯聚山林。

“在米哈伊爾之前,對各地的叛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是捅出了太大的簍子,政府層麵上,幾乎沒有誰,願意去管叛軍的事情。米哈伊爾就任總司令後,一方麵對軍隊進行大力整飭,提升軍隊的組織性與戰鬥力,一方麵對叛軍進行全力清剿。不得不承認,在軍事上,米哈伊爾是個人才。他知道哪些叛軍是牆頭草,勸一勸就會投降;也知道哪些叛軍是烏龜殼,一邊進攻一邊談判,很快就會把投降書交上來;還知道哪些叛軍是吃了秤砣的水中磐石,除了敲碎、搬走,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決。

“就這樣,恩威並施,懷柔與鐵血齊上,米哈伊爾逐一平定了各地的叛亂。

“告訴你一個秘密,薛飛是我派出去的,是我下令,讓他組織抵抗軍的。當時,我的想法是,我在明麵上,他在暗地裏,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對付強大至極的鐵族。你應該記得,第二次碳鐵之戰結束後的幾年時間裏,世界各地的抵抗運動風起雲湧,而政府幾乎毫無作為,就是我縱容的結果。誰知道,米哈伊爾獲取權力之後,竟然以消滅抵抗軍作為晉升的墊腳石。等我察覺到這一點兒,我已經失去了對他的控製。

“在這段時間裏,約翰·史密斯也試圖對付米哈伊爾,但都被米哈伊爾輕而易舉化解。2082年6月,隱忍已久的米哈伊爾對約翰·史密斯展開行動,約翰很快被巨額貪汙、泄漏機密等罪名逮捕入獄,並被判刑。到2083年的時候,薛飛抵抗軍在加拉帕戈斯群島被殲滅,有組織的抵抗運動就此結束。米哈伊爾的個人聲望也達到了曆史最高。隨後,他把目標指向了我。

“說來可笑,2077年,我發動軍事政變推翻地球同盟的統治時,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而2086年,米哈伊爾如法炮製,沒有放一槍一炮,就把我趕下了台。”

最後,蕭瀛洲再次歎息著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的無能,造成了今天的局麵。”他抬眼看著孔念鐸與珍妮,眼底似有淚花,又羞愧地低下頭,順手把眼角的淚水擦幹,不讓它流下來。

“不是您的錯。您已經盡力了。”珍妮安慰道。

蕭瀛洲微微搖頭,不說話。

孔念鐸又喝了一口白酒,借著酒勁兒道:“下邊,我來說說自己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