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世上再無沈之瑤

雪後初霽,正當午的暖煦陽光灑落在大街上,市井喧鬧,人來人往。

趙雲棲穿著明澤書院學生衣裳,大咧咧地站在淩府門口,瘦弱的身子繃得板正。

她坦然地與門口守著的護衛對望,對他手中拔出來的劍並無所動,也沒有在意不遠處牆沿之上,對著自己,隨時會射出來的弓矢。

途徑的百姓時不時看向趙雲棲,但都不敢靠近,經曆了法場一事後,近日的京城中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何時會被抓走什麽人。

約莫一刻鍾後,淩府的大門敞開,走出來一個侍從,對著趙雲棲做了個請的姿勢。

趙雲棲朝淩府側後方看了眼,筆挺著身子,跟隨侍從進入了大門,伴隨著它緩緩合上,站在暗處的白簡這才現身,盯著那扇門,仿佛要透過它看到趙雲棲,眼底充滿了擔憂。

淩府的一亭落內,一個白衣書生正在撫琴,淩公公坐在一側,悠然自得地聽著琴音。

看到遠遠走過來的趙雲棲,淩公公笑了:“你這是前來自投羅網了。”

“我是來與淩公公做交易的。”趙雲棲並不拖遝,直接將香囊拿了出來,“是你長久以來一直想找,卻又找不到的。”

淩公公身子微直,守在亭子外的侍衛走過來直接從趙雲棲手中奪走了香囊,送到了淩公公麵前,將其打開。

“秋應為黃葉,雨不厭青苔……”淩公公看著木牌上的刻字,抬眸看趙雲棲,“謎底是什麽?”

“淩公公,開賭前都得互放籌碼。”

“你想要什麽?”

“放了我舅舅。”

淩公公饒有興致的看著趙雲棲:“他們二人可都是朝廷欽犯。”

“淩公公所尋之物,可事關當初沭陽之變時所遺失之物?”

清脆琴音落下,淩公公臉上的神情有了變化,趙雲棲又不緊不慢的追了一句:“這香囊,是我舅舅留下的。”

淩公公並未相信:“既是你舅舅拚死留下的東西,你將其輕而易舉拿出來,豈不辜負你舅舅的囑托。”

“淩公公,人活著可比什麽都重要,再者說,用它換我至親之人的性命,也不算辱沒了它的價值。”

話音落下,亭子內外倏然安靜下來,白衣書生見淩公公沉凝,便不再彈奏。趙雲棲也不急,她要的並不是淩公公相信她,而是對這謎底產生足夠的興趣便可。

如今京城中的形勢,鬧成這樣,刑部關押了那麽多人,倘若淩貴妃那些人沒能有交代,也不能再像十二年前那樣進行屠戮,最多是殺了舅舅他們。

而沭陽之變中蓋過玉璽的那些文書,在找到之前與他們而言都是寢食難安的威脅。

比起她,淩公公才是賭不起的人。

所以這交易,他必定會先答應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淩公公站了起來,負手緩緩走下亭子,來到了趙雲棲麵前:“比起沈予安,我倒是更喜歡你一些。”

趙雲棲嫣然一笑:“多謝公公賞識。”

沒有更多的虛與委蛇,趙雲棲等不起的,淩公公更加等不起。

兩刻鍾的功夫,趙雲棲便再度踏入了刑部大牢,那重兵把守之處,血腥味摻雜著凝重的黴味,聞著就讓人感覺惡心。

趙雲棲看向兩側牢房,裏麵關押之人如同死了一般,在角落中一動不動。

隨著那厚重的鎖鏈被打開,趙雲棲抬頭望過去,看到最裏側牢房內的人時,心猛地被揪緊。

自詡風流倜儻,尤愛著裝的舅舅,如今頂著一頭淩亂長發,狼狽不堪的被人拽著鐵鏈往外走。

雙腳上幾乎感覺有半個人那麽沉的鏈條,在地上拖拽時發出沉重的聲音。

囚衣看著似乎挺幹淨,但趙雲棲能很清晰的從小舅舅的步調中感受到他受過不輕的刑罰,既是問那些文書的下落,想必已經無數次的想要撬開舅舅的嘴。

顧成帷抬起頭,看到侍衛身後的趙雲棲,嘴角微動,沙啞的喊了聲丫頭。

趙雲棲輕輕喊了聲舅舅,努力維持著平靜:“淩公公,這仍是在刑部,你若反悔,我與舅舅可沒有半點回擊之力。”

淩公公顯得十分從容,對他而言就是出了這刑部,顧成帷也是插翅難飛,他揚手讓人為顧成帷解了鐐銬,一路帶到了刑部之外,啞仆準備了馬車早早等在了那兒。

見他們出來,連忙上前將顧成帷扶上馬車。

趙雲棲給啞仆使了個眼色,後者上了馬車拉緊了韁繩準備離去,趙雲棲這才道:“想必淩公公已經派人搜過長柏山,位於明澤書院後方有一山洞,你要的東西,都在山洞內。”

說著趙雲棲要朝外走去,手臂忽然被侍衛拉住,她麵色一沉。

淩公公倒是沒有讓人攔著馬車,任由啞仆駕車走了,而後微微笑看著趙雲棲:“長柏山是趙姑娘熟悉之處,自然要你帶路前去。”

趙雲棲佯裝生了怒意:“淩公公這是不守信用了?”

“聰明是聰明,便是青嫩了些,這京城之中,又是你們想走便能走的。”話音剛落,巷弄內便衝出一隊騎衛軍,直朝剛剛離開的馬車追去。

這陣仗嚇得路人紛紛往兩側跑,也引來了經過馬車的注意。

一輛華蓋馬車停了下來,俏麗的身影從馬車上跳下,“你們這是幹什麽?!”

“小郡主。”淩公公隨即行禮,“您這是剛從宮裏出來?”

“是啊,我適才剛去拜見過姑姑。”安寧看到趙雲棲被侍衛拿住,皺了下眉頭,“她犯事了?”

“是啊,窩藏要犯,正要問審。”淩公公揚了揚手,侍衛就要把趙雲棲往刑部內押送。

“慢著。”安寧忽然開口,朝趙雲棲走過去,“我與她說兩句。”

小郡主有要求,淩公公自然不敢直接拒絕,便允了她的意思。

包圍趙雲棲的侍衛讓開,隻留了一個桎梏著趙雲棲,以防她傷著小郡主。

安寧看著趙雲棲,她這一身書院衣如同當初她在通文館時見到的一樣,英姿颯爽,惹人心動。

可今日非同往昔,她為了她爹和舅舅,如今像是過街老鼠一般……

安寧眼中透出些憤意,語氣頗顯暢快:“趙雲棲,你可曾為你當初所做之事後悔。”

“郡主,雲棲並不後悔。”

“你!”

安寧氣急敗壞,抬手直接揪住了趙雲棲的衣領,將她用力的往自己這邊扯。

身後的侍衛不由鬆了下手,也就是這刹那的空隙,鋥亮的尖刀暗器從趙雲棲袖口落下,隨即,反扣住安寧後,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郡主!”

“趙雲棲!”

眾多侍衛要往上衝,被淩公公攔下,他目光森然的看著趙雲棲:“你這是在自尋死路。”

“淩公公不守承諾在先,又何必生氣我後做小人。”趙雲棲將尖刀往安寧脖子肉裏壓進,“郡主,多有得罪。”

“啊!趙雲棲你這個混蛋,你放開我,疼疼疼,你要是敢弄傷我,我掉一根頭發都要你的命。”安寧怒斥著,瞪著淩公公他們,“你們還不快抓住他!”

可話剛說完,疼痛傳來,安寧又急忙道:“你們別過來,都別過來,滾開,我要是受了傷你們都得死!”

趙雲棲押著安寧一路往巷弄方向走去,侍衛不斷逼近,卻也不敢靠得太緊,怕逼急了真傷了小郡主,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到了巷子深處,趙雲棲用力推了攔路的竹竿後,拉著安寧迅速打開一扇門閃入。

昏暗中,安寧聽到趙雲棲道:“多謝。”

“謝什麽,我又沒幫你,趙雲棲你自作多情什麽,我告訴你,別讓我抓到,抓到我就讓你求生不得……”

“嘭”的一聲,是趙雲棲翻上二樓,從樓頂離開的聲音,安寧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些茫然和無解:“這麽做值得嗎……”

隨著門被侍衛打開,光亮照入屋內,就隻有安寧一個人站在那兒。

“小郡主,人犯在何處?”

“你們問我我問誰,刑部門口都能讓本郡主被劫持,你們一個個的,領著俸祿都是吃白飯的嗎?”安寧捂著脖子往外走去,一路罵道,“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追,今天天黑之前我要見到活人,要不然你們通通給我滾蛋!”

走到巷子口,一抬頭,看到淩公公,安寧的態度依舊不好,冷哼了聲,從他身邊經過,上了自己的馬車:“淩公公你辦事不力,該好好反省才是。”

隨著馬車遠去,是幾個騎衛軍的出現,為首的下馬行禮:“淩公公,馬車入了巷子就不見了。”

淩公公猛地一回頭:“不見了?”

“是,馬車入了巷後我們包抄了所有的出口,卻不見它出來,進去搜時發現馬車不見了,人也消失了。”

淩公公險些捏碎手中的珠子,咬牙:“全城搜捕,各個出城口。”

顧家宅院內,回來後的趙雲棲正在看桌上的山洞地形圖:“他派出去的人很快就會有消息,山洞內什麽都沒有,但他一定會看到這個。”

趙雲棲指著圖中暗門的位置:“這裏設有機關所,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定會回複淩公公。”

“此人生性多疑,會親自前來。”白簡輕輕抿去趙雲棲額頭上的汗水,後者輕輕避了下,手在半空頓住,片刻後才收回來。

趙雲棲裝作若無其事:“是,他對機關術也頗有研究,但不會貿然行事,要想讓他徹底相信裏麵就藏有文書,我就必須親自前去。”

“你想把他引進去。”

趙雲棲點點頭:“暗門入內後,他要想看清楚,以防我做什麽或逃走,勢必會跟進來,我在裏麵埋了炸藥。”

“山洞內隻進不出,若是爆炸,裏麵不會有幸免之人。”

話音剛落,屋外傳來極輕的聲音,趙雲棲即刻收聲,打開門,對上了沈之瑤溫柔的笑意:“瑤瑤。”

“你們這廢寢忘食的,再忙也得吃飯是不是,我準備了些你愛吃的,快過來。”

“好,我馬上來。”趙雲棲點點頭,目送了沈之瑤走遠後,和上門回到桌旁,“就是要一網打盡,淩公公一死,他手底下的網就會破,翻出來的事也夠淩貴妃頭疼。”

“到時候你戴上這個。”白簡將戒指從手中摘下,戴到了趙雲棲的指間,神奇的是,容納白簡手指粗細的戒指,在接觸到趙雲棲的手指後,自動的變成了正好的。

趙雲棲不由的握緊了拳頭,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白簡望著那戒指頂端微微泛著光亮的寶石,這其實與鑰匙同產於一處主礦脈,在T-80,有意締結的兩個人,會為對方戴上戒指。

二人皆不知對方在想什麽,直到趙雲棲出聲打破安靜:“走吧,去吃點東西,晚些時候要想辦法出城,引起淩公公注意,好讓他跟隨。”

啞仆帶著小舅舅早就被傳送到了城外,與漣漪匯合。顧府內也就三個人而已,但沈之瑤卻準備了一大桌子的菜,還備了好酒。

“這麽多菜?”趙雲棲見沈之瑤和平時一樣,有些奇怪,“就我們?”

“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趙雲棲恍然,這是沈家每月吃團圓飯的日子,以往就算是沈予安與家裏再別扭,也會盡力回去,吃一頓飯再回來。

但如今的沈家,已是支離破碎了。

趙雲棲看著沈之瑤身上的孝服,撐起笑容,主動倒酒:“我也是你的家人,我陪你吃團圓飯。”

“好。”沈之瑤笑著點頭,端起酒杯敬趙雲棲,“棲棲,我很高興你能將我視作家人。”

“你一直都是啊。”趙雲棲知道她心中難過沈家變故,“等事情過去,我把你娘和沈予臨去接過來,到時候城裏再置一處宅子就好。”

“那得給你留一個屋子。”沈之瑤笑得甜甜的,隨即又向白簡敬了一杯酒,“白公子,之前的事多有抱歉,往後棲棲可交給你了。”

白簡愣了愣,總覺得哪裏不太對,麵前的人情緒似乎過分的穩定,但在這陣子中,這位姑娘的情緒就一直處在波動中。

“我會照顧好她的。”白簡點點頭應下承諾。

“那我就放心了。”沈之瑤放下酒杯,臉上一抹舒然,伸手為趙雲棲夾了一筷子的菜,“來,這些都是你愛吃的,白公子,你也嚐嚐。”

堂屋內的氣氛是這陣子以來最為輕鬆的,似乎都刻意的壓著什麽,隻想將最愉悅的展現給各自。

趙雲棲喝了不少酒,感覺有些醉了,抬眸看坐在對麵的沈之瑤,刹那的茫然。

“瑤瑤,我怎麽看不清你了。”

隨即趙雲棲看向身旁的白簡,笑了:“白簡,你怎麽……重疊了?”

白簡難得的臉紅,看著趙雲棲,腦海中剛閃過數據分析的內容,人就失去了意識……

被下藥了……無毒。

沈之瑤看著趴在桌上的二人,臉上的笑意緩緩淡下,她起身朝外走去,一麵將自己身上的孝服脫下,來到了趙雲棲的屋子。

圖紙,機關解法,還有棲棲的衣服……

傍晚的天色,入了林後更顯昏暗,一道藍白色的身影走在山林間,深秋,咕咕咕的叫聲中,四周圍顯得又冷又荒寂。

身影來到了一個山壁處,這附近已經被踩踏的十分嚴重,撥開藤蔓,有一山洞入口。

藍白色身影沒有猶豫,徑直入內。

不多時,山洞外不遠處的叢林內有簌簌聲,數十個黑衣著裝的人靠攏,隨即一個帶著寶石頂冠的男子站到了洞口。

山洞中的聲音偶爾傳出來,像是在解機關鎖,因為密閉的空間,回聲被放大往外傳,直到那金屬物落地的聲音。

男子臉上露出了笑容。

眾人悄然跟隨,很快看到了暗門,如同當初回稟過去的一樣,山洞內一無所獲,但有機關暗門,裏麵應是內有乾坤,但在沒有解法時,不敢貿然闖入。

淩公公這一手螳螂捕蟬,使得十分小心,確保了趙雲棲會親自來這裏,打開了這暗門後才會跟隨。

身影進了暗門內許久不曾出來,隻聽見有窸窸窣窣的翻動聲,侍衛的耳朵極好,能分辨那是在翻書頁。

淩公公揚手,二人在前,他在最中間,進入了暗門。

一條黑漆漆的過道,不算長,但充滿了書香味,藏書多的頃刻就能知曉這是什麽地方,淩公公心中更為確認,當初那些文書下落不明,顧蓁又葬身火海,這些東西確實被藏在明澤書院裏。

“滋”的一聲,忽然燃氣的火光照亮了洞內,火光之下,蒙著麵的臉上,是一雙淩公公並不熟悉的眼眸。

那一雙眼中,透出的憤恨和決然,令他也有些心慌。

“淩公公,我們又見麵了。”沈之瑤扯了麵巾,直接將火把點向書堆後的引繩。

“不好,是炸藥!”

侍衛即刻護著淩公公往後退,可後路早就被堵死了,趙雲棲尚且會念一絲生機,沈之瑤卻抱著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在知悉了淩公公身世所為,在親眼目睹疼愛自己的父親了無生氣地躺在那冰冷的棺木中……隻剩下滿腔無法平息的怨恨。

她握緊了拳,凝著被人擁著往後撤退的淩公公笑了起來,那笑聲回**在狹長的過道中,衍生出刺耳的詭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是我們沈家人,今生不是,來生來世都不可能是,就算是你在族譜上寫滿你的名字,沈家列祖列宗都不會承認你。”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與喪家之犬有何分別哈哈哈。”

淩公公幾乎麵目猙獰地向沈之瑤伸出手,後者且站在原地不動,帶著鄙夷與嘲諷……

“嘭”的一聲巨響,火光衝出了山洞外,直接將匆匆趕到的趙雲棲逼退了數米遠。

白簡及時的扶住了她:“小心!”

趙雲棲卻愣神的看著滾滾濃煙下的山洞,攥著手中的信件,失聲哭道:“瑤瑤——!”

幾乎後腳趕到的年輕男子,身上朝服被樹枝劃破了幾道,從馬背上連滾帶爬近了前,爬到那滿是烏灰的山洞,如同入魔一般不住碎碎念著那名字,雙手不斷地扒拉著,十指破了,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渾然覺不到痛楚似的,直到被二次炸響掀翻……

男子仰麵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眼角不斷有眼淚滲出,帶著絕望,與懊悔交織,嘶啞的喉嚨裏,隻能發出呼呼的響,最終凝成一聲淒厲痛苦的吼聲回**林間。

這世上,再無沈之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