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家世(1859年~1908年) 一 醇賢親王的一生

公元一九○六年,即清朝光緒三十二年的舊曆正月十四,我出生於北京的醇親王府。我的祖父奕譞,是道光皇帝旻寧的第七子,清朝的第一代醇親王,死後諡法“賢”,所以後來稱作醇賢親王。我的父親載灃,是祖父的第五子,因為第一和第三、四子早殤,第二子載湉被姨母慈禧太後接進宮裏,當了皇帝(年號光緒)。所以,祖父死後,由父親襲了王爵,他是第二代也是末一代的醇親王。我是第二代醇王的長子。三歲那年的舊曆十月二十日,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病篤,慈禧突然決定立我為嗣皇帝,承繼光緒,兼祧同治(載淳,是慈禧親生子,載湉的堂兄弟)。我入宮後的兩天內,光緒與慈禧相繼去世。十二月初二,我登極為皇帝—清朝的第十代,也是最末一代的皇帝,年號宣統。宣統三年辛亥革命爆發,我退了位。

我的記憶是從退位時才開始的。但是,敘述我的前半生,如果先從我的祖父和我的老家醇王府說起,事情就更清楚些。

醇王府,在北京曾占據過三處地方。鹹豐十年,十九歲的醇郡王奕譞奉旨與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的妹妹成婚,依例先行分府出宮,他受賜的府邸坐落在宣武門內的太平湖東岸,即現在中央音樂學院所在的地方。這就是第一座醇王府。後來,載湉做了皇帝,根據雍正朝的成例,“皇帝發祥地”(又稱為“潛龍邸”)須升為宮殿,或者空閑出來,或者仿雍王府(雍正皇帝即位前住的)升為雍和宮的辦法,改成廟宇,供奉菩薩。為了騰出這座“潛龍邸”,慈禧太後把什刹後海的一座貝子府 賞給了醇王,撥出了十六萬兩銀子重加修繕。這是第二座醇王府,也就是被一些人慣稱為“北府”的那個地方。我做了皇帝之後,我父親做了監國攝政王,這比以前更加了一層搬家的理由。因此,隆裕太後(光緒的皇後,慈禧太後和我祖母的侄女)決定給我父親建造一座全新的王府,這第三座府邸地址選定在西苑三海(即南海)的集靈囿紫光閣一帶。正在大興土木之際,武昌起義掀起了革命風暴,於是醇王府的三修府邸、兩度“潛龍”、一朝攝政的家世,就隨著清朝的曆史一起告終了。

在清朝最後的最黑暗的年代裏,慈禧太後給醇王府帶來了榮華富貴,醇王一家給慈禧太後做了半世紀的忠仆,我的祖父更為她效忠了一生。

我祖父為道光皇帝的莊順皇貴妃烏雅氏所出,生於道光二十二年,死於光緒十六年。翻開皇室家譜“玉牒”來看,醇賢親王奕譞在他哥哥鹹豐帝在位的十一年間,除了他十歲時因鹹豐登極而按例封為醇郡王之外,沒有得到過什麽“恩典”,可是在鹹豐帝死後那半年間,也就是慈禧太後的尊號剛出現的那幾個月間,他忽然接二連三地得到了一大堆頭銜:正黃旗漢軍都統、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禦前大臣、後扈大臣、管理善撲營事務、署理奉宸苑事務、管理正黃旗新舊營**務、管理火槍營事務、管理神機營事務……這一年,他隻有二十一歲。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能出這樣大的風頭,當然,這是由於攤上了一個好親戚,妻子的姐姐當上了皇太後。但是事情也並非完全如此。我很小的時候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王府裏演戲,演到“鍘美案”最後一場,年幼的六叔載洵看見陳世美被包龍圖的鍘刀鍘得鮮血淋漓,嚇得坐地大哭,我祖父立即聲色俱厲地當眾喝道:“太不像話!想我二十一歲時就親手拿過肅順,像你這樣,將來還能擔當起國家大事嗎?”原來,拿肅順這件事才是他飛黃騰達的真正起點。

事情發生在距今整一百年前。一八六一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屈辱的議和宣告結束,逃到熱河的鹹豐皇帝已經臥病不起,臨終之前,召集了隨他逃亡的三個禦前大臣和五個軍機大臣,立了六歲的兒子載淳為皇太子,並且任命這八位大臣為讚襄政務大臣。第二天,鹹豐帝“駕崩”,八位“顧命王大臣”按照遺命扶載淳就位,定年號為“祺祥”,同時把朝政抓在手裏,發號施令起來。

這八位顧命王大臣是恰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和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等五個軍機大臣。掌握了實權的是兩位親王和一位協辦大學士,而肅順更是其中的主宰和靈魂。肅順在鹹豐朝很受器重,據說他很善於擢用“人才”,後來替清廷出力鎮壓太平天國的漢族大地主曾國藩、左宗棠之流,就是由他推薦提拔的。因他重用了漢人,受他排擠的貴族們對他極其嫉恨。有人說他在太平軍聲勢最盛的時期,連納賄勒索也僅以旗人 為對象。又說他為人凶狠殘暴,專權跋扈,對待異己手腕狠毒,以致結怨內外,種下禍根。其實,肅順遭到殺身之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由於他是取得朝廷實權的這個集團的主宰,而這個集團正對當時新形成的一個勢力采取排斥的態度,換句話說,他們沒有認清楚在北京正和洋人打交道的恭親王這時已經有了什麽力量。恭親王奕 ,在鹹豐朝本來不是個很得意的人物。鹹豐把奕丟在北京去辦議和這件苦差事,卻給奕造成了機遇。奕代表朝廷和英法聯軍辦了議和,接受了空前辱國喪權的《北京條約》,頗受到洋人的信任。這位得到洋人支持的“皇叔”,豈肯屈居在肅順這班人之下。再加上素來忌恨肅順的王公大臣的慫恿,恭親王於是躍躍欲試了。正在這時,忽然有人秘密地從熱河離宮帶來了兩位太後的懿旨。

這兩位太後一位是鹹豐的皇後鈕祜祿氏,後來尊號叫慈安,又稱東太後;另一位就是慈禧,又稱西太後。西太後原是一個宮女 ,由於給鹹豐生了兒子,後來提升為貴妃,兒子載淳是鹹豐的獨子,當了皇帝,母以子貴,她立時又成了太後。不知是怎麽安排的,她剛當上太後,便有一個禦史奏請兩太後垂簾聽政。這主意遭到肅順等人的狠狠駁斥,說是本朝根本無此前例。這件事對沒有什麽野心的慈安太後說來,倒無所謂,在慈禧心裏卻結下了深仇。就像她當妃子時要取寵鹹豐一樣,既有了欲望,不達目的是誓不甘休的。她首先讓慈安太後相信了那些顧命大臣心懷叵測、圖謀不軌,然後又獲得慈安的同意,秘密傳信給恭親王,召他來熱河離宮商議對策。當時肅順等人為了鞏固既得勢力,曾多方設法來防範北京的恭親王和離宮裏的太後。關於太後們如何避過肅順等人的耳目和恭親王取得聯係的事,有種種不同的傳說。有人說太後的懿旨是由一個廚役秘密帶到北京的,又有人說是慈禧先把心腹太監安德海公開責打一頓,然後下令送他到北京內廷處理,懿旨就這樣叫安德海帶到了北京。總之,懿旨是到了恭親王手裏。恭親王得信後,立即送來奏折,請求覲見皇帝。肅順等人用“留守責任重大”的“上諭”堵他,沒能堵住,他已跑到熱河來了。肅順又用叔嫂不通問的禮法,阻他和太後們會見,但是在慈禧的第二步安排下,這次阻攔又告失敗。關於恭親王與太後的會見,後來有許多傳說,有的說是恭親王化妝成“薩滿 ”進去的,有的說是恭親王直接將了肅順一軍,說既然叔嫂見麵不妥,就請你在場監視好了,肅順一時臉上下不來,隻好不再阻攔。還有一個說法是恭親王祭拜鹹豐靈位時,慈禧太後讓安德海送一碗麵賞給恭親王吃,碗底下藏著慈禧寫給奕的懿旨。總之,什麽奇怪的傳說都有,但是人們卻都沒注意一個很重要的情況,便是我的祖父祖母當時也在熱河,慈禧做了太後,和自己妹妹見麵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這個通訊員比什麽太監、飯碗等自然更加靠得住。不管哪個傳說可靠,反正恭親王和太後們把一切都商議好了。這個商議的內幕雖然無案可查,但是從後來的事件發展上看,一切也就很明白:太後們回到北京,封奕為議政王,八個顧命王大臣全部被捕。兩個親王賜自盡,肅順砍了頭,其餘的充軍的充軍,監禁的監禁。同時,載淳的年號改為“同治”,意思是兩太後一同治政。從此開始了西太後在同光兩代四十七年垂簾聽政的曆史(也開始有了“洋槍隊”去打太平軍、有了洋務派、有了“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一套政策)。我的祖父在這場政變中的功勳,是為慈禧在半壁店捉拿了護送“梓宮 ”返京的肅順。我祖父於是獲得了前麵所說的那一串頭銜。

此後,同治三年,奕譞又被賜以“加親王銜”的榮譽,同治十一年正式晉封為親王。同治十三年,同治皇帝去世,光緒皇帝即位,他更被加封親王“世襲罔替”,意思是子孫世代承襲王爵,而不必按例降襲。在光緒朝,恭親王曾幾度失寵,但醇親王受到的恩典卻是有增無已,極盡人世之顯赫。

然而,醇親王對於這些恩榮和自己的處境,是個什麽樣的心情呢?

我在醇王府裏看見過祖父留下的不少親筆寫的格言家訓,有對聯、有條幅,掛在各個兒孫的房中。有一副對聯是:“福祿重重增福祿,恩光輩輩受恩光”。當時從這一條上看,我覺得祖父似乎是心滿意足的。但我現在卻另有一種看法,甚至覺得前麵說到的那個看戲訓子的舉動,祖父都是另有用意。

如果說二十一歲的醇郡王缺乏閱曆,對於難於見麵的懿貴妃是無從了解的話,那麽經曆了同治朝十三年的醇親王,就該對於當了太後的姻姊有足夠的見識了。特別是關於同治帝後之死,醇親王身為宗室親貴,必定是比外人知之尤詳、感之尤深的。

在野史和演義裏,同治是因得花柳病不治而死的,據我聽說,同治是死於天花(翁同龢的日記也有記載)。按理說天花並非必死之症,但同治在病中受到了刺激,因此發生“痘內陷”的病變,以致搶救無術而死。據說經過是這樣:有一天同治的皇後去養心殿探病,在同治床前說起了婆婆又為了什麽事責罵了她,失聲哭泣。同治勸她忍受著,說將來會有出頭的日子。不料這些話都被慈禧聽了去。原來慈禧早已不喜歡這個兒媳,對兒子和媳婦兒早設下了監視的耳目。這天她聽說皇後去探視同治,就親自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偷聽兒子和媳婦的談話。這對小夫妻萬沒料到幾句私房話竟闖下滔天大禍,隻見慈禧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一把抓住皇後的頭發,舉手就打,並且叫內廷準備棍杖伺候。同治目睹這幕慘劇,立刻昏厥過去。雖然慈禧因此沒有對皇後用刑,可是把同治病危責任全部安到皇後的頭上。同治死後,慈禧下令限製皇後的飲食。兩個月後,皇後也就被折磨死了。皇後死後,慈禧的怒氣還不消,又革掉了皇後的父親崇綺的侍郎職位。第二年,有個多事的禦史上了一個奏折,說外邊傳說很多,有說皇後死於悲痛過度,有說死於絕粟,總之,節烈如此,應當表彰,賜以美諡雲雲。結果皇後的諡法沒有爭到,這位禦史把自己的官也丟了。

在同治死前,慈禧同治母子不和已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我在故宮時就聽到老太監說過,同治給東太後請安,還留下說一會兒話,但在自己親生母親那裏就不同了,不請安不去,請完安待的時間也不長。老太監說這些事的時候當然不敢加以分析,但我相信在當時的真相也是瞞不過其他人的。同治親政時,慈禧在朝中的親信羽翼早已形成,東太後又一向不大問事;皇帝辦起事來如果不先問問西太後,根本行不通。這就是母子不和的真正原因。慈禧舍不得丟開到手的任何權利,隻要可能,她還要把它擴大到可能達到的任何程度。對她說來,所謂三綱五常、祖宗法製隻能用來適應自己,決不能讓它束縛自己。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威和尊嚴,什麽至親骨肉、外戚內臣,一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同治帝後之死,可以說是慈禧在八個顧命王大臣事件之後進一步暴露了她的內心。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他絕不會一聽說叫兒子去當皇帝就嚇得魂不附體。參加了那次禦前會議的翁同龢在日記裏寫過,當慈禧一向王公大臣宣布立載湉為嗣,我祖父立即“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按照祖製,皇帝無嗣就該從近支晚輩裏選立皇太子。載淳死後,自然要選一個溥字輩的,但是那樣一來,慈禧成了太皇太後,再去垂簾聽政就不合適了。因此她不給兒子立嗣,卻把外甥載湉要去做兒子。當時有個叫吳可讀的禦史,以“屍諫”為同治爭嗣,也沒能使她改變主意。她隻不過許了一個願,說新皇帝得了兒子,就過繼給同治。當時一位侍讀學士的後人,也是我家一位世交,給我轉述過那次禦前會議情形,說那天東太後沒在場,隻有西太後一人,她對那些跪著的王公大臣們說:“我們姐兒倆已商議好了,挑個年歲大點兒的,我們姐兒倆也不願意。”連唯一能控製她一點的東太後也沒出來表示意見,別人自然明白,無論是“屍諫”還是痛哭昏迷,都是無用的了。

從那以後,在我祖父的經曆上,就出現了很有趣的記載。一方麵是慈禧屢賜恩榮,一方麵是祖父屢次的辭謝。光緒入宮的那年,他把一切官職都辭掉了。“親王世襲罔替”的恩典是力辭不準才接受的。這以後幾年,他的唯一差事是照料皇帝讀書。他幹得兢兢業業,誠惶誠恐,於是慈禧又賞了他“親王雙俸”“紫禁城內乘坐四人轎”。後來恭親王失寵,革掉了議政王大臣,慈禧太後又命軍機大臣們,今後凡有重大政務要先和醇親王商議,這等於給了他更高的職務。按例,男子結婚便算成年。光緒如果結了婚,太後理應歸政。這是慈禧極不情願的事,於是就在光緒婚前,由奕譞帶頭向太後叩請繼續“訓政”。清朝創建新式海軍,奕譞接受了這個重任,海軍初步建成之後,他須代表太後去檢閱,偏要拉著一位太監同去,因為這位李蓮英大總管是慈禧的心腹人。慈禧賜他夫婦坐杏黃轎,他一次沒敢坐進去。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光緒二年寫了一個奏折,控告一個沒有具體對象的被告,說是將來可能有人由於他的身份,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子,想給他加上什麽尊崇;如果有這樣的事,就該把倡議人視為小人。他還要求把這奏折存在宮裏,以便對付未來的那種小人。過了十幾年之後,果然發生了他預料到的事情。光緒十五年,河道總督吳大澂上疏請尊崇皇帝本生父以稱號。慈禧果然拿出他的奏折來訓斥了吳大澂,嚇得吳大澂忙借母喪為由,在家裏待了三年沒敢出來。有人猜測這個奏折是在太後的授意下由我祖父補寫的。如果這個猜測屬實的話,那麽,給我祖父造成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毫無疑問,自從光緒入宮以後,我祖父對於他那位姻姊的性格一定有更多的了解。在光緒年間,她的脾氣更加喜怒無常,光是太監也不知杖斃了多少。有一個太監陪她下棋,說了一句“奴才殺老祖宗的這隻馬”,她立刻大怒道:“我殺你一家子!”就叫人把這太監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慈禧很愛惜自己的頭發,給她梳頭的某太監有一次在梳子上找到一根頭發,不由得心裏發慌,想悄悄把這根頭發藏起來,不料被慈禧從鏡子裏看到了,問他幹什麽,他越是心慌越回答不上來,這也惹惱了慈禧,一聲令下,這位太監也是立斃杖下。掌嘴、打屁股,這幾乎是家常便飯。伺候過慈禧的太監都說過,除了李蓮英之外,誰輪著在慈禧的跟前站班,誰就提心吊膽。慈禧年歲漸老,有了顏麵肌抽搐的毛病,她最不願意人家看見。有個太監大概是多瞧了一眼,她立刻問:“你瞧什麽?”太監沒答上來,就挨了幾十大板。別的太監知道了,站班時老是不敢抬頭,她又火了:“你低頭幹什麽?”這太監無法回答,於是也挨了幾十大板。還有一回,慈禧問一個太監天氣怎樣,這個鄉音未變的太監說:“今兒個天氣生冷生冷的。”慈禧對這個“生冷生冷”聽著不順耳,也叫人把這太監打了一頓。除了太監,宮女也常挨打。

奴仆挨打以致杖斃,在北京王府裏不算什麽稀奇事,也許這類事情並不足以刺激醇親王。如果這都不算,那麽光緒七年的關於東太後的暴卒,對醇親王來說,就不能是一件平常事了。我聽到的各種傳說內容都是差不多的,說鹹豐去世前就擔著心,恐怕載淳即位後,野心勃勃的懿貴妃做了太後,會恃尊跋扈,那時皇後必然應付不了她,因此特意給皇後留下一道朱諭,準備在必要時,用以克製。生於侯門而毫無社會閱曆的慈安,有一次無意中把這件事向慈禧泄露出來。慈禧從此下盡功夫向慈安討好,慈安竟被她哄弄得十分相信,終於拿她當好人,當她的麵燒掉了鹹豐的遺詔。過了不久,東太後就暴卒宮中。有的說是吃了慈禧送去的點心,有的說喝了慈禧給慈安親手做的什麽湯。這個傳說如果確實,在醇親王的心中,慈禧的可怕就不僅是她已表現出來的性格,而是這種性格今後要更加肆無忌憚地發展。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肯定的事實:我祖父後半世的表現,更加謹小慎微,兢兢業業,把取信討好慈禧看作是他唯一的本分。例如他負責建設海軍的時候(李鴻章是會辦大臣),為了讓太後有個玩的地方,便將很大一部分海軍經費挪出來修建了頤和園。這座頤和園修建工程最緊張的階段,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這時的醇親王一聲不響,禦史吳兆泰因為怕激起災民鬧事,建議暫時停工,立刻被奪了官,“交部議處”這都是《東華錄》上有案可查的。我祖父真是為西太後盡忠一世,他逝世那年(1890年)也正好頤和園完工。但他死後不久,他手創的所謂海軍也就慘敗於甲午之役。花了幾千萬兩白銀所建造的船隻,除了頤和園的那個石舫,大概沒有再剩下什麽了。

真正支配我祖父言行的思想,我看到一條家訓中露出了一點:“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子孫禍也大,若問此理是若何?子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身家不肯罷。”問題不在錢財,而是怕招災惹禍。他用“退省齋”給自己新蓋的書齋命名,在書齋裏條案正中擺著“欹器 ”,刻著“滿招損,謙受益”的銘言。他把自己住的正房命名為“思謙堂”,等等,無一不帶著自我表白的心理痕跡。(這種心理更特別反應在他的演戲活動上。當時滿族貴族世家普遍有在家裏自己演戲的風尚。我祖父晚年自己愛演的是郭子儀的戲,有一出是“卸甲封王”。元戎郭子儀晚年位極人臣,享盡榮華富貴,但是我懷疑他的心理和我祖父有相通之處,我認為與其說他“卸甲”交出兵權是出於忠心,倒不如說是出於避嫌疑。這出“卸甲封王”我沒看過,但從“打金枝”這出戲裏卻進一步認識了祖父所欣賞的人物。郭子儀的兒子因為公主媳婦拿架子,不給公公拜壽,打了她一下,公主一氣跑到娘家找皇帝告狀去了。駙馬倒不在乎,可是公公嚇壞了,忙把兒子綁了去請罪,這位位極人臣的王爺的膽小心理,我想是和祖父相似的。他如此願意扮演這類人物,如果不是一種有意地迂回表白,至少也是某種郭子儀的心理反應,雖然,他並無郭子儀的功勞和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