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天空之城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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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代替不了行動,而行動一旦展開,每個人的際遇也就大相徑庭。

圖桑身份尊貴,借用他父親的權勢,逐步推行他的“原始非洲計劃”。顯而易見,在這件事情上,圖桑和他父親達成了一致。金星曆18年18月,圖桑被任命為文化與宣傳部部長,這是他這個年齡所能擔任的最大的官職。他找來一批學者編撰非洲傳統文化教材,不但要所有學生認真學習,是各級考試必考科目,而且要所有官員日夜誦讀,銘記在心。他組建了一個淨化委員會,詳細地列出了一份外來文化清單,要求把清單裏的內容從金星聯合陣線人的生活中清除掉。這份清單,涵蓋了語言、服飾、食物等生活的諸多方麵,詳細列舉了來自美洲、歐洲、亞洲和澳洲的文化。這些外來文化被形容為“健康肌體上的寄生蟲”,必須以壯士斷腕的果決將它們盡數清除。

圖桑還積極支持鐵良弼的博物館計劃。他對鐵良弼說:“經費、人員、設備,你要什麽,盡管告訴我,我一定滿足你的要求。”這就是現在自然與人文博物館能修那麽壯觀的原因。不過,圖桑是有私心的。他要求博物館優先考慮保存非洲文明。“這樣,如果有一天,地球碳族被火星鐵族所滅,”他說,“到時候,所謂的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都不複存在,都被埋進黃沙裏,被曆史所遺忘。獨有南方文明因為金星聯合陣線而保存,繼而成為太陽係新紀元的開端。”

塞克斯瓦萊部長對鐵紅櫻說:“對於圖桑的做法,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比如我,就曾經大聲疾呼,完全舍棄現代科技,保留非洲文明的純潔,都是非常危險的做法,但都被圖桑給輕易抹掉了,就像抹去手心上的唾沫。然而,曆史的發展自有其邏輯,根本不由人控製。就在圖桑大張旗鼓,準備將所有計劃全部落實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從根本上改變了金星聯合陣線的曆史走向。這件事就是你父親的死。”

鐵紅櫻沉聲問道:“我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

部長說:“你父親不是死於事故,而是死於謀殺。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金星曆24年15月19日晚,圖桑·傑羅姆約鐵良弼到圖爾卡那酒店討論事情。在圖桑·傑羅姆離開之後,一個小型氣體炸彈在鐵良弼附近引爆。本來這一枚炸彈就足以殺死鐵良弼,誰知道,它的爆炸,引爆了附近的一個液氫存儲罐。這場連鎖爆炸,最終造成包括鐵良弼在內的56人的死亡。

“液氫儲存罐的爆炸,也許是意外,但也可能是精心計算的結果。因為第二次爆炸,可以抹去第一次爆炸的痕跡,而許多人的同時死亡,能夠掩蓋針對其中一個人的謀殺。”部長說。

“誰幹的?”鐵紅櫻的聲音有幾分顫抖。

“犯罪嫌疑人隻有一個,圖桑·傑羅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是全力支持我父親建設博物館嗎?我父親不是說誰支持他建設博物館他就支持誰嗎?”

“開始是這樣。但後來有了變化,其中有我的過錯。”托基奧說。

托基奧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但在執行力上,遠遠不如圖桑。畢竟人家是金星聯合陣線傑創始人兼首任總理倫納德·傑羅姆的獨生兒子,雖然《金星憲章》沒有說金星執行世襲製,然而圖桑天然擁有的人脈與資源,是平民出生的托基奧難以企及的。於是,托基奧隻能默默等待。

有一天,托基奧去圖桑的辦公室找他。正事辦完後,兩人一起吃了頓火鍋。邊喝酒邊聊,幾瓶酒下肚,話題很自然地過渡到圖桑的“原始非洲計劃”上。

“你真的覺得這個計劃能夠成功?”

“不能。”圖桑笑著回答。

“那你還起勁兒地幹?”

“你不懂。這是政治。”

“為什麽?”

“我父親心裏一直有一個原始非洲的夢想,回到過去,是他向來的追求。在地球上無法完成,他就跑到金星上完成。有些夢,在地球上永遠無法完成,比如咱們身處的天空之城,漂浮在雲海之上,能容納數百萬人居住,這樣的城市在地球上根本無法建成,在金星卻是輕而易舉。其他的夢同樣如此。我不過是把我父親的夢想說出來了而已。”

“來金星,是擺脫地球的桎梏,尋找無限的自由。”托基奧反芻著這句話,“但這不是政治啊?”

“還有人說非洲根本沒有文明,所謂南方文明是我父親信口雌黃,隨意杜撰的。這話你也信?非洲真沒有文明?你敢出去這樣說?諾克文明、伊費文明、大津巴布韋文明不是南方文明的有機組成部分?之所以說它是政治,是因為原始非洲計劃隻是一個口號。口號,懂嗎?它並不需要被嚴格執行。現代科技對於金星生活的重要性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真傻。”圖桑用手指使勁敲著桌子,“這個口號存在的價值在於,它能匯聚人群,它能區別敵我,它能讓我在最短的時間發現哪些是自己人,哪些不是,什麽樣的人可以重用,什麽樣的人是不識時務的蠢貨,必須拋棄。”

“當人們意識到這是騙局時,他們會拋棄你的。”

“別傻了,托基奧,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以為他們都不知道嗎?不,不是的。他們都知道。他們隻是害怕,害怕科技會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傷害。在任何時代,高舉傳統的大旗,都能匯聚一幫人馬。現在尤其如此。因為鐵族的存在。曆史課不用我來給你重複吧。兩次碳鐵之戰,五十億人非正常死亡,人類打開了科技的魔盒,放出了鋼鐵狼人這個怪物,你覺得還需要我給他們做思想工作,告訴他們科技有害,回歸傳統是最好的選擇嗎?別犯傻,托基奧,加入我這邊吧,我給你留了位置的。等我登上總理的寶座,整個金星都是我們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金星三傑,不是嗎?讓我們一起去創造金星乃至整個太陽係光輝燦爛的未來。”

年輕的托基奧·塞克斯瓦萊埋頭吃食,沒有回答。良久,他抬起頭:“你這樣搞下去是要死人的。”

“那又怎麽樣?”圖桑·傑羅姆說,“死人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每秒都在死人,你能阻止嗎?隻要死的不是我,我,我無所謂。”

“後來,”塞克斯瓦萊部長說,“我把圖桑的話告訴了你父親。那時他剛從地球回來,聽後,他勃然大怒。從此你父親疏遠了圖桑,好幾次,我還看見他與圖桑發生了正麵衝突。在很多公眾場合,鐵良弼都直言不諱,反對圖桑的原始非洲計劃。”

“這就是圖桑謀殺我父親的原因?”

“不是直接原因。在圖爾卡那爆炸案發生之前,你父親向金星聯合陣線提交了一份報告,詳細論述了原始非洲計劃的荒謬之處。在報告中,鐵良弼還以一個簡單的數學模型,證明在金星上空,別說完全放棄科技,就是禁止一切科技的發明與發現,維持現狀,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無比巨大的。一部分人會死於初期的災難,這一部分人是幸運的,因為另一部分人會死於災後的汙染和瘟疫,還有低溫和腐蝕,死得異常緩慢和痛苦。確實會有一部分身份特殊的人能夠活下來,一些占有平均資源水平數倍的人。他們受到精心照顧,即使經曆兩次災難,即使在天空之城的廢墟裏,依然能生活得很好。然而,毫無疑問,那隻會使極少數中的極少數,隻會是最高等級的權貴,而與普通人沒有任何關係。”部長說,“這份報告在城市代表與普通市民中都引起了轟動。資料庫裏現在都能找到這份報告。因為這份報告,圖桑的計劃受到前所未有的抨擊。所以,圖桑把鐵良弼視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後快。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將鐵良弼視為知己,鐵良弼的作為,在他看來,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而他,最容不得背叛,被朋友背叛,是無法抹去的奇恥大辱。”

鐵紅櫻試著體會那種感受:“後來呢?爆炸案發生之後呢?”

“我向安全局舉報了圖桑。我知道警察部都是總理的人,隻有馬泰裏拉領導下的安全局不是。果然,警察們一見犯罪嫌疑人是總理的兒子,全都虛與委蛇,想草草了事。唯有安全局馬泰裏拉和他的特工敢想敢幹,不但抓捕了圖桑,還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進行了深入的調查。我也是在這次舉報中,與安全局有了密切的交往,發現他們才是金星未來的希望,於是提交申請,自願加入了安全局,當了一名執法為民的特工。”

“圖桑·傑羅姆呢?他認罪了嗎?”

“安全局進行了一年多的調查,最後的結論是:沒有證據表明圖桑·傑羅姆與圖爾卡那爆炸案有直接聯係。圖桑接受了秘密宣判,被無罪釋放。但你要知道,紅櫻,自圖桑被捕以後,圖爾卡那爆炸案就不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變成了金星政壇的一場擂台賽。所有的上層官員以及部分中層官員都卷入其中。有人落井下石,希望打倒圖桑的同時,把他的父親一塊兒扳倒;另一些人則相反,希望通過拯救圖桑,拉近與傑羅姆總理的關係,為自己贏得更高的權位。調查結果是出來了,但身在其中的我很清楚,這個所謂的結果無關事實,無關真相,隻是各方政治力量角逐、取舍和博弈的結果。這就是政治。

“雖然最終結果隻在內部公示,但顯然,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為一己私利製造恐怖爆炸的形象已經塑成,圖桑的政治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心灰意冷之下,圖桑·傑羅姆動了全身性整容手術,換上了雷金納德·坦博的麵孔,以私人偵探的身份在金星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