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外祖父榮祿

醇賢親王有四位“福晉 ”,生了七子三女。他去世時,遺下三子一女,最長的是第五子,即我的父親載灃,那年八歲,承襲了王爵。我的兩個叔父,五歲的載洵和三歲的載濤,同時晉封為公爵。我家從此又開始蒙受著新的“恩光福祿”。然而,醇王府這最後十幾年的恩光福祿,比過去的幾十年摻和著更多的中國人民的苦難與恥辱,也同樣的和慈禧這個名字不能分開。

一件大事是慈禧給我父親母親指婚。這次的“恩光”也可以說是戊戌政變 和庚子事件 的一件產物。首先,這是對於戊戌政變中給她立下大功的忠臣榮祿的恩典。我外祖父榮祿是瓜爾佳氏滿洲正白旗人,鹹豐年間做過戶部銀庫員外郎,因為貪汙幾乎要被肅順殺了頭不知他用什麽方法擺脫了這次厄運,又花錢買得候補道員的銜。這種做法就是後來興起的“捐班”,是與“科舉”同樣合法的出身。同治初年,我祖父建立神機營(使用火器的皇家軍隊),榮祿被派去當差,做過翼長和總兵,經過一番累遷,由大學士文祥推薦授工部侍郎,以後又做過總管內務府大臣。光緒初年,升到工部尚書。後來因為反對慈禧太後自選宮監,同時又被告發貪汙受賄,革職降級調出北京(這也算是懲罰)。甲午戰爭這年,恭親王出辦軍務,榮祿借進京為慈禧太後祝壽的機會,鑽營到恭親王身邊,得到了恭親王的信賴。甲午戰後他推薦袁世凱練新軍時,已經當上了兵部尚書。他這時已遠比從前老練,善於看準關節,特別肯在總管太監李蓮英跟前花銀子,因此漸漸改變了慈禧太後對他的印象。他回到北京的第二年,得到了一件複查慈禧陵寢工程雨損的差使。這個工程先經一個大臣檢查過,報稱修繕費需銀三十萬。據說這位大臣因為工程原是醇親王奕譞生前監工督辦的,不便低估原工程的質量,所以損毀情形也報得不太嚴重。但榮祿另是一個做法。他摸準了太後的心理,把損毀程度誇張了一番,修繕費報了一百五十萬兩。結果太後把那位大臣罵了一通,對已死的醇親王的忠心也發生了疑問,自然榮祿從此又進一步得到賞識。

榮祿有了李蓮英這個好朋友,加上他的妻子很會討好太後,常被召進宮去陪伴太後聊天,所以他對慈禧的心理越摸越熟。他知道慈禧光緒母子不和的內情,也深知這場不和對自己前途的關係,當然他更願意在這場內訌中給慈禧出主意。在光緒皇帝發出變法維新的各種上諭時,那些被罷黜和擔心被擠掉位置的人隻知哭哭啼啼,而他早已給慈禧安排好計策。當時有人把皇帝太後身邊這兩派勢力稱為帝黨和後黨。榮祿是當權派後黨的頭腦,翁同龢是沒有實權的帝黨的頭腦。維新派之所以能夠和皇帝接觸上,是由於翁同龢對康有為的推薦,慈禧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計策,先強逼著光緒叫他的老師翁同龢退休回了家。據說,翁同龢行前榮祿還握著他的手揮淚問他:“您怎麽把皇帝給得罪了?”翁同龢離開北京不多天,榮祿就走馬上任,做了文淵閣大學士兼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位居首輔,統轄近畿三軍。榮祿得到了這個職位後,本想接著用六部九卿聯名上疏的辦法,廢掉光緒,由太後恢複聽政,但因甲午戰敗之後,當權派受到各方指責,有人很怕這一舉動會引起民憤,不敢附議,隻得作罷。但是榮祿的願望終於在戊戌政變時乘機達到了。這件事的經過,據說是這樣:先是榮祿定計要在太後和光緒在天津檢閱新軍時實行政變。光緒知道了這個消息,秘密通知維新派設法營救。維新派人士把希望寄托在統轄新軍的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身上,結果反而斷送了光緒。在舉國以談維新為時髦的時候,袁世凱曾參加過維新人士的團體“強學會”,翁同龢革職返鄉路過天津時,袁世凱還向他表示過同情,並且申述了對皇帝的無限忠誠。因此,維新派對他抱有很大幻想,建議光緒加以籠絡。光緒召見了他,破格升他為兵部侍郎,專司練兵事務,然後維新派譚嗣同 又私下到他的寓所,說出了維新派的計劃:在慈禧和光緒閱兵時,實行兵諫,誅殺榮祿,軟禁慈禧,擁戴光緒。袁世凱聽了,慷慨激昂,一口承擔,說:“殺榮祿像殺一條狗似的那麽容易!”譚嗣同有意試探地說:“你要不幹也行,向西太後那邊告發了,也有榮華富貴。”他立刻瞪了眼:“瞧你把我袁世凱看成了什麽人!”可是他送走了譚嗣同,當天就奔回天津,向他的上司榮祿做了全盤報告。榮祿得訊,連忙乘火車北上,在豐台下車直奔頤和園,告訴了慈禧。結果,光緒被幽禁,譚嗣同等六位維新派人士被殺,康有為逃到日本,百日維新曇花一現,而我的外祖父,正如梁啟超說的,是“身兼將相,權傾舉朝”。《清史稿》裏也說是“得太後信杖眷顧之隆,一時無比,事無細巨,常待一言決焉”。

在庚子那年,慈禧利用義和團殺洋人,又利用洋人殺義和團的一場大災難中,榮祿對慈禧太後的忠誠,有了進一步表現。慈禧為了除掉光緒這個禍根,政變後曾經用假藥方散布光緒病重消息,給謀殺光緒準備條件,可是被人識破了,後來鬧到洋人出麵要給光緒看病,慈禧不敢惹洋人,隻好讓洋人看了病,也證實了陰謀。此計不成,她又想出先為同治立嗣再除光緒的辦法。她選的皇儲是端王載漪的兒子溥儁,根據榮祿的主意,到元旦這天,請各國公使來道賀,以示對這件舉動的支持。可是李鴻章的這次外交沒辦成功,公使們拒絕了。這件事情現在人們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公使們對慈禧的為人有什麽不滿,而是英、法、美、日各國公使不喜歡那些親近帝俄的後黨勢力過分得勢。當然,慈禧太後從上台那天起就沒敢惹過洋人。洋人殺了中國百姓,搶了中國的財寶,這些問題對她還不大,但洋人保護了康有為,又反對廢光緒和立皇儲,直接表示反對她的統治,這是她最忍受不了的。榮祿勸告她,無論如何不能惹惱洋人,事情隻能慢慢商量,關於溥儁的名分,不要弄得太明顯。《清史稿》裏有這樣一段記載:“患外人為梗,用榮祿言,改稱大阿哥。”慈禧聽從了榮祿的意見,可是溥儁的父親載漪因為想讓兒子當上皇帝,夥同一批王公大臣如剛毅、徐桐等人給慈禧出了另一個主意,利用反對洋人的義和團,給洋人壓力,以收兩敗俱傷之效。義和團的問題,這時是清廷最頭痛的問題。在洋人教會的欺淩壓榨之下,各地人民不但受不到朝廷的保護,反而受到洋人和朝廷的聯合鎮壓,因此自發地爆發了武裝鬥爭,各地都辦起了義和團,提出滅洋口號。義和團經過不斷的鬥爭,這時已形成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朝廷裏幾次派去軍隊鎮壓,都被他們打得丟盔卸甲。對團民是“剿”是“撫”,成了慈禧舉棋不定的問題。載漪和大學士剛毅為首的一批王公大臣主張“撫”,先利用它把幹涉廢立的洋人趕出去再說。兵部尚書徐用儀和戶部尚書立山、內閣學士聯元等人堅決反對這種辦法,認為利用團民去反對洋人必定大禍臨門,所以主張“剿”。兩派意見正相持不下,一件未經甄別的緊急情報讓慈禧下了決心。這個情報把洋人在各地的暴行解釋為想逼慈禧歸政於光緒。慈禧大怒,立刻下詔“宣撫”團民,下令進攻東交民巷使館和兵營,發出內帑賞給團民,懸出賞格買洋人的腦袋。為了表示決心,她把主“剿”的徐用儀、立山、聯元等人砍了頭。後來,東交民巷沒有攻下,大沽炮台和天津城卻先後失守,聯軍打向北京來了。慈禧這時又拿出了另一手,暗中向洋人打招呼,在炮火連天中派人到東交民巷去聯絡。北京失陷,她逃到西安,為了進一步表示和洋人作對的原來不是她,她又下令把主“撫”的剛毅、徐桐等一批大臣殺了頭。在這一場翻雲覆雨中,榮祿盡可能不使自己卷入旋渦。他順從地看慈禧的顏色行事,不忤逆慈禧的意思,同時,他也給慈禧準備著“後路”。他承旨調遣軍隊進攻東交民巷外國兵營,卻又不給軍隊發炮彈,而且暗地還給外國兵營送水果,表示慰問。八國聯軍進入北京,慈禧出走,他授計負責議和的李鴻章和奕劻,在談判中掌握一條原則:隻要不追究慈禧的責任,不讓慈禧歸政,一切條件都可答應。就這樣,簽訂了賠款連利息近十億兩,讓外國軍隊駐兵京城的《辛醜條約》。榮祿辦了這件事,到了西安,“既至,寵禮有加,賞黃馬褂 、雙眼花翎 、紫貂,隨扈還京,加太子太保 ,轉文華殿大學士”。除了《清史稿》裏這些記載外,另外值得一說的,就是西太後為榮祿的女兒“指婚”,嫁與醇親王載灃為福晉。

關於我父母親這段姻緣,我後來聽到家裏的老人家說起,西太後的用意還不僅為表示對外祖父的寵信。政變以後,西太後對醇王府猜疑頗深。這種猜疑可以從砍伐白果樹的故事看出來。在我祖父園寢(墓地)上有棵白果樹,長得非常高大,不知是誰在太後麵前說起,醇王府出了皇帝就是由於醇王墳地的風水好,有這棵白果樹,“白”和“王”連起來不就是個“皇”字嗎?慈禧聽了,立即叫人到妙高峰把白果樹砍掉了。這時我的第一位祖母、慈禧的妹妹已經故去了,我的親祖母劉佳氏為這件事簡直嚇得要死。

但是,引起慈禧猜疑的,還不止這類無聊的迷信。在庚子事件前,她就覺得可怕的洋人有點傾心於光緒,對她卻是不太客氣。庚子後,聯軍統帥瓦德西提出,要皇帝的兄弟做代表,去德國為克林德公使被殺事道歉。父親到德國後,受到了德國皇室的隆重禮遇。德國人如此“重視”光緒的兄弟,德國皇室還給予禮遇,這使慈禧大感不安,她想不到洋人不懂什麽叫過嗣,隻認得血緣關係,這一點更加深了她心裏原存的疑忌,光緒的親血骨肉就成了她心中的隱憂。這種來自內部的憂患,是比外部的康有為維新派更叫她擔心的。為消除這個隱患,她終於想出了辦法,就是把榮祿和醇王府撮合成為親家。西太後就是這樣一個人,凡是她感到對自己有一絲一毫不安全的地方,她都要仔細加以考慮和果斷處理。她在庚子逃亡之前,還不忘叫人把珍妃推到井裏淹死,又何嚐不是怕留後患而下的毒手?維護自己的統治,才是她考慮一切的根據。就這樣,我父親於光緒二十七年在德國賠了禮回來,十月到開封迎上回京的鑾駕,奏複了一番在德國受到的德國皇室的種種“禮遇”,十一月隨駕走到保定,就奉到了“指婚”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