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東山
吳豫被判刑,大概是2001年的事。
正如吳芳所說,吳豫在酒吧和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吳豫這樣的木頭疙瘩,哦不,是石頭疙瘩,怎麽會和人爭風吃醋?
任何人都想不明白。
不過,據現場的目擊證人和監控視頻顯示,吳豫確實是因為和一個混混發生了打鬥。
打鬥的原因,疑似吳豫和那名混混搶著要坐在一位時髦的女士旁邊共飲。
那時髦的女士看著老土氣質的吳豫咯咯直笑。
那名混混自報家門,聲稱是“海東幫”魏東山魏哥的小兄弟,自己看上了這小妞,要吳豫趕緊讓座滾蛋,少他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當心一腳踢死了你。
吳豫聞言受了刺激,但他依然非常冷淡,他先是抓起了電話,撥了一個電話給醫院,旁邊的人和時髦女郎聽見他在電話裏告訴醫院,這裏有人受傷,快來。估計醫院那頭的接線員大概問了一下到底是什麽傷情?好做個初步的準備。
吳豫在電話裏進行準確的描述,傷情是鈍器擊傷頭部,形成一個多少多少長度的開放創傷,另外傷者的手腕會有兩處淤青,同時,傷者的小腿骨會折斷雲雲。
在場諸人麵麵相覷,這人是不是瘋了?
那時髦女郎咯咯直笑,這太平盛世的,哪裏來的人受傷?
那魏東山的小弟一把抓起了吳豫的衣領。
吳豫一手按住此人的手腕,手上發力,便給他留下了兩處淤青,他左手抓起酒瓶,隻聽一聲悶響,玻璃渣四射,那人狂叫一聲,便撲了上來,吳豫喝了幾個月酒,體力雖然不如從前,可是他的拳腳依然比普通混混厲害得多。
隻見他迎上對方來勢,一腳踢出,正中對方小腿,對方便跪了下去。
救護車來的時候,傷情和他說的一模一樣。
故意傷人成立。
吳豫宣判那一天,他連申辯一句都沒有,整個庭審態度就是——認賬。用他自己在庭上的話說,就是願賭服輸,打人坐牢,像個爺們兒。
很快,吳豫被分配了監舍。
獄警帶著吳豫來到一間監舍。
吳豫掃了一眼,他的室友顯然不在。
他開始整理東西,依次放在床頭,他將在這裏度過很長的時間。
在監獄的浴室裏,吳豫洗漱完往外走,路過一個隔間向裏麵看一眼。
一個男人正在抽煙,他脖子後邊紋著一個奇特的紋身。
兩個一胖一瘦的服刑人員正在用手戳著另外兩個埋著頭的服刑人員的腦袋。
“魏哥,魏哥,不敢了,不敢了!”兩個埋頭的服刑人員嘴裏不住的說。
那帶著奇怪紋身的男子叫魏東山,入獄前不過是一名幫派馬仔,入獄後糾集了一胖一瘦兩個小年輕,儼然一派獄霸作風。
魏東山抬眼看到吳豫停在外麵,隨即把煙滅了站起身,拍拍那兩個埋頭犯人的肩膀。
魏東山道:“剛剛說的都記住了吧?”
兩個犯人道:“記住了,記住了。”
魏東山道:“別讓我再逮到你們做這檔子破事兒。”
兩個犯人點頭如搗蒜。
胖子喊:“滾吧。”
兩個犯人轉身離開,瘦子犯人還在離開人屁股後踢了一腳。
魏東山回過頭來,盯著吳豫,語氣凶橫:“你他媽看什麽看?”
吳豫轉過頭,默默離開。
是夜。
吳豫在**看書。
魏東山進來,躺在了**盯著吳豫看。
魏東山一使眼色,胖子就走了過去。
胖子笑著道:“喲,新室友呢。”
吳豫沒理他。
胖子道:“不懂規矩!”伸手便來抓吳豫的肩膀。
“滾。”吳豫低聲道。
隻聽一聲悶響,胖子捂著鼻子,發出嗚嗚痛苦的聲音,像被弄痛的胖貓一樣跳著走開了。也不知道吳豫用什麽手法,重重揍了胖子一拳。
反了,這還得了?魏東山和瘦子跳下了床,向吳豫撲了過來。魏東山攻上,瘦子便撲下身,去抱吳豫的腿。這是典型的監舍裏這樣狹小環境的打法,隻要把吳豫抱倒,就能一擁而上,死死把他壓住。
這哪裏難得到身經百戰的吳豫,吳豫出腳如電,一腳把瘦子蹬得飛了出去。
就這一蹬腿的瞬間,魏東山已經撲到麵前,和吳豫扭打到了一處。
“反了,王八蛋。”胖子捂著鼻血,含含糊糊的說。
“魏哥,揍他!”瘦子在牆角癱著。
吳豫和魏東山交手剛過幾招,就發現這魏東山身手不弱,想必是多年幫會生涯,練就了些狠辣的拳腳。吳豫猜得沒錯,魏東山入獄前,跟著江湖大佬,跑過各種生意,討債鬥毆是常態,他和人打起架來,也不管什麽套路招式,隻管如何能最快捷、最直接的放倒對方。
吳豫沉下心來,和他以快打快,一時竟然沒分出勝負。
“老大,管教來了!”
魏東山和吳豫鬥得天昏地暗,這才雙雙罷手,各自坐到一邊。
一名監獄管教走到監舍門口:“這怎麽回事?”
胖子一揩鼻血:“報告,摔了一跤。”
管教指著吳豫身後,說道:“這個呢?”
魏東山這才驚覺,他剛剛和吳豫隻顧打鬥,把吳豫的床位角落打得一片狼藉,床板打爛不說,連床體的杠架都打彎了。
瘦子口中嘀咕道:“壞了,這小王八蛋多半要告發魏哥。”
隻聽吳豫道:“我剛剛練俯臥撐,失手滾了下來。”
這下真是大出諸人意料之外,這吳豫竟然頗為懂事。
管教走了之後,魏東山走到吳豫床邊,摸出一支煙遞給他。
吳豫不接。
魏東山道:“是個爺們兒。不抽?拿著吧,這可是好東西啊。”
魏東山把煙硬塞給吳豫。
“咱們見過,今天下午在浴室。”
吳豫道:“知道。”
這魏東山頗有些江湖習氣,他見吳豫也是一條漢子,便想結納。
魏東山道:“我叫魏東山,打架進來的,你呢?”
吳豫冷冷道:“吳豫,跟你一樣。”
魏東山問:“你打的是誰啊?”
吳豫便把名字一報,魏東山哈哈大笑,吳豫當日揍的便是魏東山的小弟。
魏東山道:“咱倆挺有緣的呀,兄弟。”
吳豫尷尬的笑。
魏東山道:“你怎麽看上去悶頭悶腦的呀,沒勁。”
吳豫揚了揚拳頭。
魏東山低聲道:“改天老子再和你活動手腳。”
查寢了,監舍外有人喊:“魏東山,回到你**去。”窗外巡邏管教提示魏東山,魏東山磨蹭著慢慢躺回自己**。
吳豫躺下的時候,腦子裏浮現出王北儷,浮現出他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吳芳,這長夜漫漫,無邊黑寂,也隻能靠思念來將自己的心充滿。否則的話,他將如何挺過這枯燥而艱險的監獄生涯!
吳豫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進監獄的第一天,他的父親吳剛在離他七百多公裏的老家氣得直哆嗦。
父親吳剛猛烈的咳嗽,他吃力的扶著牆走到櫃子旁邊,拿起藥品,倒了三顆膠囊在手裏。他看了一下,又打開藥瓶多倒了兩顆,就水服下。
吳剛長歎一聲,告訴回老家看望他的吳芳:“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要他來磕頭!”
在監獄裏的吳豫,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已經成為眾叛親離的人。
他為什麽會這樣,他自己心裏清楚。
吳豫在監獄裏,很快和魏東山混熟。在國安局幹過的人,一般都具有很強的社會交往能力,雖然吳豫比較寡言內向,和胡夏峰不可同日而語,但是監舍的人際關係遠沒外麵那麽複雜。
魏東山、吳豫,加上胖瘦二人,迅速建立起了獄友交情。
時間總是無情的向前,人生的畫麵也像電影般不斷切換。
在很遠很遠的醫院裏,兩名醫生站在窗前說著什麽,吳剛躺在病**艱難的呼吸,病曆記錄上寫著:肺癌。
於此同時的時空畫麵,在監獄的浴室裏,吳豫、魏東山、胖子、瘦子四人一起洗澡,魏東山頸後有個很明顯的紋身。
這個紋身,吳豫太熟悉了。
既然已經熟絡起來,吳豫也不再回避,他直截了當的問:“哥,你這紋身是哪來的?”
“你說脖子後麵這個?”
“是。”
魏東山道:“嗨,你問這個幹什麽?”
吳豫眼睛亮亮的,看著魏東山,觀察他的神色,他不像是在逃避,吳豫便順口道:“問問嘛。”
魏東山道:“那個時候年輕嘛,就圖個威風,我朋友紋了個,看上去挺有氣勢的,所以我也跟著紋了。”
吳豫道:“你朋友?”
魏東山忽道:“你知道這個紋身是什麽意思嗎?”
吳豫不說話,他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魏東山得意道:“這個紋身,叫做‘赤影夜叉’。”
吳豫盡量讓自己放鬆下來,他問:“這個紋身挺威風的,你還有那個紋身師傅的聯係方式嗎?”
“你也想紋一個?”
“對,我也想紋一個在背上。”
魏東山道:“聯係方式?我估計是找不到了。”
吳豫道:“這麽複雜的紋身,濱海市能有幾個這樣的師傅?”
魏東山擺手:“不,我不是在濱海市紋的。”
吳豫警惕起來,道:“他人是在哪?”
“雲南吧,等出去後,你要真想紋,我帶你去,以後你就跟著老子混了。”魏東山哈哈大笑,一邊拍吳豫的肩膀。
不久後,噩耗傳了過來,吳芳來看吳豫,給了吳豫一封信,她連父親去世的消息都不願意親口告訴哥哥吳豫。
吳豫隔著探視的玻璃在讀信。
在大山深處,村子裏的靈堂裏,親戚三三兩兩正在上香。
照片上,放的是吳剛的照片。
是夜,監舍裏諸人已經躺下。
吳豫翻身而起,問道:“哥,你那兒還有煙沒有?”
魏東山道:“就剩一根了。出啥事了嗎?”
吳豫道:“我爹走了。”
吳豫頹然地遞過信。
魏東山讀完信,小心折好還給吳豫:“節哀。”
瘦子問道:“能不能申請回去奔喪?”
吳豫沉默了很久,說道:“不了。”
魏東山問:“為什麽?”
吳豫想了一會兒,紅著眼眶,還是說:“不了。”
他仿佛從來都不喜歡多說話。
他仿佛總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自己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