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到撫順

火車到達撫順以前,一路上可以聽到各式各樣關於美妙前景的估計。車上的氣氛全變了,大家抽著從沈陽帶來的紙煙,談得興高采烈。有人說他到過撫順最豪華的俱樂部,他相信那裏必定是接待我們的地方;有人說我們在撫順不會住很久,休息幾天,看幾天共產黨的書,就會回家;有人說,他到了撫順首先給家裏拍個平安電報,叫家裏給準備一下;還有人說,可能在撫順的溫泉洗個澡就走。形形色色的幻想,不一而足。說起原來的恐懼—原來大家都跟我一樣—又不禁哈哈大笑。可是,當到了撫順,下了火車,看見了四麵的武裝哨兵時,誰的嘴角也不再向上翹了。

下了車,我們在武裝哨兵的監視戒備下,被領上了幾輛大卡車。從這時起,我的頭又發起昏來。在糊裏糊塗中,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隻知道後來車停下時,我已置身在一座深灰色大磚牆的裏麵。又是大牆!而且是上麵裝著鐵絲網、角上矗立著崗樓。我下了車,隨著人們列隊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排平房的麵前。這排房子的每個窗口,都裝著鐵欄。我明白了,這是監獄。

我們被大兵領進了平房的入口,經過一條狹長的甬道,進了一間大屋子。我們在這裏經過檢查,然後由不帶武器的軍人分批領出去。我和另外幾個人跟著一個軍人在南道裏走了一大段,進了一間屋子。我還沒看清楚屋裏的形勢,身後就響起了門外拉鐵閂的刺耳聲。這間屋子裏有一條長長的板炕,一條長桌和兩條長凳。跟我一起進來的是偽滿的幾名將官,當時還不熟悉。我不想跟他們說話,不知道他們是同我一樣的恐慌,還是由於在我麵前感到拘謹,也一律一聲不響,低著腦袋站在一邊。這樣怔了一陣,忽然那刺耳的鐵閂聲又響了,房門被拉開,一位看守人員走進來,讓我跟他到另一間屋子去。我沒想到在這間屋子裏又看見了我的三個侄子、二弟溥傑和我的嶽父榮源。原來還是讓我們住在一起的。他們剛剛領到新被新褥和洗漱用具,而且給我也帶了一套來。

最先使我受到安慰的,是榮源憑著他的閱曆做出的一番分析。

“這是一所軍事監獄,”他摸著窗欄說,“全是穿軍裝的,沒有錯。不像馬上……出危險,不然何必發牙刷、毛巾呢。剛才檢查的時候,留下了金銀財物,給了存條,這也不像是對……,這是對待普遍犯人的。再說夥食也不錯。”

“夥食不錯,別是什麽催命宴吧?”侄子小固毫無顧忌地說。

“不,那種飯有酒,可是這裏並沒有酒。”他很有把握地說,“我們看下頓,如果下頓仍是這麽好,就不是了。沒聽說連吃幾頓那個的。”

第二天,我開始有點相信嶽父的話了,倒不是因為夥食和昨天不相上下,而是因為軍醫們給我們進行了身體檢查。檢查非常仔細,連過去生過什麽病,平常吃什麽、忌什麽都問到了。同時還發了新的黑褲褂和白內衣,令人更驚異的是還給了紙煙。顯然,這不像是對待死囚的。

過不多天,一個粗短身材、年歲在四十上下的人走進我們的屋子。他問了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在蘇聯都看過什麽書,這幾夜睡的好不好。聽了我們的回答之後,他點點頭,說:“好,馬上就發給你們書籍、報紙,你們好好學習吧。”幾個鍾頭之後,我們便收到了書籍、報紙,還有各類的棋和紙牌。從這天起,我們每天聽兩次廣播,廣播器就設在甬道裏,一次是新聞,一次是音樂或戲曲節目。除此之外,每天下午還有一個半小時的院中散步。就在第一次外出散步時,侄子小固打聽出這個叫我們“好好學習”的人是這個戰犯管理所的所長。

給我們送書來的那人姓李,後來知道是位科長。

那時我們除了對所長之外,管所方人員一律叫“先生”(因為那時不知道別的稱呼)。這位李先生給我拿來了三本書—《新民主主義論》《中國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他說現在書還不夠,大家可以輪流看,或者一人念大家聽。這些書裏有許多名詞,我們感到很新鮮,然而更新鮮的則是叫我們這夥犯人念書。

對這些書最先發生興趣的是小固,他看的比誰都快,而且立刻提出了疑難問題要別人解答。別人答不上來,他就去找管理所的人問。榮源譏笑了他,說:“你別以為這是學校,這可是監獄。”小固說:“所長不是說要我們學習嗎?”榮源說:“學習,也是監獄。昨天放風時我聽人說,這地方從前就是監獄。從前是,現在有書有報還是。”溥傑跟著說,日本監獄據說也給書看,不過還沒聽說過中國有這麽“文明的監獄”。榮源仍是搖頭晃腦地說:“監獄就是監獄,文明也是監獄。學那行子,還不如念念佛。”小固要和他爭辯,他索性閉上眼低聲念起佛來。

這天我們從院子裏散步回來,小固傳播了剛聽來的一條新聞:前偽滿總務廳次長老穀拿一塊表送給看守員(這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個職務名稱,我們當麵稱先生,背後叫“管人的”),結果挨了一頓訓。這條新聞引起了幾個年輕人的議論。小秀說,上次洗澡的熱水,並不是熱水管子裏的;鍋爐還沒修好,那水是“管人的”先生們用水桶一擔一擔挑來的。“給犯人挑水,還沒聽說過。”小瑞也認為這裏“管人的”跟傳說中的“獄卒”不同,不罵人、不打人。榮源這時正為吃晚飯做準備,剛撚完“往生神咒”,冷笑了一下,低聲說:

“你們年輕人太沒閱曆,大驚小怪!那送表的一定送的不是時候,叫別人看見了,當人麵他怎麽能要?不打、不罵,你就當他心裏跟咱沒仇?瞧著吧,受罪在後頭!”

“挑水又怎麽說?”小固頂撞地說,“給咱挑水洗澡,就是叫咱受罪?”

“不管怎麽說,”榮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共產黨,不會喜歡咱這種人!”

說著,他摸了一陣口袋,忽然懊惱地說:“我把煙忘在外邊窗台上了。真可惜,從沈陽帶回來的隻剩這一包了。”他不情願地打開一包所裏發給的低級煙,還嘟囔著,“這裏‘管人的’大都吸煙,我那包算白送禮了!”

真像戲裏所說的,“無巧不成書”,他的話剛說完,房門被人拉開了,一個姓王的看守員手裏舉著一樣東西問道:“這屋裏有人丟了煙沒有?”大家看得清楚,他手裏的東西正是榮源那包沈陽煙。

榮源接過了煙,連聲地說:“謝謝王先生,謝謝王先生!”聽看守員的腳步聲遠了,小固先禁不住笑起來,問他剛才念的是什麽咒,怎麽一念就把煙給念回來了。榮源點上了煙,默默地噴了一陣,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大腿:

“這些‘管人的’準是專門挑選來的!為了跟咱們鬥心眼兒,自然要挑些文明點兒的!”

小固不笑了,溥傑連忙點頭,另外兩個侄子也被榮源的“閱曆”鎮住了。我和溥傑一樣,完全同意榮源的解釋。

過了不多天,發生了一件事,使榮源的解釋大為遜色。這天我們從院子裏散步回來,溥傑一麵急急忙忙地找報紙,一麵興奮地說,他剛聽見別的屋子裏的人都在議論今天報上登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使他們猜透了新中國叫我們學習的意思。大家一聽,都擁到了他身邊,看他找的是什麽文章。文章找著了,我忘了那文章的題目,隻記得當溥傑念到其中新中國迫切需要各項人才,必須大量培養、大膽提拔幹部的一段時,除了榮源之外,所有的腦袋都擠到了報紙上麵。據溥傑聽到別的屋子裏的人判斷,政府讓我們學習,給我們優待,就是由於新國家缺少人才,要使用我們這些人。今天想起來,這個判斷要多可笑有多可笑,可是在當時它確實是多數人的想法。在我們這間屋子裏,盡管榮源表示了懷疑,其他人卻越想越覺著像是這麽回事。

我記得從那天起,屋裏有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大家都認真地學習起來。從前,除了小固之外,別人對那些充滿新名詞的小冊子都不感興趣,每天半天的讀書,主要是為了給甬道裏的看守人員看。現在,不管看守人員在不在,學習都在進行著。那時還沒有所方幹部給講解,所謂學習也隻不過是摳摳名詞而已。當然,榮源仍舊不參加,在別人學習的時候,他閉著眼念他的經。

這種盲目的樂觀,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所方宣布調整住屋,把我和家族分開時,它就像曇花一現似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