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搬到哈爾濱

在開往哈爾濱的列車上,隻有幾個年輕些的人還有點興趣談天說笑,願意跟看守員打打“百分”,其他的人則很少說話,即使說起來聲調也不高。車廂裏大部分時間都是沉寂的。有不少人夜裏睡不著,白天吃不下。我雖然不像回國時那樣恐怖,卻仍是比任何人都緊張。

這時,正是朝鮮戰場上的美國軍隊逼近了鴨綠江,中國人民誌願軍出國抗美援朝不久。有一天夜裏,我見溥傑跟我一樣睡不著覺,便悄悄地問他對戰局的看法。他死陰活氣地回答說:“出國參戰,簡直是燒香引鬼。眼看就完啦!”我領會他所謂“完啦”的意思:一方麵指中國必然吃敗仗,至少東北要被美國軍隊占領;一方麵擔心共產黨看到“大勢已去,江山難保”,先動手收拾我們這批人,免得落到美國人手裏去。後來才知道,這是當時犯人們的共同想法。

到了哈爾濱,看到管理所的房子,我越發絕望了。管理所的房子原是偽滿遺留下來的監獄,看見了它,大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滋味。這所監獄是經日本人設計,專門關押“反滿抗日犯”的地方,共兩層,中心是崗台,圍著崗台的是兩層扇麵形的監房,監房前後都是直徑一寸的鐵欄杆。由洋灰牆隔成一間間小屋,每屋可容七八人。我這屋裏住了五個人,不算擁擠,不過由於是日本式的,隻能睡地鋪。我在這裏住了大約兩年,後來聽說拆掉了。剛住進去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偽滿時關在這裏的“犯人”很少有活著出去的,不過單是聽到那鐵欄杆的開關聲,就已經夠我受的了,這種金屬響聲總讓我聯想到酷刑和槍殺。

我們受到的待遇仍和撫順一樣,看守員仍舊那樣和善,夥食標準絲毫沒有變化,報紙、廣播、文娛活動一切如常。看到這些,我的心情雖然有了緩和,卻仍不能穩定下來。記得有一天夜裏,市區內試放警報器,那淒厲的響聲,在我腦裏久久不能消失。一直到我相信了中朝人民軍隊確實連獲勝利之前,我總認為自己不死於中國人之手,就得死在美國飛機的轟炸中。總之,我那時隻想到中國必敗、我必死,除此以外,別無其他結果。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們從報上看到了中國人民誌願軍在朝鮮前線取得第一次戰役勝利的消息,當時誰也不相信;到了年末,第二次戰役大捷的消息來了,中朝人民軍隊把美國軍隊趕到三八線附近,我們還抱有很大的懷疑。過了年,有一天一位所方幹部站在崗台上,向大家宣讀了中朝軍隊光複漢城 的新聞號外,各監房爆發出激烈的掌聲。那時我心中仍舊半信半疑。二月間,報上公布了“懲治反革命條例”,所方恐怕引起我們驚慌不安,停止我們閱報,我們不了解內情,便斷定是在朝鮮前線打了敗仗,懷疑以前的捷報全是假的。我由此認為自己的厄運快來了。

一天半夜,我突然被鐵門聲驚醒,見欄杆外來了好些人,從隔壁監房裏擁著一個人走出去。我認為這必是美國軍隊逼近了哈爾濱,共產黨終於對我們下手了,不由地渾身戰栗起來。好容易度過了這一夜,天亮後聽同屋子的人議論,才明白這是個天大的誤會。原來前“四平省長”老曲半夜小腸疝氣病發作,看守員發現後,報告了所長,所長帶著軍醫和護士們來檢查了一下,最後送他進了醫院。我當時由於恐懼和聯想,弄得神魂顛倒,所以隻看見軍裝的褲腿,竟沒看見醫生和護士們的白衣衫。

這個誤會的解除並沒給我帶來多大的安慰。我怕聽的除了夜裏的鐵門聲之外,還有白天的汽車聲。每逢聽見外麵有汽車響,我就疑心是來裝我們去公審的。

我白天把精力放在傾聽、觀察鐵欄杆外邊的一切動靜上,夜裏時常為噩夢驚醒。和我同屋的四個偽滿“將官”,情形不比我好多少。他們跟我一樣,飯量越來越小,聲氣越來越低。我記得那些日子,每逢樓梯那邊有響聲,大家都一齊轉頭向欄杆外窺探,如果樓梯上出現一個陌生麵孔,各個監房裏一定自動停止一切聲息,好像每個人都麵臨著末日宣判一樣。正在大家最感絕望的時候,公安機關的一位首長來到監獄,代表政府向我們講了一次話。聽了這次講話我們才重新看到了生機。

這位首長站在崗台前對著各個監房講了一個多小時。他代表政府明確地告訴我們,人民政府並不想叫我們死,而是要我們經過學習反省,得到改造。他說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相信在人民的政權下,多數的罪犯是可能改造成為新人的。他說共產主義的理想,是要改造世界,就是改造社會和改造人類。他說完,所長又講了一會兒。記得他說過這樣一段話:

“你們隻想到死,看什麽都像為了讓你們死才安排的。你們可以想想,如果人民政府打算處決你們,又何必讓你們學習?”

“你們對於朝鮮戰爭有很多奇怪的想法。有人可能認為,誌願軍一定打不過美國軍隊,美國軍隊一定會打進東北,因此擔心共產黨先下手殺了你們;有人還可能迷信美國的武力,認為美國侵略者是不可戰勝的。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中朝人民一定會打敗美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的改造罪犯的政策也一定得到勝利。共產黨人從來不說空話,事實就是事實!”

“你們也許會說,既然不想殺我們,就把我們放出去不好嗎?不好!如果不經改造就放你們出去,不僅你們還會犯罪,而且人民也不答應,人民見了你們不會加以饒恕。所以,你們必須好好地學習、改造。”

我對那位首長和所長的話雖然不完全懂,甚至不完全相信,但關於政府不想處決我們的這段話,卻是越想越有道理。是嗬,如果是存心殺掉我們,在撫順時何必為我們擴建監獄的澡堂?到哈爾濱又何必搶救垂危的病人?又何必一直對我和年紀大的給以夥食方麵的照顧?

對於像治病、洗澡之類的這些生活待遇,後來才知道,在新中國的監獄裏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在當時,我們確實感到很新奇,把它看作是對我們的特殊照顧。因此聽到了政府人員正麵說出不想消滅我們的話來,我們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

關於首長和所長說的學習、改造,在當時我們沒有一個人加以理睬。在我看來,叫我們看書看報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消磨時間,免得胡思亂想。說看幾本書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我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對於美國軍隊可以打敗的話,我更不相信。同屋的四個自命懂得軍事的“將官”,則一致認為,美國或許沒有膽量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敢拿出原子彈,然而美國僅僅用常規武器就足以稱霸世界、無敵於天下;說可以打敗美國軍隊,隻不過是句空話。可是後來,我們漸漸覺得,共產黨人不大像是說空話的人。過了不久我們重新看到了報紙,覺得那些有關朝鮮戰場的消息不像是假的。那些“將官”們也說,曆來編造戰報,雙方死傷人數可以造假,而地域的得失卻不能做長時間的謊報,特別是美軍總司令表示願意談判的消息,更是不能編造的。美國軍隊也要談判停戰問題,還能說是無敵的嗎?“將官”懷疑起來了,不用說,我更解釋不

通了。

“兵不厭詐,”一個當過“旅長”的戰犯說,“也許這裏麵還有問題呢!我不相信美國是‘紙老虎’。”

可是不管怎麽不信,朝鮮戰爭越來越不像我們原先那樣想的,美國越弄越不像個真老虎。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越明顯,我反而越感到了安心,因為我認為如果共產黨沒有潰敗,就不至於急於消滅我這個累贅。

這時的學習也與以前不同了。以前的學習是自流的,所方並不過問,現在是所方管學習的幹部親自領導我們學習。他給我們做了“什麽是封建社會”的專題講話,然後由我們討論。每人還要寫學習筆記。

有一天,講課的幹部對我們說:

“我已經講過,改造思想首先要了解自己原來是什麽思想。每個人的思想是跟他的出身、曆史分不開的,因此,要從自己的出身、曆史上去研究。為了進行思想改造,每個人要客觀地無保留地反省一下自己的曆史,寫一份自傳。……”

我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改造嗎?這是不是借口改造來騙我的供詞呢?共產黨看戰局穩定下來,大概就要慢慢收拾我了吧?”

這就是我當時的思想。我正是在這種對立的思想支配下,寫下了我的第一份自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