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告?別

同所被特赦的連我一共十個人,偽滿的是郭文林和我,國民黨的是周振東、孟昭瀛、唐曦、白玉昆、趙金鵬、杜聚政、業傑強、賀敏等八人。我們暫時要搬到指定的一間空屋裏,等候出發。這天晚上,我們偽滿的四所開了晚會,第二天,全所又開了一個送別大會。會後在歡聲中,國民黨戰犯把被特赦的八個人高高舉起,又向上扔了去,我和郭文林也被偽滿的如法炮製一番,大廳裏響起了震動屋宇的歡笑聲……

下午,代理所長召集我們開了個座談會。所長說:“你們學習了十年,這期間社會起了很大變化,你們不熟悉了,不妨稍住幾天,先了解一下再走。當然,願意馬上走的也可以,願意先參觀一下的就留一留。”所長又說,所裏正在給我們準備車票,每人都發給回家的路費和路上零用錢,到了家鄉,都給安排職業,沒有家的願意留在當地的就給安排在當地工作。到了家裏如果有什麽困難不好解決,願意回來的也可以到撫順就業。有人說,他在所裏的電機廠學會了電機製造,對車床也熟悉了,要求就留在電機廠工作。所長說:“你是有家的,還是應該回家,至少看看。如果覺得那裏不合適,你再回來,給你在撫順安排一個電機生產的工作。”說到這裏,所長又談起回到家鄉可能遇到的問題,說:

“我建議你們,回到家裏,先向家鄉的人們道個歉,因為你們過去對不住他們。你們道了歉,他們會原諒你們的,也會相信你們已經改好。即使一時還有人懷疑,隻要你們用事實表現,懷疑也會消除的。”

“回到自己家裏,自然要明白,家庭是個新的家庭,舊的家長製度沒有了,不能再拿出舊日的家長態度了。要和睦,互相幫助。”

“你們在這裏十年,現在要走了,對管理所有什麽意見,也希望你們提給我們,這對我們改進工作是有好處的……”

他的話沒完,我們就七嘴八舌地說了,我們沒有任何意見,隻願多住幾天,聽所長再多和我們談談,到社會上去要怎麽辦?我們都成了剛學走路的孩子了……

“我已說了不少了。”所長微笑著,然後又嚴肅地說:“我最後要說的就是:希望你們珍惜自己的新的生命,新的靈魂。改造是長期的,在生活的道路上,每個人都不斷地要受到考驗,在考驗中,或者前進,或者後退。自滿,永遠是前進的敵人。”

這天晚上,所長又把溥傑叫來,讓我們在分別前多聚一會兒。過去的日子對我們都像噩夢一樣,那叫什麽手足啊!隻有這幾年,我們才有了真正推心置腹的談心。我們這次又談起了他的家庭問題,子女問題。可是在十幾年前,我防備著他,他的事也瞞著我……

八日早晨,我們都理了發,領到了零用錢,整理了行裝。這時所長拿了一隻懷表給我,這是我那堆“贓物”裏的東西,我一眼便看了出來。我不肯接受它。所長說,“這不是發還,這是人民交給你的,你今後工作和生活,都是需要它的。”這隻法國金表,就是我逃進日本使館前夕,由莊士敦陪我在東交民巷一家商店裏買的。它第一次來到我的手裏,是我開始走上投敵叛國的最初道路的時候,第二次又回到我手中來,則是我新的生命的開始。

所長和學習主任陪我們登上了去沈陽的火車。這是我第一次和勞動者坐在一起。這是我和人民在一起的生活開始了。在開始的最初幾分鍾裏,就遇上了一件難忘的事。

我的後座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這個女孩似乎在發燒,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有人把座位讓出來,情願站著,給女孩子好躺下來。有人關心地詢問她的孩子是什麽病。經那中年婦女一說大家才明白,她們並非是母女,而是師生。中年婦女是車站附近一個學校的教師,那女孩是她的學生。在上課的時候,女孩突然感到肚子疼,衛生人員擔心是闌尾炎,建議到沈陽去檢查。因為正好有一班車要開,不過一小時就可以到沈陽的醫院,這比到撫順醫院還快些。但是孩子們的父母都在鐵路上工作,去尋找已怕來不及,女教師斷然做了決定,一麵托人給家長送信,一麵就把這件事擔當起來,親自送孩子到沈陽醫院來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的這句話,陶淵明的“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的胸懷,在我生活著的時代都不再是空想……

我是生活在一個多麽值得驕傲的社會啊!

我默默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又從我心底升起。我看著這個賦予我這種驕傲之感的城市的景物,逐漸離我遠去,讓我想起過去的日子。在那裏,我才懂得了什麽叫人,什麽叫生活,什麽叫良心,什麽叫是非。

在東北這塊神聖的祖國土地上,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又在這裏得到祖國的寬恕和拯救,得到了新的生命。

再見吧,親愛的撫順,親愛的城市和鄉村。再見吧,把手伸給我的礦工!再見吧,讓我初次發現天良的台山堡的農民!再見吧,平頂山的方素榮!

再見吧,為了教懂我做人而白了頭發的老所長!再見吧,一切為我花費過心血的人們!

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過去的罪惡,我一定要繼續立功贖罪,為祖國和人民貢獻我的一切,直到我的脈搏停止!

相信我的誓言,相信我一定會忠於我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