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晚上的故事——通 靈1

序章

我一直以為,世界上聰明的作家或者是機智的講述者都不會願意去向別人描述一場熱鬧、盛大的婚禮。因為在那種洋溢著無窮歡愉、喧囂、熱烈和喜慶的氛圍之中,任何筆墨的描寫和形容都隻會顯得蒼白無力。很顯然,除了那些真正身處在婚宴現場的賓客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無法通過別的途徑分享到那些新人們的幸福和甜蜜。

普通人的婚禮尚且如此,那麽關於我們這個故事的兩位主角的婚禮就更為甚者了——這兩位新人一個是外貿進出口公司年輕的董事,另一個是在國內小有名氣的歌劇名伶。他們是真正的男才女貌。尤其是當他們身穿筆挺的西裝和典雅的純白婚紗驚現於紅地毯之上時,當周圍的人群發出浪潮般的讚歎與驚呼之際,你盡可以把你想到的諸如“英俊、瀟灑、美麗、端莊……”這一類的美好詞語一股腦的全安在他們身上也一點兒不為過。

而至於現場的熱鬧氣氛,我真是懶得費盡唇舌去形容了——四十八輛名牌轎車組成的迎親花車、布置在希爾頓酒店大廳內八十九張餐桌和總數接近一千位的賓客——由這些場景組成的畫麵你自己去想吧。

是的,太完美了,一切都太完美了。但還是存在著一個小問題——這個開頭,可一點都不像是個恐怖故事呀。

第一章

“範尼先生,你願意娶朱莉小姐為你的妻子嗎?從今以後,照顧她、愛護她,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

“是的,我願意。”新郎望著美麗動人的妻子,莊嚴地宣誓。

“那麽,朱莉小姐,你願意嫁給範尼先生嗎?不論順境、逆境,健康、疾病都……”

“好了神父,別說了,我願意。”朱莉衝神父調皮地一笑,然後摟住新郎的脖子,兩人熱烈地擁吻起來。

大廳內的賓客們都被這個活潑、可愛的新娘的舉動逗樂了,他們一邊開懷大笑著,一邊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噢,好吧。現在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神父無奈地搖著頭,苦笑道,“新郎,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站在台上的新婚夫妻旁若無人地忘情擁吻了足有半分鍾之久,甜蜜浪漫的情緒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台下的歡笑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

新娘的母親是個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的婦人,她的臉頰上微微發紅,笑著嗔怪道:“這鬼丫頭,也不看一下場合,結婚時都這麽頑皮,沒個正經!”

“哈哈哈哈!”旁邊新娘的父親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我們莉莉是搞藝術的,天性就是這麽自由浪漫、不拘一格。”

新娘母親轉過頭對親家母說:“你看,本來穩重的範尼都被我那寶貝女兒帶得這麽開放了。”

新郎母親輕輕捂著嘴笑,隨後,又悄悄拭幹那溢出眼角的幸福淚珠。新郎的父親是個麵容威嚴、身姿硬朗的中年男人,他是兒子那家外貿進出口公司的董事長。此刻,他麵露微笑,輕輕頷首道:“這兩個孩子從讀大學時就談起戀愛。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呀,他們高興地忘乎所以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個時候,主持婚禮的司儀宣布儀式結束,婚宴正式開始。賓客們開始就餐。兩位新人手牽著手來到四位父母身邊。新娘母親站起來在女兒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你這個調皮丫頭,結婚儀式都不認真!”

朱莉牽著母親的手,滿麵紅光地說:“媽,我真的太興奮,太開心了!難道你不為我感到開心嗎?”

“開心、開心。可是當著這麽多賓客的麵,你也要矜持一點兒呀。”

朱莉挽著範尼的手臂,做了個鬼臉:“我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我們有多麽相愛!”

朱莉的母親做了個表示肉麻的動作。範尼的母親微笑著說:“好了,你們快去換一下衣服吧,一會兒還要每桌挨著敬酒呢!”

“好的,我們去了!”朱莉拉著範尼朝酒店的客房部走。

“別忘了,是309號房間,你們的東西都準備好放在那裏了。”範尼的母親提醒道。

“知道了。”範尼回過頭應了一聲。

走出餐廳的喧囂、熱鬧。兩個年輕人腳步輕快地來到三樓客房部。範尼從褲子口袋裏摸出房卡鑰匙,在房門口的凹槽處輕輕一劃,門開了——裏麵是豪華的商務套房。這個房間是範尼的母親早就預訂好的,專門用於暫放物品和換衣服。

兩人走進來後,範尼一眼便看見了整齊擺放在**的中式旗袍。他將衣服拿起來遞給朱莉,說:“快換上吧,親愛的,我們得趕緊下去敬酒。”

朱莉接過這件鑲著金邊的絲綢旗袍,卻又將它慢慢地滑向床邊,她輕柔地圈起手臂,挽住範尼的肩膀。她抬起那有如夢一般美麗的臉龐,眼波閃爍著朦朧的光澤,那是剛才他們一起飲下的葡萄酒的顏色。

“親愛的。”她輕啟朱唇,溫柔地說。

“什麽事,我的小草莓。”範尼也張開大手,同樣溫柔地圈在妻子的纖纖細腰上。

“你愛我嗎?”

“你說呢?”

“剛才儀式上神父所說的那一段結婚誓詞,你真的能做到嗎?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事,你都隻愛我一個人?”

“當然。”範尼堅定地說,“那段誓詞中的每一句話我都能百分之百地做到。”

朱莉甜甜地望著丈夫。“剛才說隻是一個形式。現在我要你在隻有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把那段誓詞再對我說一遍。”

“好吧。”範尼輕輕笑了笑,抬起眼睛望向上方,“那段誓詞有點長,我得想想……”

朱莉伸出手指按在丈夫的嘴唇上。“親愛的,我不要你背台詞。我想聽的是發自你肺腑的誓詞。”

範尼凝視著朱莉那閃耀著光輝的雙眸。誠懇而莊重地說:“我發誓,在以後的日子裏,不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永遠和你在一起,隻愛你一個人。”

又是一輪熱情的擁吻。之後,範尼對朱莉說:“親愛的,你呢?你剛才省略了儀式上的過場,現在應該補上了吧?”

朱莉微微顫動她那又細又長的睫毛,挑出一道優美的曲線,仿佛織成一張隻有豎紋的網。她動情地說:“我也是,無論以後發生任何事,我都隻愛你一個人,永遠和你在一起,決不分開。”

範尼毫不遲疑地投入到那張網中。

一分鍾之後兩人才分開。朱莉抓起床邊上的旗袍,再拎起自己的皮包,微笑著對範尼說:“我去衛生間換衣服,我們馬上下去。”

“有必要嗎?你還要避開我到衛生間換衣服?”範尼歪著嘴笑道。

“我還要在鏡子前順便補個妝呢,等著我,親愛的,一會兒就好。”

範尼躺到**,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在心裏麵感歎道——太幸福了,自己真是太幸福了。

過了一會兒,範尼聽到衛生間裏朱莉的聲音:“親愛的,我戴的這對鑽石耳環和中式旗袍不配,你幫我在首飾盒裏拿一下那對紅寶石耳環好嗎?”

範尼回過頭,看見了在床頭櫃子上朱莉的首飾盒。他在一個小木盒裏找到了那對紅寶石耳環,拿起來走到衛生間門前。朱莉打開門,此時她已經換上了那套中式旗袍,和剛才的純白婚紗相比,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韻味。

範尼將紅寶石耳環遞給朱莉,同時讚歎道:“親愛的,你真是太美了。”

朱莉微笑著在範尼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然後又將衛生間的門關上了。

範尼繼續回床邊躺下,等待著妻子梳妝完畢。

好一陣之後,範尼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估摸著他們上來已經有十多分鍾了。他從**坐起身來,對著衛生間喊道:“親愛的,快一點兒,我們該去敬酒了。”

衛生間裏沒有回應。

範尼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前。這時,他才注意到衛生間裏正傳出隱隱約約的音樂聲,那是朱莉的手機鈴音。範尼皺了皺眉,他敲了幾下衛生間的門,問道:“親愛的,你在幹什麽?為什麽既不接電話也不回答我?”

裏麵仍是沉默以對。範尼感到疑惑不解,他抓住門的把手,將衛生間的門緩緩推開——

衛生間的景象展現在範尼眼前的那一瞬間,是他永生難忘的可怕夢魘。他以往幾十年的所有噩夢加在一起,也遠沒有這一次所帶來的衝擊這樣令他驚駭莫名、心膽俱裂。他幾乎是在一霎那就變成了一尊停止了呼吸的雕像,隻有那布滿血絲、快要迸射而出的眼珠和不斷向頭頂上湧動的熱血提醒著他,自己還是個活人。

——衛生間的地板上,剛才還鮮活生動的朱莉此刻仰麵倒在了地上。她的雙手握著一柄鋒利匕首的刀柄,而刀刃已經深深地刺入到她的喉管之中。她那閃著美麗光澤的皮膚被鮮血染成一片血紅。衛生間的地板和牆壁也被濺射出來的鮮血染得血跡斑斑——整個場景猶如地獄般可怕。

範尼在強烈的天旋地轉中踉硠蹌蹌地撲到妻子身邊,一把將她抱起,用力搖晃著妻子的身體,大叫道:“朱莉……朱莉!”

但是,範尼在淚眼模糊中分明地看到,那把鋒利匕首帶給妻子的致命傷,已經奪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血色和生氣,她不可能再睜開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也不可能再和自己說任何一句話了。範尼抱住腦袋,發出撕心裂肺地嚎叫。“——啊!”

然後,他像發了瘋似的站起來,衝出衛生間,奪門而去。他在走廊上瘋跑,又連撲帶爬地狂奔下樓,來到二樓的婚宴大廳。

餐廳裏,樂隊演奏著舒緩、輕快的音樂,賓客們正在歡聲笑語中進餐。突然,幾個客人最先發現了那狂奔而至,滿身是血的新郎,他們一起失聲驚叫出來。樂隊的演奏者們受到影響停了下來,音樂聲嘎然而止。

當渾身血跡的範尼瘋跑到父母所在的那張餐桌時,整個大廳的人全都注意到了他,人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範尼的父親最先站起來,抓住兒子的肩膀,大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範尼瞪大的雙眼中全是驚慌和恐懼,他渾身篩糠似的猛抖著,過了幾秒鍾,他大叫道:“她死了……死了!朱莉死了!”

這句話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震驚得猶如悍雷轟頂。朱莉的父親衝過來抓住範尼的手臂,大吼道:“你說什麽!”

範尼的雙腿癱軟下去,他那混合著無窮無盡驚悸和恐懼的聲音說道:“朱莉……她在衛生間裏刺頸自殺了!”

朱莉的父親瞠目結舌地呆在原地。幾秒鍾後,他聽到身後傳來“嗵”的一聲,回過頭一看,自己的妻子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範尼的母親也感覺腦子裏嗡嗡作響,身體變得搖搖欲墜。在快要昏死過去的那一瞬間,範尼的父親一把將她扶住,同時聲嘶力竭地衝兒子大喊道:“在哪裏!快帶我去看!”

範尼神情惘然,有氣無力地說:“就在我們訂的那個……309號房間裏。”

朱莉的父親甩開範尼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掀開人群,朝三樓樓梯走去。範尼的父親將妻子倚坐在椅子上,也迅速地走了過去。剛才還是一片歡樂海洋的婚宴大廳在頃刻間變成了死一般沉寂的肅殺之地。人們無法理解和接受眼前發生的事情,他們誰都沒經曆過這從雲端墜入地底的強烈情緒反差,全都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範尼神色呆滯地跪在地上,模糊的淚光中,他看到自己幾近昏死的母親和被人扶起後奄奄一息的嶽母,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地。他感覺自己像是在一輛急速行駛的火車上,周圍隻有嗡嗡的轟鳴聲,其它什麽也聽不見。最後,他被推入隧道,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範尼不知道自己是幾時醒來的。當他剛剛睜開眼睛的一霎那,他甚至欣喜地以為——之前發生的可怕事情隻是一場噩夢。但是當他看清自己正身處在醫院的病房之內時,那些恐懼、痛苦的回憶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靈一般立刻侵占進他的身體,讓他又陷入到深深的絕望和悲哀之中。

好一陣之後,範尼才注意到在他的病床邊,還坐著幾個人,那是他的叔叔和嬸嬸。另外還有一個他不認識的中年男人,他的製服告訴別人,他是個警察。

嬸嬸見侄兒醒來有,關切地上前詢問:“範尼,你醒了?現在感覺好些了吧?”

範尼揉了揉自己仍有些暈乎乎的腦袋,問道:“我在這裏睡多久了?”

叔叔說:“昨天你昏死過去後,被送進醫院,已經躺了一天一夜了。”

範尼問:“我爸媽呢,他們怎麽樣?”

叔叔和嬸嬸對視了一眼,同時歎了一口氣。嬸嬸說:“你媽媽那天也昏死過去了,不過好在送醫院及時,休息一陣就好了。你爸爸……”

範尼有些緊張地問:“怎麽?”

叔叔猶豫了一下,表情沉重地說:“你爸爸那天……親自去看到那一幕之後,突發高血壓,引起腦溢血,現在還在搶救之中……”

範尼坐起身子,急迫地問:“還沒脫離危險期嗎?”

叔叔輕輕點了點頭。

範尼掙紮著要翻身下床,叔叔按住他的身體,說:“別著急,範尼,醫生說你爸爸的情況已經控製下來了,你不要太擔心。你……受了這麽大的打擊,身體也很虛弱,要好好休息。”

範尼慢慢坐回到病**,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現在他根本不敢問朱莉父母的情況。他知道,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嶽父母此刻的狀況肯定會更糟。

沉悶了一陣,一直坐在旁邊沒有吭聲的警察輕輕咳了兩聲,嬸嬸這才想起了什麽,她對侄兒說:“對了,範尼,這位向警官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他要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身材高大的中年警察站起來走到範尼床邊,禮貌地點了點頭。“你好,範尼先生,我是刑偵科的調查員向問天。對於昨天在你的婚禮上發生的慘劇,我深表遺憾,我也知道你遭受的打擊非常大,也許你現在並不想談論這件事——但是,我的工作職責是需要盡快將整個事件了解清楚,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

範尼眼神木訥地望著別處,沒有任何反應。

向警官朝範尼的叔叔和嬸嬸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出去。然後,他將病房的門關攏,坐到病床前的一張椅子上,從腋下夾著的黑皮包裏拿出一個記錄本和一支鋼筆。

“範尼先生,我會使我們的談話盡量簡短。所以,我隻問幾個最重要的問題——盡管這可能讓你不愉快,但也請務必配合,好嗎?”

範尼的身體微微晃了兩下。向警官不敢肯定這算不算是點頭。他揚了揚眉毛,開始提問:“昨天中午的婚禮儀式結束過後,你陪同你的新婚妻子去事先訂好的309號房間換衣服。沒過多久你的妻子便在衛生間裏用一把匕首刺破頸動脈自殺了。現在,我想請你回憶一下,在你妻子進衛生間換衣服之前,她有沒有什麽異常的行為?或者是,在那之前你們倆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範尼機械地將腦袋轉過來望著警官,眉頭緊緊地絞在一起,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地思索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他神思惘然地搖著頭說:“我不知道……我看不出來她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她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正常,她當時顯得既幸福又甜蜜……為什麽?她為什麽要死?”範尼望向警官,然後又默默地低下頭,自言自語。“為什麽要死……為什麽要自殺?”

向警官凝視了範尼一會兒,又問道:“她在進衛生間之前跟你說了些什麽話?”

範尼竭力回想,心如刀絞。“她要我把在結婚儀式上說的誓言再對她說一次。”

“你說了嗎?”

“是的。”

“那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她說了。”範尼忍住巨大的悲傷,“她說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她都會愛我,永遠和我在一起。”

向警官微微皺了皺眉,說:“你覺得——她在跟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一種‘道別’的感覺?”

範尼抬起頭來望著警官。“道別?不,我沒有這種感覺。我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她為什麽要跟我道別?”

“你們認識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我們從相戀到現在,也有六年了。”

“她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自殺一類的話題?或者是,你有沒有感覺過她曾經有輕生的念頭?”

“不,從來沒有過!朱莉是個開朗、活潑、充滿陽光和活力的姑娘。她精力充沛、性格堅強,向往藝術和大自然,沒有任何人比她更熱愛生活!”

“從她進衛生間到你發現她自殺,大概有多長的時間?”

範尼眉頭緊鎖地回想了片刻。“最多五分鍾……從我最後一次看見她,到我闖進那衛生間……最多不會超過五分鍾。”

“她在衛生間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我就躺在**,什麽也沒做。”

警官沉默了幾秒,忽然突兀地問道:“那把刀是從哪裏來的?”

範尼的身體顫動了一下:“你是說,那把她用來自殺的匕首?”

“是的。”

範尼捂住額頭,痛苦而煩躁地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把刀是從哪裏來的!”

“你從來沒見過那把刀?”

“沒見過。”

“那這把刀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個新娘在結婚當天竟然會隨身攜帶匕首?而她又是怎麽把它拿進衛生間而不被你發現的——請原諒,範尼先生,作為丈夫,你對這些情況一點兒都不了解嗎?”警官突然有些咄咄逼人地問道。

範尼像是被這一連串的問題問懵了頭,他張著嘴愣了半天,似乎此時才開始意識到這些疑問確實令人匪夷所思。他思索了好一會兒後,喃喃自語道:“難道……她一開始就把那把刀藏在皮包裏,然後帶到衛生間去的?”

“你是說,她帶了一個皮包到衛生間去,而那把刀就放在裏麵?”

範尼困惑地搖著頭說:“我實在想不出來,她身上還有哪個地方能藏下一把匕首了。”

向警官用手托住下巴,眯起眼睛說:“這麽說來,她是早就準備好要在這一天自殺了……否則我想不出來有什麽理由會讓一個新娘帶著把匕首舉行婚禮。”

這句話將本來已經冷靜下來的範尼再一次推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抓扯著自己的頭發,失控地大叫道:“為什麽!為什麽……朱莉!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這麽殘忍?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對嗎?你告訴我呀!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懲罰我?”

範尼的情緒完全失控,他悲痛地號啕大哭、泣不成聲。外麵的護士闖了進來,對警察說:“對不起,病人現在需要休息,不能受到刺激了——請你改天再來吧!”

向警官站起來,有些歉疚地對範尼說:“很抱歉,範尼先生,我想我已經了解得比較清楚了——就不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

警官正要轉身離去,範尼卻穩住情緒,聲音哽咽的叫住他:“等等,警官,我想……再向你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警官望著他。

範尼強忍住悲痛問:“我妻子她……真的是自殺嗎?”

警官微微一頓:“你為什麽要這麽問?”

“我的意思是,你們真的能完全排除他殺嗎?”

警官遲疑了一下,說:“根據我們的調查和分析來看,你妻子絕對是自殺的——因為事發當時你就在那個房間內,即便房間沒有上鎖,也沒有哪個凶手能做到偷偷地進來從正麵殺死你的妻子而不讓她有絲毫的掙紮,或者是發出一丁點兒的響動;況且他還要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來將你妻子的手握在刀柄上將她擺成自殺的樣子,並處理好自己身上的血跡——在我看來,就算是一個職業殺手也不可能在五分鍾之內完成這種謀殺。除非——”

警官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範尼抬起頭來望著他:“除非什麽?”

警官的目光遊移了一陣,又回到範尼的身上,清晰而緩慢地說:“除非凶手是你。”

“向警官!”站在門口的範尼的嬸嬸衝進來,大聲斥責道:“你在說些什麽!你知不知道他們有多相愛?你是不是嫌我侄兒受到的打擊還不夠大?還要說這些胡話來刺激他!”

令人意外的是,坐在病**的範尼卻完全沒有憤怒生氣的表現,他隻是低垂著頭,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神情呆滯地低聲自語:“這麽說,她真的是自殺了……她是不再愛我了吧,才會選擇離我而去……”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他緩緩地躺到病**,雙目無神,一動不動,就像死人一樣。

向警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帽,將方向調正,語氣坦誠地說:“根據我這麽多年的辦案經驗,我能看得出來,你不可能是凶手——告辭了,範尼先生,請你節哀。”

警官向病房裏的人點頭致意,然後邁開大步走了出去。

嬸嬸想上前去對侄兒說些安慰的話,但被自己的丈夫用眼神和動作製止了。“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吧。”叔叔說。

範尼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裏充滿哀傷。窗外枯黃的樹葉就像他的心一樣,在漸漸枯萎凋零。

不知什麽時候,母親坐在了兒子的床邊,她充滿愛意的手撫摸著兒子的額頭,輕聲呼喚著兒子的小名。範尼緩緩轉過頭來,望著一臉慈愛卻布滿倦容的母親,他突然覺得,母親也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範尼哽咽著叫了一聲:“媽——”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母親俯下身去,將兒子的身體扶起來倚床而坐,對他說:“兒子,我要你知道一些事情。自從亞當和夏娃偷吃了伊甸園的智慧果後,人類便犯下了原罪。每一個人來到這人間,就注定是要受苦受難的,無一例外。所以,我要你勇敢地麵對這些痛苦和災難,不能任由這些悲痛的荒草在你的身體內無限滋長、蔓延,最後吞噬你的內心。為了我,還有你的父親,堅強些,好嗎?”

範尼淚眼模糊的目光中,母親似乎忽近忽遠。他聲帶顫抖著說:“媽,我也想堅強起來,可是……我真的怎麽也想不通,朱莉她……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母親捧住兒子的臉說:“聽著,我要你忘了這件事情。從今往後,我們誰都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兒子,你還年輕,才26歲,即便經受打擊,你也仍然擁有美好的人生和未來。記住!別再想這件事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範尼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媽,我做不到,你知道的,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忘得了朱莉!”

母親凝視著兒子的眼睛說:“我要你忘記這件事,忘記朱莉——不是在今天,也不是下個星期、下個月。但是你必須嚐試著忘記!你聽懂了嗎?它不能一直占據在你的內心深處、毀了你!”

範尼傷心欲絕地望著母親,他分明發現,母親的眼角也噙著淚花。最後,母子倆難以自控,一起抱頭痛哭。

忘記朱莉,忘記我們的愛,這真的做得到嗎?

時間能撫平一切的創傷,這句話真的對嗎?

也許,我該用十年、二十年,或更久的時間來驗證。

第三章

半夜裏,範尼被尿意憋醒了。他摸索著下床,朝衛生間走去。

四周都是黑咕隆咚的,範尼嚐試著在牆邊尋找電燈開關,卻摸了半天也沒摸到。他隻得憑著白天的記憶摸黑來到衛生間旁。推開門後,他的手觸碰到左邊牆上的電燈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

小解完後,範尼到洗手池衝手。正洗著的時候,他無意間望了一眼自己正對麵的那麵大鏡子,愣住了。

鏡子裏反射出的是整個洗手間的全貌,範尼注視了一陣後,突然張開了嘴,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覺布滿全身——

他驟然發現,這個洗手間的所有陳設、布置居然跟希爾頓酒店的309號房間一模一樣!

範尼猛地回過頭,心中無比駭然——沒錯,那副天藍色的窗簾、浴缸邊上紫色瓶子的沐浴露,還有米黃色的防滑地板磚,這些全都跟309號房間一樣!

範尼感覺背脊中有一股涼意冒了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麽白天沒有發現這些呢?

就在他神情惘然,慢慢轉過身子的時候,他又望了一眼那麵大鏡子,鏡子中竟反射出一個穿著紅色旗袍的女人,她手中握著一柄尖刀,正對著喉嚨。

“——啊!”範尼大叫一聲,驚駭之中,他猛地轉過身去,大喊道,“朱莉,不!”

但已經遲了,那柄鋒利的匕首已經深深地刺進了她柔軟的脖子,鮮血如泉湧般噴濺而出,朱莉倒在地板上,頃刻之間,整個衛生間被染成一片血紅。

“不,朱莉。不——!”範尼聲嘶力竭地狂喊——隨即,他的眼睛猛地睜開,周圍的一切變為現實。

“怎麽了範尼,又做噩夢了?”身邊的妻子賈玲迅速地翻起來,在丈夫的胸口不斷輕撫著,並用枕巾拭擦著他額頭上沁出的冷汗。範尼的胸口仍猛烈起伏著,大口喘著粗氣,一臉的驚魂未定。

一分鍾後,範尼才感覺好了些,他握住妻子撫慰自己胸口的手,說:“好了,我好多了。”

賈玲擔憂地把頭靠在丈夫肩膀上,說:“親愛的,都過去十年了,你還忘不了那件事嗎?”

範尼歎了口氣,輕輕搖著頭說:“不,我早忘記那件事了——我隻是無法控製自己不做噩夢。”

窗外的月光透過玻璃灑在範尼的臉上,使賈玲能看見丈夫的眼睛,她說:“不,親愛的,你沒說實話。如果你真的忘記那件事的話,就不會總是反複做這個噩夢了。”

範尼沉默不語。賈玲撫摸著範尼的臉龐說:“親愛的,你就看在我們可愛的兒子的份上,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我們現在的生活多幸福呀。”

範尼抬起頭朝自己剛滿四歲的兒子範曉宇的房間望去——看來小家夥的瞌睡還挺沉,自己剛才那聲歇斯底裏的喊叫也沒把他吵醒。範尼緩緩舒出一口氣,對妻子說:“我知道了,睡吧。”

賈玲順從地點了點頭,緊挨著丈夫,不一會兒邊酣然入夢。但範尼的眼睛卻一直望著那鋪滿銀灰色月光的窗外。他清楚,每次隻要一做這個噩夢,就意味著要渡過一個失眠的夜晚了……

清晨醒來後,賈玲到兒子的房間幫兒子穿衣服。範尼揉著疲倦的雙眼來到衛生間,洗漱完後,他用刮胡刀刮掉胡渣。他一邊摸著下巴,一邊端視著鏡中的自己——因為大半夜的失眠,眼睛顯得有些浮腫,但精神還不太差。鏡中的男人雖然已不及十年前那般英俊倜儻,卻多出幾分成熟男人的穩重和剛毅,風采猶存。

此時,範尼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喂,你好。”

電話聽筒裏是甜甜的女孩的聲音:“董事長,早上好,是我呀。”

範尼聽出是公司裏女秘書的聲音,問道:“小周啊,什麽事?”

“董事長,今天是星期天,也是您母親的生日,您沒忘吧?”

“嗯,我沒忘。”範尼笑起來,“小周,你的工作職責什麽時候擴展了?現在還要負責提醒我生活的日程安排?”

“不,董事長。”細心的女秘書說,“是您那天自己說起的,今天是您母親的生日,您說很重要,千萬不能忘了——我便記下來提醒您一下。”

“好的,謝謝你小周,我知道了。”

“董事長再見。”

範尼放下電話,出了一會兒神——這麽多年了,他早該適應了“董事長”這個稱呼,但每次聽到別人這樣叫自己的時候,他總會時不時地想起父親來——十年前的那次慘劇後,父親因腦溢血住進醫院。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父親這一躺,竟然就沒能再起來,他在昏迷了五天後猝然去世了。

短短的時間內便失去妻子和父親的巨大悲痛,至今仍令範尼感到刻骨銘心。

十幾秒後,範尼提醒自己道——今天是母親的生日,不能再想這些悲傷的往事了,應該打起精神來,高高興興地為母親祝壽。

他走出衛生間,來到餐桌旁。妻子和兒子已經在吃著黃油麵包和蔬菜沙拉了。範尼坐到兒子身邊,摸著他的小腦袋說:“曉宇,今天是奶奶的生日,一會兒我們去奶奶家玩兒,好嗎?”

“好啊,好啊!”範曉宇高興地拍著手掌說,“我最喜歡去奶奶家玩了!”

“因為去奶奶家,你就可以敞開肚皮吃零食了,對吧?”賈玲笑著說,“你這個小機靈鬼!”

範尼拿起一片抹好黃油的麵包,咬了一口,說:“我們一會兒先去商場買禮物,然後就去媽那兒。”

“不用了,我早就買好了。”賈玲從身後拿出一個精美的大口袋,裏麵鼓鼓囊囊的,“這件水貂皮大衣是Dior才上季的新款——保準媽滿意。”

範尼首先就滿意了,他微笑著說:“太好了,賈玲,你真有心。”

“你媽媽的生日我敢忘嗎?”賈玲笑著說,“快吃吧,我們早點兒去。”

吃完早飯後,範尼去車庫把他白色的寶馬轎車開出來。車子路過一家大蛋糕店時,範尼下車去跟母親訂了一個豪華的雙層蛋糕,並告訴店員母親的住址。

十點半時,範尼一家來到了母親漂亮的別墅。母親早就猜到他們會來,正在門口的小花園裏微笑著迎接他們。

範曉宇最先搶著下車,他歡快地跑過去,大聲喊道:“奶奶!”

“唉,我的小寶貝兒!”奶奶俯下身去捧住孫子胖嘟嘟的小臉,開心地笑著說,“你又長胖了,這回奶奶可抱不動你了!”

“媽。”範尼和賈玲一起跟母親打招呼。

“好,好,快進來吧。”母親帶著兒子一家進屋,對保姆說,“你去泡一壺上好的龍井來。”

範曉宇還沒來得及坐下,一眼就看見了玻璃茶幾上堆成小山的果凍、巧克力酥和牛肉幹,他“哇”地大叫一聲,立刻撲到那堆零食中去。

賈玲坐到沙發上,無奈地搖著頭說:“媽,你又給他買這麽多零食,越吃越胖了。”

母親笑著說:“小孩子嘛,就是要胖乎乎的才可愛。”

範尼把精美的口袋遞給母親,說:“媽,這是賈玲給您買的衣服,您看看喜歡不?”

母親將奢華的貂皮大衣從口袋裏拿出來,“嘖、嘖”地稱讚道:“太漂亮了,可惜我一個老太婆哪穿得出這麽新的款式呀。”

“哪兒呀,媽。”賈玲站起來將衣服在婆婆身上比了比,說:“您看起來最多也就五十歲,穿上這個保準好看。”

“嗬嗬嗬嗬……”母親開心地大笑道:“還是我媳婦的嘴甜。”

這時,趴在茶幾前的範曉宇也停止往嘴裏塞牛肉幹,他從背著的小書包裏拿出一幅畫,嚷道:“奶奶,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奶奶接過來一看,那張畫上用蠟筆稚趣地畫著太陽、白雲和一張笑臉,並歪歪斜斜地寫著“祝奶奶生日快樂”幾個大字。老婦人高興地一把將孫子抱過來,一邊親一邊說:“我們曉宇越來越聰明了,會寫字、畫畫了!”

清香撲鼻的龍井茶泡來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邊喝茶邊聊天。不一會兒,到了中午,保姆已經做好了豐盛的飯菜,訂的蛋糕也送了過來,大家一起圍坐到餐桌上。

範尼說:“媽,中午在家裏吃,晚上我去大酒店給您好好地訂一桌。”

母親擺著手說:“不要去訂了——人老了,不在乎吃什麽好的。你們一起來玩就是讓我最高興的事了。”

“我知道,媽不會怪你的。以前你爸當董事長的時候也是這樣,經常不沾家……”說到這裏,母親驟地停了下來,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仿佛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

尷尬的空氣持續了幾秒鍾,賈玲端起桌上的酒杯說:“來,我們一起祝媽生日快樂!”

“對,祝媽生日快樂。”範尼趕緊附和。

範曉宇也舉起飲料,一字一句地說:“祝奶奶生日快樂!”

“好、好、好!”母親的臉上又展露出笑顏,她舉起酒杯,說道,“幹杯!”

吃飯時,範尼一直對保姆王阿姨的手藝讚不絕口:“嗯,這個紅燜大蝦的味道絕了!大閘蟹也燒得好……還有那個魚翅羹,都是一流水平嘛!”

賈玲也不停點頭稱道:“媽,我知道您為什麽不願意去大酒店吃了,王阿姨的手藝簡直就跟大酒店一模一樣嘛。”

母親得意地說:“你們不知道吧,王阿姨以前是專門學過廚藝的。”

王阿姨被誇得有點兒不好意思,紅著臉說:“你們過獎了。”

範尼對妻子說:“賈玲,你沒事也跟王阿姨學兩手,回去好做給我和兒子吃呀。”

賈玲笑著說:“我哪學得會呀,王阿姨這手藝一看就知道是十幾年功底的。”

母親說:“你們倆工作都忙,飲食上就更該吃營養些,別老是到外麵去吃那些西餐呀什麽的——沒中國菜營養。”

範尼挽著兒子的肩膀說:“媽,您看看這小子就知道我們吃得營不營養了。”

母親開懷大笑起來,隨後,舒出一口氣:“看到你們全家都好,我就放心了。”

賈玲嚼著菜的嘴放慢了,她低聲說道:“我們其他的什麽都好,就是——”

“就是什麽?”母親問。

賈玲猶豫了一下,說:“就是範尼時不時的還是會做噩夢。”

母親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下來,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範尼看了一眼母親,微微地瞪了賈玲一眼,然後對母親說:“媽,沒什麽……我好久都沒做過了,我……不是經常。”

母親還是沒有說話。範尼對兒子說:“曉宇,跟奶奶夾菜呀。”

範曉宇聽話地夾起一條魚放到奶奶碗裏,說:“奶奶,吃魚。”

“哎,好,我的乖孫子。”老婦人的臉色這才緩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