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疑懼到認罪 一 我隻想到死

押送偽滿戰犯的蘇聯列車,於一九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到達了中蘇邊境的綏芬河車站。負責押送的阿斯尼斯大尉告訴我,向中國政府的移交,要等到明天早晨才能辦。他勸我安心地睡一覺。

從伯力上車時,我和家裏的人分開了,被安置在蘇聯軍官們的車廂裏。他們給我準備了啤酒、糖果,一路上說了不少逗趣的話。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他們是在送我去死。我相信隻要我一踏上中國的土地,便沒有命了。

在對麵臥鋪上,阿斯尼斯大尉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睜著眼睛,被死亡的恐懼攪得不能入睡。我坐起來,默誦了幾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剛要躺下,站台上傳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好像走來了一隊士兵。我湊近車窗,向外張望,卻看不見人影。皮靴步伐聲漸漸遠去了,隻剩下遠處的燈光在不祥地閃爍著。我歎了口氣,縮身回到臥鋪的犄角上,望著窗桌上的空酒杯出神。我記起了阿斯尼斯喝酒時說的幾句話:“天亮就看見你的祖國了,回祖國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你放心,共產黨的政權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中國的黨和人民氣量是最大的。”

“欺騙!”我惡狠狠地瞅了躺在對麵臥鋪上的阿斯尼斯一眼,他已經打起鼾來了。“你的話,你的酒,你的糖果,全是欺騙!我的性命跟窗外的露水一樣,太陽一出來便全消失了!你倒睡得瓷實!”

那時在我的腦子裏,隻有祖宗而無祖國,共產黨隻能與“洪水猛獸”聯係著,決談不上什麽文明。我認為蘇聯雖也是共產黨國家,對我並無非人道待遇,但蘇聯是“盟國”之一,要受到國際協議的約束,不能亂來。至於中國,情況就不同了。中國共產黨打倒了蔣介石,不承認任何“正統”,對於我自然可以為所欲為,毫無顧忌。我在北京、天津、長春幾十年間聽到的宣傳,所謂“共產黨”不過全是“殘酷”“凶惡”等等字眼的化身,而且比蔣介石對我還仇恨百倍。我到了這種人手裏,還有活路嗎?“好死不如賴活”的思想曾支配了我十來年,現在我認為“賴活”固然是幻想,“好死”也是奢望。

我在各種各樣恐怖的設想中度過了一夜。當天明之後,阿斯尼斯大尉讓我跟他去見中國政府代表的時候,我隻想著一件事:我臨死時有沒有勇氣喊一聲“太祖高皇帝萬歲”?

我昏頭漲腦地隨阿斯尼斯走進一間廂房。這裏坐著兩個中國人,一位穿中山裝,一位穿草綠色的沒有銜級的軍裝,胸前符號上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七個字。他們倆站起身跟阿大尉說了幾句話,其中穿中山裝的轉過身對我打量了一下,然後說:

“我奉周恩來總理的命令來接收你們。現在,你們回到了祖國。……”

我低頭等著那軍人給我上手銬。可是那軍人對我瞅著,一動不動。

“他知道我跑不了的。”一個多小時之後,我這樣想著,跟阿斯尼斯走出車廂,上了站台。站台上站著兩排持槍的兵,一邊是蘇聯軍隊,一邊是個個都佩戴著那種符號的中國軍隊。我們從中間走過,上了對麵的列車。在這短暫的片刻時間內,我想起了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就是由戴這種符號的人消滅的。我現在在他們眼裏,大概連個蟲子也不如吧?

進了車廂,我看見了偽滿那一夥人,看見了我家裏的人。他們規規矩矩地坐著,身上都沒有鐐銬和繩索。我被領到靠盡頭不遠的一個座位上,有個兵把我的皮箱放上行李架。我坐下來,想看看窗外的大兵們在幹什麽,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車窗玻璃都被報紙糊上了;再看看車廂兩頭,一頭各站著一個端衝鋒槍的大兵。我的心涼下來了。氣氛如此嚴重,這不是送我們上刑場又是幹什麽呢?我看了看左近的犯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死灰般的顏色。

過了不大功夫,有個不帶任何武器的人,看樣子是個軍官,走到車廂中央。

“好,現在你們回到祖國了。”他環視著犯人們說,“中央人民政府對你們已經做好安排,你們可以放心。……車上有醫務人員,有病的就來報名看病……”

這是什麽意思呢?祖國,安排,放心,有病的看病?嗬,我明白了,這是為了穩定我們的心,免得路上出事故。後來,幾個大兵拿來一大筐碗筷,發給每人一副,一麵發一麵說:“自己保存好,不要打了,路上不好補充。”我想,看來這條通往刑場的路還不短,不然為什麽要說這個呢。

早餐是醬菜、鹹蛋和大米稀飯。這久別的家鄉風味勾起了大家的食欲,片刻間一大桶稀飯全光了。大兵們發現後,把他們自己正要吃的一桶讓給了我們。我知道車上沒有炊事設備,他們要到下一個車站才能重新做飯,因此對大兵們的這個舉動,簡直是百思不得一解,最後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反正他們對我們不會有什麽好意。

吃過這頓早飯之後,不少人臉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後來有人談起,他們從大兵們讓出自己的早飯這件事上,覺出了押送人員很有修養、很有紀律,至少在旅途中不會虐待我們。我當時卻沒有這種想法,我想的正相反,認為共產黨人對我是最仇恨的,說不定在半路上就會對我下手,施行報複。就像中了魔一樣,我往這上頭一想,就覺得事情好像非發生不可,而且就像是出不了這天夜裏似的。有的人吃過早飯打起盹來,我卻坐立不安,覺得非找人談談不可。我要向押送人員盡早地表白一下,我是不該死的。

坐在我對麵的是個很年輕的公安戰士。這是我麵前最現成的談話對象。我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後從他的胸章上找到了話題。我就從“中國人民解放軍”這幾個字談起。

“您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這是頭一次使用“您”字),解放,這兩個字意思好極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經裏就有這意思。我佛慈悲,發願解放一切生靈……”

年輕的戰士瞪起兩隻大眼,一聲不響地聽著我叨叨。當我說到我一向不殺生,連蒼蠅都沒打過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由得氣餒下來,說不下去了。我哪裏知道,這位年輕的戰士對我也是同樣地摸不著頭腦呢!

我的絕望心情加重了。我聽著車輪軋著鐵軌的鬧聲,覺著死亡越來越近了。我離開了座位,漫無目的地在通道上走著,走到車的另一頭,在廁所門邊站了幾秒鍾,又轉身往回走。我走到中途,聽見旁邊的侄子小秀在和什麽人低聲說話,好像說什麽“君主”“民主”。我忽然站住向他嚷道:

“這時候還講什麽君主?誰要說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決鬥!”

人們全給我弄呆了。我繼續歇斯底裏地說:“你們看我幹什麽?反正槍斃的不過是我,你們不用怕!”

一位戰士過來拉我回去,勸我說:“你該好好休息一下。”我像鬼迷了似的拉住這位戰士,悄悄對他說:“那個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壞,反對民主。還有一個姓趙的,從前是個將官,在蘇聯說了不少壞話……”

我回到座位上,繼續絮叨著。那戰士要我躺下來,我不得已,躺在椅子上,閉上眼,嘴裏仍停不下來。後來,大概是幾夜沒睡好的緣故吧,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我竟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很想知道被我檢舉的那兩個人命運如何。我站起來尋找了一下,看見小秀和姓趙的還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小秀神色如常,姓趙的卻似乎有點異樣。我走近他,越看越覺得他的神色淒慘;他正端詳著自己的兩手,翻來覆去地看。我斷定他自知將死,正在憐惜自己。這時我竟又想起了死鬼報冤的故事,生怕他死後找我算賬。想到這裏,我身不由己走到他麵前,跪下來給他磕了一個頭。行過這個“攘災”禮,我一麵往回走,一麵嘟嘟囔囔念起“往生神咒”。

列車速度降低下來,終於停了。不知是誰低低說了一聲:“長春!”我像彈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撲向糊著報紙的窗戶,恨不得能鑽個窟窿看看。我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不遠的地方有許多人唱歌的聲音。我想,這就是我死的地方了。這裏曾是我做皇帝的地方,人們已經到齊,在等著公審我了。我在蘇聯曾從《實話報》上看到過關於鬥爭惡霸的描寫,知道公審的程序,首先是民兵夾著被審者上場。這時正好車門那邊來了兩個大兵,讓我受了一場虛驚。原來他們是來送早餐稀飯的。與此同時,列車又開動了。

列車到了沈陽。我想這回不會再走了,我一定是死在祖宗發祥的地方。車停下不久,車廂裏進來一位陌生的人,他拿著一張字條,當眾宣布說:“天氣太熱,年紀大些的現在隨我去休息一下。”然後念起名單來。我聽到那名單裏不僅有我,而且裏麵還有我的侄子小秀,我奇怪了。我今年四十四歲,如果勉強可以算是年紀大的,可是三十幾歲的小秀是怎麽算進去的呢?我斷定,這必是一個騙局。我是皇帝,其他的都是大臣,小秀則是叫我檢舉連累的,全都完了。我同名單上的人們一起坐進了一部大轎車,隨車的也是端衝鋒槍的大兵。我對小秀說:“完啦!我帶你見祖宗去吧!”小秀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拿名單的那個人卻笑道:“你怕什麽呀?不是告訴過你這是休息嗎?”我沒有理他,心裏隻顧說:“騙局!騙局!騙局!”

汽車在一座大樓門前停下了,門口又是端著衝鋒槍的大兵。一個不帶武器的軍人迎著我們,領我們進了大門,說了一聲:“上樓!”我已經是豁出去了,既然得死,那就快點吧。我把上衣一團,夾在胳臂下就上了樓。我越走越快,竟超過了帶頭的那位,弄得他不得不趕緊搶到我前麵去。到了樓上,他快步走到一個屋門口,示意叫我進去。這是間很大的屋子,當中擺著長桌、椅子,桌上是些水果、紙煙、點心。我把衣服往桌上一扔,隨手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心裏說,這是“送命宴”,快吃快走。我咬了一半蘋果,後麵的人才陸續到達。片刻間,屋裏坐滿了人,除了點名來的我們十幾個之外,還來了不少穿中山服和軍裝的人。

在離我身邊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位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開始講話了。我費勁地咽著嘴裏的東西,他的話竟一句也沒聽見。我好容易吃完那個蘋果,便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了,快走吧!”

有些穿中山裝的笑了起來。那講話的人也笑道:

“你太緊張了。不用怕。到了撫順,好好休息一下,老老實實地學習……”

聽清了這幾句話,我怔在那裏了。難道是不叫我死嗎?這是怎麽回事?這時正好帶我們來的那人走了過來,手裏拿著那張點名的名單,向剛才講話的那人匯報說,除熙洽因病未到外,其餘需要休息的都來了。我一聽,這更不是瞎猜了。為了證實這一點,我不顧一切地,上前一把將那個名單搶了過來。這個舉動雖然引起了一陣哄堂的笑聲,但是我卻弄明白了那確實是個名單,不是什麽死刑判決書之類的東西。正在這時,張景惠的兒子小張也來了。他是跟另一批偽滿戰犯首先回國的,他把那一批人的現狀告訴了我們,又把一些人的家屬情況說了。大家聽說先來的一批人都活著,而且家裏情況很好,子女們讀書的讀書,工作的工作,每個人的臉上都放了光。這時我的眼淚有如泉水,洶湧而至……

固然,我所得到的這種輕鬆感,曆時並沒有多久,隻不過是從沈陽到撫順這段路上的一個小時,但它畢竟是起了鬆弛神經的作用,否則我真會發起瘋來的。因為從伯力上火車以後,五天來我想到的隻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