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天空之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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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學者一向被安排在225層自然與人文博物館的公共宿舍,由博物館提供一切服務。公共宿舍位於熱帶雨林區與超級深淵區之間,可供數百名學者同時居住。她從門衛那裏打聽到袁乃東的房間號,就徑直去了。袁乃東不在房間裏。鐵紅櫻東打聽西打聽,總算知道袁乃東“可能”去了舊科技體驗區。

在舊科技體驗區的一個角落裏,一個青年男子專注地用一把鑿子對付一段2公尺長的木頭。木頭直立在地板上,他用鑿子一下下地鑿木頭的中心位置,動作輕盈而有力,看樣子是想把木頭鑿空。這項工作已經接近完成,木頭屑堆滿了他的腳邊。

鐵紅櫻從背後走向那個男子。他穿得極為簡潔,沒有什麽花俏的裝飾。一頭黑色的碎發,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

“請問,你是地球來的袁乃東先生嗎?”

男子沒有回答。鐵紅櫻有些慍怒,兩步跨到男子麵前:“你是袁乃東嗎?”

男子還是沒有回答。他的神情十分專注,好像眼前所做之事是他畢生的追求,沒有做完之前他是不會做別的事情的。鐵紅櫻一向敬重做事認真的人,因此她不再說話,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但她心中有事,很快就不耐煩了,猶疑片刻,正欲再問,男子忽然開頭道:“我是袁乃東。”聲音渾厚而又不滯重,很有穿透力。他沒有停下手裏的活兒,幹活兒的同時抬眼看著鐵紅櫻。鐵紅櫻忽然間覺得心跳加快,不知是為了自己剛才的魯莽,還是為了袁乃東那雙溫柔的眼睛。

“你做的是什麽?”慌亂中,鐵紅櫻提出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梆鼓。非洲梆鼓。”

“用來表演的嗎?”

“不是。”

“不表演?那是用來幹什麽的?”

“說話。”

“什麽?”鐵紅櫻的嘴吃驚地撅成O型,心底卻在責怪自己:說話太沒有水平,除了提問,還是提問。就不能有點兒別的?她又笑話自己:不要讓一個人的外表影響你的判斷力,這是最重要的。感情會影響理智的。阿格拉斯學校的教官這樣反複強調過。

“這些鼓確實會說話。”袁乃東說,“我在這裏研究非洲鼓語。那些都是我複原的非洲鼓。”

鐵紅櫻這才注意到,牆邊碼放著數十個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鼓。她邁步過去,一邊挨個看,一邊平複心情。那些鼓,大者如水缸,小者如茶杯。形狀有陀螺型、圓錐型、台柱型和正方型,還有各種飛禽走獸造型,甚至還有人型的鼓。鐵紅櫻忍不住敲擊了幾下,咚咚咚的聲音傳出好遠好遠。

“剛才你說鼓會說話?”鐵紅櫻又轉到袁乃東麵前。

“對,鼓語。”袁乃東解釋說,在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廣大地區,曾經存在過一種鼓語。各個村落,用鼓聲來傳遞信息。鼓聲可以沿著河流和山穀,傳出近十千米遠。當各個村莊形成接力時,要不了一個鍾頭,兩百千米之外的村莊就能知道這個消息,比步行和騎馬傳遞消息要快得多。在別處,人們也用鼓來傳遞一些簡單的訊息:進攻、撤退、集合、向右轉。諸如此類。在軍隊中用的尤其多。但非洲人能用鼓聲來傳遞更為複雜的內容,諸如外敵來襲、婚禮慶典、葬禮聚會、成人祭祀、酋長任職。他們能把這些事情的時間、地點、人物等關鍵信息通過鼓聲的高低起伏傳遞出去。

“鼓會說話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鼓語其實非洲口語的變形。”袁乃東看著鐵紅櫻,“在歐洲人到非洲之前,非洲人還沒有自己的文字,而非洲的語言多達幾百種,旅行家們幾乎每走一百千米就要換一個翻譯。可是鼓語卻可以為操著不同語言的各個村落所理解。正是因為這樣,鼓語不僅可以在一個村子中傳播,甚至在整個非洲都是通用的。”

“聽上去就像原始版本的信息傳輸網絡。”

“最有意思的是——”袁乃東答道,“——用鼓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會直截了當地說。這些非洲的音樂家們不會簡單地說‘回家’,而會這樣說。”袁乃東拿鑿子敲擊著梆鼓,有節奏地哼唱了起來:

讓你的腳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腳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腿腳佇立於此,

在這屬於我們的村莊。

鐵紅櫻認真地聆聽,被優美的歌詞,歌詞裏蘊涵地情感,還有——她不得不承認——袁乃東獨特的唱腔所吸引。“真好聽。”她發自肺腑地讚道,卻想不出其他的詞語來形容。

袁乃東笑道:“一般而言,傳遞的消息要盡量簡化,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但非洲人卻正好相反,在鼓語中,他們盡可能地使傳遞的消息複雜化。他們這樣做了好幾千年了,說明鼓語傳遞信息又是非常有效的。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他們會敲擊那麽多額外的鼓點呢?”

“為什麽?”鐵紅櫻很配合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袁乃東微微一笑,他的笑很淡,不像江河奔流,不像瀑布飛跌,不像大海潮湧,而像蜻蜓掠過湖麵,微風拂過柳梢,迎春花在山崖悄然綻放。他接著說:“我查到一個研究結論,那些額外的鼓點不是畫蛇添足,正是它們提供了上下文的信息,使每一個模棱兩可的詞的意思由此固定下來。而且,看似疊床架屋的短語是相當固定的,這樣,當你漏聽了一兩個音,也能根據前後的音推斷出漏聽的是什麽。你想過嗎,廢話連篇的原因是為了使傳遞的信息準確無誤?”

“我確實沒有想過。”

“這種古樸的表達方式,反倒能讓人擺脫文字的禁錮。”袁乃東歎道“隻可惜,鼓語早在一百年前就完全失傳了,被更先進的通訊方式所取代。我走遍了非洲,也沒有找到會敲擊鼓語的非洲人。我聽說,莫西奧圖尼亞城的博物館裏,保存了相當多的原始非洲的資料,所以特地來這裏研究。隻可惜……”

“這裏也沒有嗎?”

“這裏也隻有一些零星的資料。隻有幾個學者對鼓語有過係統研究,但現在大多已經散佚了。”袁乃東不再看鐵紅櫻,無奈地低下頭繼續專注地鑿那段木頭。

“這是花梨木嗎?”鐵紅櫻沒話找話。

袁乃東微微點頭。

他不說話,一時之間鐵紅櫻也找不到別的話說,這令她有幾分不快,幾分著急。她微蹙著眉,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腳尖,終於下定了決心:“實話對你說吧,我是金星聯合陣線安全部特工,我叫鐵紅櫻,奉命調查一個案子。我來找你是想問一些事情。”

“安全部特工?姓鐵?你是鐵族的?安德羅丁?”袁乃東沒有停下手裏的活兒,語氣中倒是透出了好奇。

“不,不是。”鐵紅櫻說,“每個第一次聽到我名字的人都這樣問我。每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鐵紅櫻讓嘴角微微的笑意與眼角的誠意略為混合,說:“不,不是。我不是安德羅丁,不是類人型機器人,不是鋼鐵狼人。我不知道為什麽,大家僅僅因為我姓鐵,就下意識地認為我是鐵族的一員。東方人中,姓鐵的數量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我姓鐵,是因為我爸爸姓鐵,我爺爺也姓鐵,如假包換。”

袁乃東暫停了一下手裏的活兒,掃了鐵紅櫻一眼,又接著做:“我現在是犯罪嫌疑人嗎?”

“不是,當然不是。”鐵紅櫻笑道,“我在找一個人,叫海倫娜·沃米,她和你一個航班從地球到金星的。有印象嗎?”

“豈止是有印象,簡直可以說印刻進心裏去了。”袁乃東問。

鐵紅櫻心中狂跳:“因為她的美?”

袁乃東一邊做一邊說,聲音平和,又富有磁性:“海倫娜的美是你無法想象的。沒有一個詩人能夠寫出她的美,沒有一個畫家能夠畫出她的美,沒有一張照片、一段視頻能夠表現出她的美。一旦被寫出來、被畫出來、被拍攝出來,她的美就走樣,變形,甚至消失,隻剩下幹癟的詞語或者空洞的形體。”

鐵紅櫻咂咂嘴:“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嗎?”

“什麽?”

“光顧著看美女,可美女長什麽樣,膚色,頭發,個子,服飾,等等,根本沒有看見。”

“你嫉妒了。”

“沒有。”鐵紅櫻臉龐微微發燙,勉力辯解,“我隻是無法想象一個能令所有男人都覺得漂亮的女人。漂亮不應該有很多種嗎?”

“你說得沒錯。漂亮應該有很多種。但海倫娜例外。當然,你必須見到海倫娜本人,你才能體會我所說得一切,你才會相信我說的不是假話,而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好吧好吧,她是絕世無雙的大美女,”鐵紅櫻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怕袁乃東忽然就像羅迪和巴布魯一樣,忘記了海倫娜的存在,“你和和她深入交談過嗎?”

“也不算深入吧。說過幾句話而已。”袁乃東用力鑿了幾下,“她和她的妹妹齊尼婭要到博物館來,湊巧,我也到這裏來,於是同路了。”

果然,海倫娜·沃米,齊尼婭·沃米,多半還要加上烏蘇拉·沃米,是姐妹。“能告訴我你們一路上都說了些什麽嗎?”鐵紅櫻睜大眼睛看著袁乃東,很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當然可以。”袁乃東丟下了鑿子,拍拍衣服上的木頭碎屑,又左右手相互揉搓手指,舒緩長時間用力的疲倦。少頃,他指著一旁的凳子說:“坐著說話。”

“這鼓做完呢?”

“沒有。大部分完成了,還需要少量的修補。不過,今天就這樣了。先說你的事兒。你的事兒重要。”

鐵紅櫻心頭一熱,臉有些燙,趕緊規規矩矩坐到圓凳上,像小學生聆聽老師上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