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寫自傳與獻“寶”

我認為寫自傳是審判的前奏。既然要審判,那就是說生死尚未定局,在這上麵我要力爭一條活路。

對於應付審判,我早有了既定的打算。剛到哈爾濱那天,我們走下汽車,還沒進入監房,這時侄子小固湊近我,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問起來,還是在蘇聯那套說法!”我略略點了一下頭。

所謂在蘇聯的那套說法,就是隱瞞我投敵的行徑,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完全善良無辜的、愛國愛民的人。我明白現在的處境與在蘇聯時不同,我必須編造得更加嚴密,決不能有一點點漏洞。

小固那天的話,是代表同他住在一起的侄子們和隨侍大李的。那幾句話說明了他們早已有了準備,同時也說明了他們對我的忠心,一如往昔。不過要想不出漏洞,光是忠心還不夠,我覺得還必須再囑咐一下。特別是要囑咐一下大李,因為他是我的自傳中最關鍵的部分—我從天津怎樣到的東北—的實際見證人。我從靜圓溜走前,事先他給我準備的行李衣物,我鑽進汽車的後備廂後,是他給我蓋的廂蓋。這些事一旦被泄露出去,那個土肥原強力綁架的故事就不會有人相信了。

這件事隻能在休息時間,利用我和我的家族合法的見麵機會去辦。這時情況與以前已經有些不同了,一些年紀較輕的犯人開始幹起雜活,如挑水、送飯、幫廚之類。我的家族除了榮源這時已死,黃醫生因風濕性關節炎經常休息外,其餘都參加了這種服務性的勞動。我在休息時間,不大容易全看到他們,不是這個在幫廚,就是那個在送開水。不過,也有個好處,這就是他們行動比較自由,可以為我傳話找人。我就是利用這種便利讓小瑞把大李給我悄悄找來的。

大李來了,恭順地走近了我,帶著聽候吩咐的樣兒。我壓低嗓音問他:

“你還記得從天津搬家的事嗎?”

“是說到關外吧?是我收拾的東西,是吧?”

“如果所方問起我是怎麽從天津走的,你就說全不知道。你收拾東西,是在我走後,知道嗎?”

“走後?”

“對啦,走後,你是聽了胡嗣瑗的吩咐,把我用的衣物行車送到旅順的。”

大李點點頭,表示心領神會,悄悄走了。

第二天,小瑞在院子裏告訴我,大李請他轉報,昨天晚上他和所方賈科員談天,他告訴賈科員我在東北時待底下人很厚道,從不打人罵人。又說我在旅順時,成天鎖門,不見日本人。我聽了這話,覺著這個大李做得太過分了,為什麽提旅順的事呢!我叫小瑞告訴他:別多嘴,如果問起旅順的情形,就說什麽也不知道。

我對大李的忠誠很滿意。我對重要的問題有了把握,又向侄子們分別囑咐過了,這才動手寫起我的自傳。在這份自傳裏,我寫下了我的家世,寫下了西太後如何讓我做了皇帝,我在紫禁城如何度過了童年,我如何“完全不得已”地躲進了日本公使館,我如何在天津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然後是按外界傳說寫成的“綁架”和“不幸的”長春歲月。記得我在最後是這樣結束的:

我看到人民這樣受苦受難,自己沒一點辦法,心中十分悲憤。我希望中國軍隊能打過來,也希望國際上發生變化,使東北得到解救。這個希望,終於在一九四五年實現了。

這份自傳經過再三地推敲和修改,最後用恭楷繕清,送了上去。從這篇文字上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我是個十分悔罪的人。

送出自傳之後,我又想,僅僅這篇文字還不夠,還必須想個辦法讓政府方麵相信我的“誠實”和“進步”才行。怎麽辦呢?依靠大李他們替我吹噓嗎?這顯然不夠,最重要的是我自己還必須有實際上的成績。

一想到成績,我不禁有些泄氣。自從回國以來,即使火車上的那段不算,撫順的那段也不算,單說自從到了哈爾濱,我參加了監房內的值日以來,那成績就連我自己也不滿意,更不用說所方了。

原來犯人們自從聽了公安機關的首長和所長的講話之後,每個人都在設法證明自己有了“覺悟”,都把所謂的“覺悟”看作活命的手段。現在回想起來,感到非常可笑,人們當時竟把事情看得那麽簡單:好像隻要作假做得好,就可以騙得過政府。在我存有這種妄想的時候,最使我引為悲哀的,就是我處處不如別人。

當時大家都從學習、值日和生活這三方麵,努力表現自己,希圖取信所方。我們這個組,在學習方麵“成績”最好的要算我們的組長老王。他原是偽滿軍法少將,在北平學過幾年法政,文化程度比較高,對新理論名詞懂得比較快。其他三名“將官”起初跟我一樣,連“主觀”“客觀”都鬧不清,可是“進步”也比我快。在開討論會時,他們都能說一套。最要命的是學完“什麽叫封建社會”的專題後,每人要寫一篇學習心得(或稱學習總結),把自己對這個問題的領會、感想,用自己的話說出來。在討論時,我還可以簡單地說一說,知道多少說多少,寫心得可就不這麽容易了。老實說,這時我對於學習還沒感到有什麽需要,學習對於我,非但沒解決什麽認識上的問題,反而讓我對於書上關於封建社會的解釋感到害怕。例如,封建帝王是地主頭子,是最大的地主,這些話都像是對我下判決似的。如果我是最大的地主,那麽不但從叛國投敵上說該法辦,而且從土地改革的角度上說也赦不了,那不是更沒活路了嗎?我在這種不安的情緒中,簡直連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在我勉強安下心東抄西湊地寫完這篇心得後,又看了看別人寫的,覺得我的學習成績是決不會使所方滿意的。

到哈爾濱後,我自動地參加了值日,這是唯一可以證明“進步”的地方。在這裏,所方再沒有人宣布我“有病”,而我也發現這裏每間屋的屋角上都有抽水馬桶,沒有提馬桶這個難題了。值日工作隻是接遞外麵送來的三頓飯、開水和擦地鋪,我不再感到怵頭,當輪到我的時候,就動手幹起來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別人服務,就出了一個岔子,在端飯菜的時候,幾乎把一碗菜湯全灑在人家頭上。因此,以後每逢輪到我,總有人自動幫忙。他們一半是好意,一半也是不甘再冒菜湯澆頂的危險。

生活上的情形,就更不能跟別人比了。我的服裝依舊不整潔,我的衣服依舊靠小瑞給我洗縫。自從所長當眾指出我的邋裏邋遢以後,我心裏總有一種混雜著羞恥和怨恨的感情。我曾試著練習照顧自己,給自己洗衣服,可是當我弄得滿身是水,仍然製服不了肥皂和搓板的時候,心中便充滿了怨氣;而當我站在院裏等待小瑞,別人的目光投向我手中待洗的衣襪時,我又感到羞恥。

交上自傳不久,我忽然下定決心,再試一次。我覺得這件事再困難也要幹,否則所方看我一點出息都沒有,還怎麽相信我呢?我以滿頭大汗的代價,洗好了一件白襯衣。等晾幹了一看,白襯衣變成了花襯衣,好像八大山人的水墨畫。我對著它發了一陣呆,小瑞過來,把“水墨畫”從晾衣繩上拉下來,夾在懷裏悄悄地說:“這不是上頭幹的事,還是給瑞幹吧。”

他的話很順耳—我邊散步邊思索著,不錯,這不是我幹的,而且也幹不好。可是,我不幹這個,幹什麽才能向所方表現一下自己呢?我必須找一件可以幹,而且幹得出色的事情才行。

我正苦苦地思索著,忽然旁邊幾個人的議論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是我五妹夫老萬那屋裏的幾個。他們正談論著關於各界人民捐獻飛機大炮支援誌願軍的事。那時按規定,不同監房的人不得交談,但聽別人的談話並不禁止。那堆人裏有個姓張的前偽滿大臣,在撫順時曾跟我同過屋,他有個兒子從小不肯隨他住在偽滿,反對他這個漢奸父親,連他的錢也不要。他現在估計這個兒子一定參加了抗美援朝。他每提起兒子,總是流露出不安的心情,現在又是如此。

“如果政府還沒有沒收我的財產,我要全部捐獻給抗美援朝。我兒子既然不要,我隻好這樣。”

有人笑道:“這豈不是笑話!我們的財產本來就該沒收的。”

“那怎麽辦呢?”老張愁眉苦臉地說,“也許我那孩子就在朝鮮拚命呢!”

“你想的太多,毫無根據。”另一個說,“你以為漢奸的兒女可以參軍嗎?”

這句話別人聽了顯然不是味兒,一時都不再作聲,可是老張還想他的主意:

“咱們隨身帶的財物,政府並沒充公,是代為保存的。我把它捐出去好不好!”

“那有多一點?”又有人笑他,“除了皇上和總理大臣,誰的東西都值不了多少錢!……”

這句話把我提醒了。不錯,我還有許多珠寶首飾呢,這可是任何人都無法跟我較量的。

不說藏在箱子底的那些,就說露在外麵的一點也是很值錢的。其中那套乾隆皇帝當太上皇時用的“寶”,就是無價之寶。這是用田黃石刻的三顆印,由三條田黃石鏈條連接在一起,雕工極為精美。我不想動用藏在箱底的財寶,決定把這三顆印拿出來以證明我的“覺悟”。

決定了就趕快做。我記得從前有一次,所方人員在崗台上宣布誌願軍取得第五次戰役勝利的消息時,不知是哪個犯人聽完之後立刻向幹部要求到朝鮮去參戰,接著有好些人都提出這個要求,還有人立時扯本子寫申請書。當然,所方沒有接受。我後來不免有些嫉妒地想:這些人既表現了“覺悟”,又實際擔不上什麽風險,心眼真是不少。我想起那回事,決定這回不能落後於人,不要讓他們搶先辦了,顯得我是跟著學的。正好,這天政府負責人員來巡視,我透過欄杆,看出來人正是在沈陽叫我不要緊張的那位。根據所長陪伴的形勢,我斷定他必是所長的上級,雖然他並沒穿軍裝。我覺得向這樣人拿出我的貢品,是效果更好的。等他巡視到我們監房跟前的時候,我向他深鞠一躬,說道:

“請示首長先生,我有件東西,想獻給人民政府……”

我拿出了乾隆的田黃石印給他,他卻不接過去,隻點點頭:

“你是溥儀吧?好,這件事你跟所方談吧。”

他又問了幾句別的話,就走開了。我想,他如果看到我的東西,知道它的價值,就不會如此冷淡了。沒有辦法,我隻好找所方辦這件事。我寫了一封信,連同那套石印,交給看守員請他轉送給所長。

這套田黃石印送出之後,猶如石沉大海,一連多日沒有消息。我不禁起了疑心,是不是看守員偷著匿起來了呢?

我犯了老毛病,疑心什麽就相信是什麽。這天晚上,別人下棋的下棋,打撲克的打撲克,我卻獨自尋思田黃石印的去向,已經完全肯定是被貪汙了。我考慮著是否直接問一下所長。這時矮墩墩的劉看守員從外麵經過,站住了。

“你怎麽不玩?”他問。

“我不會。”我答。這是實話。

“你學嘛,打百分一學就會。”

“我學也學不會。”這也是實話。

“哪裏的話!我不信還有學不會打撲克的。等一等,”他熱情地說,“我交了班來教你。”

過了一會兒,他果真帶著一副撲克牌來了。他一屁股坐在欄杆外麵,興致勃勃地洗起牌來。我那套田黃石印就是交給他的。我心裏對他原有的好印象全沒有了。我當時的心情—現在想起來還是難受的—竟是充滿了厭惡。

“我就不相信這個學不會,”劉看守員發著牌說,“再說,不會玩怎麽行?你將來重新做人,重新生活,不會玩那可怎麽生活!”

我心想:“你可真會說,裝得真像嗬!”

“溥儀並不笨。”高個子老王也湊過來,嘴裏叼著個小煙袋,笑著說。這就是在撫順給榮源找回沈陽煙的那個看守員,他的煙癮很大,終日不離煙袋,那煙袋隻有一拃長。他到痰盂那裏敲掉了煙灰,又開始裝新的一袋,一邊裝一邊說:“溥儀不笨,隻要學,什麽都學的會。”

他點上了煙。隔壁有個人對他說:“王先生,你的煙挺香嗬!”

“怎麽,大概你的煙卷又沒啦?”他挪過一步對隔壁看看。不知是誰笑著又說:“我抽煙太沒計劃。”王看守員笑笑,解下了小煙荷包,扔了過去:“好吧,拿紙卷一支過過癮。”

王看守員每逢犯人抽光了規定的紙煙,總要解下煙荷包讓人卷煙過癮。這種舉動原來使我很不理解,而現在則有了解釋:“你們全是騙人!我就不信你們這一套!”

事實上,一心想騙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而弄得別人不能相信的,也是我自己。過了不久,所長在院子裏對我說:

“你的信和田黃石的圖章,我全看到了。你從前在蘇聯送出去的那些東西,現在也在我們這裏。不過,對於人民說來,更有價值的是人,是經過改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