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夜盜董妃墳

一 崔老道算命

我在筒子樓有個老鄰居叫崔大離,本名崔大利,取“大吉大利”的意思,因為此人太能吹牛,時間久了,大夥兒都管他叫崔大離。他對老天津衛的舊事,知道得特別多,說起來跟煎餅餜子似的,全是一套套的,其中有些東西還真不是胡吹。

咱舉個例子來說,老天津衛有三寶三絕:三寶分別是鼓樓、炮台、鈴鐺閣,三絕分別是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這裏麵頂有名的是狗不理包子,當然我是指以前那個年代,如今的包子咱就不提了。

我曾聽崔大離講過狗不理包子的故事,有不少都是書本上沒有、快失傳的內容,比如這狗不理包子為什麽叫這名兒?按現在正式的說法創始人小名叫狗子,生意太忙顧不上理人,所以他開的包子鋪被稱為狗不理。這聽著就讓人糊塗,怎麽個太忙顧不上理人,主顧來了不理不睬,買賣還怎麽做?另外,民間傳說裏這狗不理包子不僅好吃,吃了還能升官發財,是不是真有這麽回事兒?

以前在老南市筒子樓對麵,正好守著一家國營包子鋪,一碗餛飩、三兩包子就能對付一頓飯。我經常到那裏解決午飯,如果遇上崔大離也在吃包子喝餛飩,他肯定要把這包子鋪貶得一文不值,然後就開始給我講“狗不理包子”的掌故。在這家包子鋪工作的幾位阿姨氣得狂用白眼兒翻他。

我聽崔大離說,天津包子鋪太多了,不是每種包子都叫狗不理。舊時的狗不理包子真是與眾不同,天津人有句話“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其實這話都多餘,不在褶兒上當然是在餡兒料上,可狗不理包子全是十八個褶兒,一個不多一個不少,裏麵的餡兒也講究,人們評價它是“餡兒大油多,肥而不膩,清香可口”。

這三句評語來得十分不易,餡兒料最大的講究在於搭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時令不同,搭配的比例都有變化。肉餡兒裏的香油蔥薑放多放少全有定量,不憑眼力,必須看秤下料,最關鍵的一點,那時候沒有味精,用骨頭湯、雞湯調味兒,這種包子吃起來自然不一樣。

狗不理包子的祖師姓高名貴友,小名狗子,從清朝光緒年間開始,擺攤兒賣包子,小買賣雇不起幫手,這攤子上所有的活兒,全是他自己打點。高貴友這名字起得好,可本身隻是個擺攤兒賣包子的,能有多高貴?再說常來的主顧們不知道大名,習慣“狗子狗子”的這麽招呼他,後來狗子憑著真材實料、手藝精湛,把生意做得越來越火,回頭客也越來越多,來買包子的人都排長隊。狗子實在忙不過來了,隻好想了個辦法,在眼前放一個大碗,無論誰買包子,先把錢扔到碗裏,他不用抬頭,一看碗裏是多少錢,該給幾兩包子就給人家拿好了遞上去。隻看錢不說話,連頭也不用抬,能省的動作全省了,由此才得了狗不理的名號。

狗不理包子的買賣越做越大,從運河邊的小攤位變成了包子鋪,又從包子變成了飯館。清朝末年天津衛是駐軍的地方,有袁世凱的部隊在小站練兵。兵營裏某位帶兵的軍官,聽說了狗不理包子的美名,趕上不當差那天特意過去嚐嚐,買來包子往嘴裏一放,一咬一嘴油,那味道又香又鮮,心裏讚歎,果然是名不虛傳。

過了些天,恰逢袁世凱做壽。這軍官發愁送什麽賀禮,袁世凱手握兵權,要錢有錢,要權有權,結交的全是名公巨卿,這樣的上司你能送什麽禮?禮輕了不僅拿不出手,還有可能得罪上司,禮重了又送不起。這軍官想來想去,想起了前兩天剛吃過的狗不理包子,到袁世凱袁大人做壽的日子,拎了兩盒狗不理包子去賀壽。袁世凱嚐了一個也是連聲稱好,真是跟一般的包子不同,從此把這軍官視為心腹著重提拔。

要說袁世凱後來能當上袁大總統,那心眼兒能少得了嗎,專會花小錢辦大事。他學這軍官的法子,拎著兩盒包子去拜見慈禧太後。慈禧太後在宮裏天天吃禦膳,禦膳房裏什麽樣的包子不會做?卻真沒有這種民間風味,慈禧太後本來也是隻老饞貓,一吃就吃上癮了,齜著大板牙笑得前仰後合,還認為袁世凱身為朝廷高官,卻連這普通百姓才吃的包子都知道,必定是一位體恤民情的好官,袁世凱也因此更得勢了。所以說狗不理包子不光能解饞,還能讓人飛黃騰達。

據我所知,前邊講的狗子賣包子的事絕對屬實,至於袁世凱給慈禧太後送包子,隻有崔大離說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編的,崔大離講起這些段子比他自己家的事都熟。您大概覺得奇怪,崔大離四十來歲一個普通工人,無非平時喜歡跟別人胡吹亂嗙一通,整天遊手好閑沒點兒正形,他肚子裏怎麽會有那麽多段子?

這還得從崔大離他家的老輩兒說起,人家家學淵源,不過傳到崔大離這代,隻剩下耍嘴皮子的本事了,真本事早已失傳。他祖上是清朝末年挺有名的一位陰陽先生,江湖人稱崔老道,能算卦會看風水,咱這次講“夜盜董妃墳”,要說這座墳是什麽來曆,還得先從崔老道說起。

崔老道當年在南門裏靠擺攤算卦糊口,他的卦術名聲在外,人們都說這老道算得準,實際上崔老道這套算命的卦術,全是糊弄人的江湖手段,連他自己都不信,唯獨看風水看得準,找他選祖墳的都錯不了。不過崔老道不願意替人看風水選墳地,他知道泄露了天機,不折壽也得消福,所以幾乎不用,平日裏僅以算命為生。

崔老道算命的本事不高明,可仍有不少人很信服。比如前清時有三位去趕考的舉子,路過崔老道的卦攤兒,三個人一路上都在想不知這次進京能不能高中,正好這兒有個老道會算卦,何不花幾個錢找他算上一卦。

三位舉子商量定了,一同來到卦攤兒跟前,問聲道長,我們哥兒仨要進京趕考,您瞧瞧我們三人能否金榜題名?

崔老道坐在卦攤兒後麵,抬起頭挨個兒看了看三位舉子,不動聲色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作勢比畫了一下,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三個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覺得莫名其妙,老道這是什麽意思?

頭一位舉子心想:“一根手指自是說僅有一人能夠金榜題名,我剛生下來就找人看過,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天生的富貴之相,要說一個人能金榜題名,理所當然應該是我,這天機不可明言,說破了就不靈了,讓我兩位兄弟知道了,他們也會生悶氣。”於是摸出錢來,畢恭畢敬地送給崔老道,付了很多卦錢,興衝衝地走了。

其餘兩位舉子和先前這位想得差不多,都以為崔老道這一根手指是暗示自己能夠皇榜高中,心中竊喜,不敢表露出來,也加倍付了卦錢,拱手告辭離去。

崔老道旁邊的徒弟都看傻了,師傅也太厲害了,一句話沒說,隻用手比畫了一下,那三位舉子就心甘情願付了這麽多卦金。

崔老道告訴徒弟,為師這一指裏的學問可大了。這一根手指可以解釋成三人中隻有一人考中,或是三人中隻有一個人考不中,還可以看成三個人裏一個也考不中,不管結果怎樣,那三個舉子都會覺得為師卦術如神、未卜先知。這算命卜卦的江湖手段,就看你會不會左右逢源了,有此則神,離此則庸。

這就如同某人問算命先生家有兄弟幾人,算命先生說你必是“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全是模棱兩可的套話,怎麽說都準。以前有個散盡家財走投無路的人來算卦,這是一個二世祖,以前家裏有錢,老子撒手歸西,就由他繼承家業,不會做買賣,幹什麽都賠錢,最後把房產都搭進去了,就來找算命的給指點指點。以往那些算命的先生,如果得過真傳,必然知道一個秘訣,當時正值戰亂,算命先生收了卦金,就說你這人武運亨通,應該去當兵。那個人還真信了,去當兵打仗,從死人堆兒裏活了下來,幾年之後成了一個大軍閥,大軍閥帶著金條來跪謝算命先生。其實他不知道,這算命的遇上他這樣的主兒,全往軍隊裏打發,因為這種人什麽都不會,你指點他別的營生肯定做不好,唯有在戰亂時去當兵,十個裏頭死九個,剩下一個隻要活到最後,怎麽也得混個一官半職的,當然認為算命先生是神卦了,卻不知道這算命的身後跟著多少枉死鬼。

崔老道就以這些本事賺錢,不必為穿衣吃飯發愁,餓不死可也撐不著,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大戶人家請他看風水,這崔老道一時鬼迷心竅泄露了天機,才引出一段“夜盜董妃墳”。

二 大盜燕尾子

董家是地方首屈一指的大戶,家有良田千頃,仆役成群,家裏有錢,卻沒有權勢,常被官府盤剝,總在這方麵吃虧。董地主許下大願,將來一定讓兒孫裏有人做大官,否則再怎麽有錢也沒用,可家裏幾個兒子讀書不成,沒有一個爭氣。沒辦法,使錢買了個一官半職,不知道是運氣不好還是倒黴,家裏人當上官就出事,這身官衣兒硬是穿不穩。

董地主萬般無奈,想起自己有個閨女,生得花容月貌,以前有人出主意讓董地主把女兒嫁給王爺。那時沒舍得,如今狠了狠心,但是不嫁王爺,重金買通了宮裏的總管,讓女兒進宮當了貴妃,成為皇上枕頭邊兒的人。從此董家就是皇親國戚了,可剛威風了還不到半年,宮裏就出大事了。

原來這董妃在宮裏沒怎麽受皇上寵愛,也不懂宮裏的規矩,得罪了慈禧太後,隨便安了個罪名逼著她吞金而死。董妃死後也不能進大清的後龍禁地,屍首送回來讓家人自行安葬。董地主大哭了一場,一是傷心女兒慘死,二是哀歎董家氣運不好。

有人給董地主指點,說是董家祖墳風水旺財不旺官,要想得勢,還得再找塊好墳地。董地主就想起崔老道來了,這崔老道懂眼,別看算卦那套玩意兒不靈,看風水找穴找他準沒錯,當即把崔老道請到家中,許下重諾,隻要崔老道能給找到一塊好墳地,把董妃埋進去,讓董家有錢有勢,今後有董家一天,就拿崔老道當祖宗孝敬。

崔老道那時候年輕識淺,人稱崔老道,隻是個綽號,因為擺攤兒算卦要穿道袍。當時腦子裏一糊塗,信以為真了,覺得自己擺攤兒算卦太清苦,這些天生意一直不太好,再不開張就該挨餓了,倘若今後有個董地主這樣的大戶人家做靠山,下半輩子算是有了指望,猶豫了一陣,點頭應允。

董地主大喜,忙取出銀票,請崔老道去找塊好墳地。

崔老道忙擺手說:“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可來不及,等找著墳地,董妃的屍首也該臭了,那還怎麽入土為安?貧道早看好了一塊寶地,跟誰都沒提過,你依貧道指點,直接把董妃安葬在那兒,保你今後大富大貴、權勢熏天。”

董地主將信將疑心想:“既然崔老道早已覓得一塊風水寶地,為什麽不自己用,會這麽好心告訴我嗎?”

崔老道看出董地主的疑慮,坦言道:“實不相瞞,一分寶地一分福,吉地留與吉人來。貧道命淺福薄,隻恐受不了那麽大的福分啊。”

董地主放下心來,請教崔老道這塊風水寶地的詳情,在什麽地界什麽山,到底怎麽個好法。

崔老道看看左右無人,招呼董員外附耳過來,說距縣城十裏,有座壺山,那山勢形同一個酒壺,山中一道清泉飛流直下,就像那壺裏傾出的瓊漿玉液,這地方可不得了,貴不可言。董妃這座墳應當選在壺山下麵,墳前立塊碑,墳怎麽樣不要緊,墳前的碑配上此山,那就成形勢了,喚作“單杯飲酒水長流”,從今往後,您就丈母娘看姥姥—— 等著瞧好吧。

董地主喜出望外,不過董妃剛死,屍骨未寒,要盡快入土為安,答謝崔老道這事兒得先往後推一推。崔老道說:“此乃人之常情,理應如此。”還幫著指點董家怎麽選墳,墳坑挖多深,墳頭起多高,那石碑的朝向方位,事無巨細,全給說到了。

董家這場白事辦得很大,開水陸全堂的道場,老道、和尚請來一堆,念經超度亡魂。送葬那天,前頭是吹鼓手開道,後麵舉著三丈六的引魂幡,跟隨著幾十對紙人紙馬紙牛紙轎,紙人過去,是四對香幡八對寶傘,再往後有七個大座帶家廟的席棚,用馬車拉著。僧道尼姑請了一百六十名,道隊抬著口大棺材。這棺材那叫一個貴氣,三道大漆掛金邊兒,頭頂福字腳踩蓮花。由十八位精壯杠夫抬著,杠夫們一個個頭戴紅纓帽,身穿綠馬甲。全家送殯的足有好幾百位,浩浩****跟在最後,瞅著不像是給董妃出殯,倒像擺闊的招搖過市。

董家有錢,也不在乎這個,到壺山底下,把那口大棺材埋了,回來之後果然官運亨通,本來就財大氣粗,如今家裏又有人做了朝廷命官,結交了很多權貴,成了地方上名副其實的土皇上。董地主這口氣算是出了,卻把答應崔老道的事忘在了腦後。實際上不是真忘了,他雖然有錢,卻是個老財迷,覺得董家時來運轉,多是命中注定,那墳地隻不過埋了董家一個女兒,怎麽可能左右興衰禍福?崔老道吃江湖飯,耍兩下嘴皮子就想吃我董家一輩子,門兒也沒有啊。

崔老道不肯甘休,找上門來,董地主早吩咐好了手下人,等崔老道一來,亂棍打出去。崔老道當場讓人打斷了一條腿,他知道這是報應,誰讓自己把那塊風水寶地告訴了董地主,董家有錢有勢,他也不敢再聲張了,忍了口氣,躲回了鄉下老家。

崔老道這個老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深知董家有今天,全借著壺山那塊寶地,養好了斷腿之後,有心要請幾個朋友盜了董妃墳。可董地主已經把壺山那塊地買下來了,專門有守墳的人住在山下,想盜也盜不了。

崔老道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到處散播風聲,說壺山附近是塊寶地,當成墳地必主富貴。董地主隻買了山下一塊地,周圍全是荒山野嶺,擋不住別家來山裏埋死人。很快壺山四周的墳頭就連成片了,墳前的石碑也是高低起伏,從風水形勢上說,如此一來又成形勢了,喚作“群碑飲進壺中酒”。沒出幾年壺山上的清泉徹底幹涸,這也許是墳地太多造成水土流失,總之再也沒有水了。

董家的家境從此一落千丈,想求崔老道想辦法,崔老道躲在鄉下不出來。不久之後,董地主一命嗚呼,剩下的人分了家產,投親靠友各尋生路去了。

崔老道的日子也不好過,這時已經是民國初年了,趕上外麵打仗,兵荒馬亂,卦攤兒沒法兒擺了,眼看家中米缸都見底了,正坐屋裏發愁呢,忽然有人找上門來,要跟崔老道合夥夜盜董妃墳。

要說來的這位可不是一般人,清朝末年,天津衛有名的大盜,江湖綽號“燕尾子”。清末民初,出過好幾個飛賊。大清同治年間,北京城擒獲飛腳大盜燕子李,押到菜市口砍了腦袋。民國時北平有個燕子李三,後來被偵緝隊抓獲挑了腳筋,還沒等到處決,先在監獄裏憋死了。解放後公安人員在山東濟南逮到過一個賊,也叫燕子李三,跟前邊那位同名同姓又是同行,但不是同一個人,這個李三在公審大會之後被人民政府槍斃了。有人認為這幾個姓李的飛賊,都是同家同門,其實隻是趕巧了。

天津衛的飛賊燕尾子也是真有其人,在民間傳說中這個人的本事大到什麽程度呢,他能縱身躍到半空之中,伸手抓住掠過的燕子,可能是誤打誤撞,偶然抓到一次從身邊飛過的燕子,才得了這麽個綽號。自幼練的功夫,號稱是“貓躥狗閃、兔滾鷹翻、蛤蟆蹦駱駝縱”。實際上屬於天賦異稟,全憑腿腳利落跑得快能翻牆,也做過許多案子,曾一夜之間連偷十四家商鋪,隻因官麵兒上拿得太緊,他在城裏躲藏不下去了,才被迫來找崔老道。

燕尾子當年是崔老道的盟兄弟,幾個人結義,他排到最後是老疙瘩。早聽說董妃陪葬品中有很多珍寶,董家不僅有錢,董妃身上更有不少宮裏的好東西,他想趁著天下大亂,把董妃墳扒開,得了這筆錢遠走高飛,從此隱姓埋名。不過燕尾子是鑽天兒的賊,沒有入地的本事,隻會偷活人,不會偷死人,況且壺山周圍墳頭太多了,董妃墳前的那座石碑早就不見了,現在除了崔老道,外人誰都找不著。他勸崔老道陰間取寶,陽間取義,把這個活兒做了,下半輩子就不用再發愁了。

這番話正搔著崔老道的癢處,他怕讓家裏人聽著,當時沒有多說,把燕尾子帶到村裏一個小酒館中,要了幾個菜,倆人推杯換盞,密謀盜墓取寶的勾當。

按照燕尾子的意思,這活兒就他跟崔老道倆人幹,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動手,挖開墳土撬開棺材,然後原樣填回去,不等天亮就完活兒了,得了東西對半平分,神不知鬼不覺。

崔老道說:“兄弟你是鑽天兒的本事,下地的活兒你卻是外行了。事情可沒這麽簡單,壺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周圍還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沒錯,可隻有你我兩個人不行。我當年是親眼看著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墳裏,埋得多深都是我給提前算好的,墳土可不淺啊,單是那口棺材也不好撬。咱倆人幹這活兒夠嗆,還得再找兩個幫手。”

燕尾子說:“兄長所言極是,可眼下還能找誰幫忙呢?”

崔老道說:“這件事為兄早想好了,好幾年前就有這個打算,奈何那時候董家還有守墳的人。眼下大清國都沒了,軍閥你打我我打你,誰還管得了死人的事。這倆人一個是石匠李長林,另一個是專門吃倒鬥扒墳這碗飯的二臭蟲,隻要有這倆人相助,想盜董妃墳真是易如反掌。”

三 金雞董家

崔老道提起的這兩個人,第一個人是石匠李長林,他是這附近村子裏的一條好漢,氣壯膽大,家中貧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氣,再沒別的本事,以開山鑿石為生,挖墳土、砸棺材離不開這樣的人。

第二個人是倒鬥老手二臭蟲,此人長得活脫兒像地洞裏的老鼠,小眯縫眼又賊又亮,剛生下來就讓家裏人當成怪胎給扔了,也不知道怎麽活下來的。跟著個掏墳的師傅打下手,連個名姓都沒有,後來師傅死了,他窮得沒衣服穿,迫於無奈也去挖墳包子,剝死人身上的衣服。後來嚐著甜頭了,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專到亂墳崗子上翻東西。鄉下那墳地裏沒什麽值錢的物件兒,偶爾尋得個銀首飾、瓷碗之類的,勉強混口飯吃,可二臭蟲掏土挖洞的手藝很高,因為天天晚上幹這個。

燕尾子拍案稱好:“想不到兄長早打好主意了,事不宜遲,咱們趕緊找這倆人去吧。”

二人起身離了飯館,到附近的村子裏,找到石匠李長林和二臭蟲。那倆人也認識崔老道,隻不過沒有深交,一看崔老道突然登門,趕緊尊稱:“道長,有何見教?”

崔老道說:“沒別的事兒,久聞你們二位,苦於無緣往來,今天老道和這位兄弟做東,想請你們哥兒倆喝杯酒,能給老道這個麵子嗎?”

李長林和二臭蟲受寵若驚,長這麽大從來沒人請咱喝過酒,何況是道長這等人物,當時就把手頭的事兒都放下了。一行四人打了些酒,買了幾包鹵肉鹵菜,來到二臭蟲家。這二臭蟲又醜又窮,也沒有媳婦,光棍兒一條,住在村子外頭孤零零的一間破房子裏。

崔老道一看這地方很僻靜,正好商量大事,他把燕尾子介紹給那兩個人。幾個人喝酒說話,酒過三巡,崔老道說:“咱這幾個人能捏到一塊兒,也是難得的奇緣,何不趁此機會結為異姓兄弟,今後吉凶相救、禍福與共,不知兄弟們意下如何?”

李長林和二臭蟲大喜,四人當即撮土為爐,插草為香,一個頭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歲最大當了大哥,說是老道,這時也就三十六歲;倒鬥的二臭蟲三十二歲,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二十九歲;石匠李長林二十七歲,所以他是老四。四個人賭咒發願,皇天後土在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四個人稱兄道弟,拜完把子接著喝酒。李長林和二臭蟲也是明白人,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們無緣無故拜把子,這時就把話挑明了說:“大哥跟三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咱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甭管有什麽事,隻要從大哥你嘴裏說出來,咱兄弟赴湯蹈火絕沒二話。”

崔老道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把打算盜挖董妃墳的想法,一五一十跟這倆人說了。

二臭蟲聽完這話,喜得抓耳撓腮:“大哥你怎麽不早說啊,這個活兒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蟲一世的心願。”

李長林對盜墓這種事有些發怵,但他也是窮怕了,既然想發財,就得有膽子擔風險,當場拍了胸脯,隻要用得上他這膀子力氣,絕不含糊。

燕尾子也得表個態,他跟那二位說:“二哥、四弟,你們也知道我是幹什麽的。我乃天津衛頭一號的飛賊,走千家過百戶,竊取不義之財。這年頭狗咬破的,人敬闊的,能發財的事什麽也敢幹。咱兄弟四人各盡所能,陰間取寶,陽間取義,東西到手之後,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違此言,天誅地滅。”

崔老道等人齊聲稱是,四個人歃血為盟,當天把這件事敲定了,商量好之後,各自回去準備。第二天傍晚在壺山附近碰頭,人到齊了,家夥也帶全了,先到沒人的山溝裏躲著,吃點兒幹糧等待天黑。

崔老道給三個兄弟說起董妃墳的來曆,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義,還打斷了他一條腿。

李長林奇道:“這董地主又貪又奸,老天爺當初怎麽讓這號人發財?”

崔老道說:“聽聞董地主家祖輩兒也是取寶發的財。”

二臭蟲說:“大哥,這件事兒我們還真是頭一次聽說,原來董地主的祖輩兒也是掏墳包子的。您給好好講講,到底取的什麽寶能發這麽大的財?”

崔老道說兄弟們,董家祖輩兒可不是依靠挖墳掘墓發的橫財。你們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號稱金雞董家,那時候是董地主的爺爺董老地主當家,起先家裏窮得連條不露腚的褲子都沒有,種兩畝薄地為生。一天,有個南方人打董家門前過,不知看見什麽,站住可就不走了,從此每天都來,在地上東翻西刨,董老地主好奇地問那南方人想找什麽東西。南方人一開始不肯說,幾年之後垂頭喪氣地告訴董老地主,說董家這兩畝薄地是塊寶地,寶地下麵必然有寶,可是至今也沒顯寶,如果顯了寶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找著不得了的東西,他是沒這福分,隻得悻悻離去。董老地主當時也沒太在意這話,覺得這人是窮瘋了,莊稼地裏能有什麽寶物,沒多久就把這件事給忘了。那天晚上睡著覺,聽見外麵好像有動靜,他披上衣服出來看,就見田頭上有幾隻小雞,好像在那兒啄蟲子啄米。他擔心讓小雞啄壞了莊稼,趕緊過去,走到跟前卻什麽也沒有了,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他忽然想起那個南方人的話,挖地幾尺,挖出九隻黃澄澄的金雞,不知埋在地下幾千年了。董老地主用這九隻招財金雞做本生息,錢跟流水似的賺到手,陡然而富,一下子發了橫財,因此以前都稱其金雞董家,是這麽個來曆,如今福分盡,緣分到,落至這般地步了。

從地下挖出招財金雞的事,聽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說著話天色已晚,夜幕降臨了。依倒鬥的二臭蟲說,必須等到三更天動手,現在時候還有點兒早,保不住有人路過,挖墳要等天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雞不叫狗不吠的時辰。

夜盜董妃墳的四個人,崔老道是能看風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膽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飛賊,李長林是膂力過人的石匠,隻有二臭蟲是盜墓的。所謂隔行如隔山,別看崔老道能給人選祖墳的墳地,但是怎麽掏墳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會打江山的不一定會坐江山,會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所以盜董妃墳的勾當,怎麽下手怎麽選時辰,全是二臭蟲說了算。

閑著無聊,崔老道又給兄弟們講了這壺山的舊事。二十年前崔老道跟師傅到過此山,那時山上還沒有泉水,後山有個山莊,也住著個大戶人家,山莊蓋了一半,打算等蓋好了全家搬進去。崔老道的師傅找上門去,說此山形勢不俗,是塊寶地,但這莊子蓋好了也不能住,住進去就得出事。

人家根本不信,認為是兩個江湖騙子,到這兒胡說八道蒙錢來了,把崔老道師徒趕下山去。師傅跟崔老道說,等著看吧,這家人住不了一年。崔老道也不敢輕信,師傅何以如此肯定?師傅把他帶到高處遠望,指點說你看這座山,山形地勢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艦,可這地方沒水,而且山勢朝陰,需要二十四個漢子才能掌得住這條船。

結果那家人搬進山莊,家裏的壯年男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老人、小孩兒、女子都沒事兒,死的全是二三十歲的漢子,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這山莊從此荒廢。山裏死了二十四個人之後,忽然出現了一道清泉,順著壺山傾瀉到山腳,山形地勢從此變了。從風水上說,水也有陰陽雌雄之分,雌水平靜,雄水湍急,壺山這道水是動中有靜的雌水,故此適合埋葬女子。倘若隻有董妃墳一座墳碑,那麽其家富貴無限,可現在這地方成了亂墳崗子,早把風水破了。

大盜燕尾子等人聽完崔老道這番話,都覺得高深莫測,心服口服外帶佩服。等到深夜,月亮升起來了,但是烏雲遮月,月光時有時無。四個人換上黑衣黑褲,腦袋上戴了黑帽子,從上到下一身黑,臉上戴了唱戲的麵具。

為什麽是這身打扮?原來幹這種下地的活兒,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墳地雖然偏僻,難保沒人從附近路過,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顯眼了,讓路過的人看到,不嚇死也得嚇驚了,那這事兒就敗露了,所以得穿黑的。

臉上戴麵具是怎麽回事兒?按二臭蟲的說法,荒墳野地,夜裏人跡滅絕,人跡不到,就容易有別的東西,比如狐狸、黃狼、野貓之類,這些玩意兒也夠嚇人的。盜墓的戴上麵具,它們嚇唬不了人,反而讓人給嚇跑了,說迷信的話這就是為了辟邪。

四個人收拾齊整,挑亮馬燈從山溝裏出來,直奔董妃墳。到了地方由崔老道指出墳頭,亂墳當中,有一座長滿了野草的墳頭,沒有石碑,看著跟周圍的墳包子沒什麽兩樣。崔老道繞著墳走了一圈,點頭道:“錯不了,這就是董妃墳。”

四 二臭蟲

二臭蟲、李長林、燕尾子三人圍攏上前,看這些墳頭都差不多,一座挨著一座,長著半人多高的野草,萬一崔老道認錯了,今天晚上可就白忙活一場。

崔老道說:“錯不了,這種土墳的墳頭,受到風吹雨淋,早已麵目全非。但董妃墳上邊是土堆,墳根兒是用磚砌了一圈,半墓半墳,到這兒一走一踩,感覺出腳底下是磚不是泥土,這就認準了,準是董妃娘娘的墳。”

三人一聽更佩服崔老道了,找準墳頭了,那就趕緊動手吧。

李長林扛著鋤頭、鍬、鎬,當下摩拳擦掌,掄起鋤頭就刨墳頭。

二臭蟲趕緊攔住:“兄弟,外行不是,你這麽刨得刨到什麽時候才能看見棺材?”

李長林實心眼兒,隻知道出力氣,瞪眼問:“不這麽刨怎麽刨?”

二臭蟲說:“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兒,你等著瞧好吧。”

他問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麽放的,頭朝哪邊,腳向何方,埋了多深。

崔老道拿出羅盤確認方位,給二臭蟲一一指明。

二臭蟲認明方位,從墳頭側麵下手,拿鏟子打洞。他常年吃這碗飯,手底下飛快,讓李長林幫著掏土,跟隻大耗子一樣,一會兒就掏出一個窟窿。

崔老道提著馬燈照明,大盜燕尾子手按背後的鋼刀在一旁把風,沒過多大工夫,二臭蟲這條盜洞已經挖到了棺材的蓮花底。

舊社會棺材各個部分都有講究,棺材蓋子叫命蓋,也叫寶蓋。講究的裏麵還要套一層七星蓋,死人放進去仰麵橫躺,不能臉朝下—— 如果揭開棺材一看死人臉朝下,這人一定死得冤屈—— 橫著躺在棺材裏,頭頂衝得擋板這邊,一般外麵有個福字,這叫頭頂福字;兩腳腳心對著的這一端,擋板上雕刻一朵蓮花,這叫腳踩蓮花。

二臭蟲是掏墳包子的老手,盜洞直奔著蓮花底挖,因為要是從墳頭挖,得把棺材全露出來才能下手,打側麵挖棺材的蓮花底,最省時省力。他掏幹淨土,一摸蓮花底太結實了,說明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堅硬如鐵,埋到地下,蟲蟻啃不動,滲水浸不壞,屍體放裏麵幾百年不變樣。

二臭蟲倆胳膊肘著地,倒退著爬到洞外,對李大林說:“四弟,接下來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匠李長林問明白該怎麽下手,把唱戲的臉譜罩嚴實了,拿上錘子、鑿子爬進盜洞。洞裏一片漆黑,沒有半點兒光亮,李長林摸到棺材的蓮花底,把鑿子對準接縫兒,趴在洞裏用鐵錘去鑿。他這都是在山上鑿石頭的家夥,棺木再結實,也架不住他這通鑿,又是在土洞子裏,響聲傳不上去,即使有人從附近路過也聽不見,所以說二臭蟲這兩下子高明。李長林雖然身大力不虧,可趴著幹活兒使不上勁兒,忙活得滿頭是汗,地洞子裏空氣不流通,他覺得憋氣就把麵具摘了,好不容易鑿開蓮花底,忽然一陣白氣從棺材縫裏冒出來,惡臭撲鼻。李長林被嗆了一口,趕忙退了出來。

外邊那三個人一看李長林臉色發青,問他怎麽回事也說不出,就覺得胸口發悶、兩腿發軟。

二臭蟲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長林把麵罩摘了。那棺材的蓮花底一開,讓陰氣給衝了,這難受勁兒一時半刻過不去,隻能先讓他喝口水,到墳旁草叢裏坐著歇息。

再往下還是二臭蟲的活兒,他帶上繩索爬進洞裏,摸到董妃娘娘的兩隻腳,用繩子捆住了,然後從洞中退出,跟燕尾子倆人一齊動手,把屍體從墳裏拽了出來。

崔老道等人借著燈光一看,董妃當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後屍體送回家中安葬。由於時間比較長,所以用白灰防腐,過去好些年了,也沒變成枯骨。頭戴朝冠,身穿朝服,兩手攥拳,一手握著元寶,一手握著玉,懷裏抱著錦囊如意,身上掛滿了首飾,一張臉死白死白,兩腮抹的紅胭脂還沒褪掉,五官清晰可辨,一雙眼半睜半閉,按那個迷信年代的說法,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這時天上流雲移過,玉兔從雲中露出。死人忌諱見三光,月光算是一光,死屍讓月光一照即成走影,走影在古書中是行屍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這種說法,二臭蟲趕緊用布蓋上了董妃娘娘的臉。

縱然是二臭蟲這等盜墓老手,見此也覺得膽戰心驚。幾個人遲疑了片刻,開始上去擼鐲子拔金釵,身上掛的朝珠錦囊全摘下來,拿個大皮口袋裝上。燕尾子又爬進洞裏,把棺材裏剩下的東西卷了一空,大皮口袋都快裝不下了。

二臭蟲最貪心,將董妃娘娘的屍身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認什麽都沒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頭,按後腦讓屍首的嘴張開,伸手進去把口含摳出,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雖跟董家有仇,可不想把事做得那麽絕,攔住二臭蟲:“這回拿的東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別動了,你把這朝服扒走了也沒法兒出手,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從古墓裏扒的,萬一走漏風聲,咱兄弟幾個全得受牽連。”

二臭蟲心裏舍不得,隻好勉強答應了,動手把董妃屍身推回了棺材。要埋土的時候,二臭蟲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說:“李長林讓墳裏的陰氣衝了,你們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這點兒活兒,我二臭蟲一個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幹完了,馬上過去找你們。”

崔老道也是擔心李長林的情況,點頭同意,跟燕尾子把東西都帶上,扶著石匠李長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一拍自己腦門兒,心想真是糊塗了,二臭蟲這小子財迷心竅,假裝留下來殿後,實際上肯定是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依二臭蟲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開,將腸子一節一節拽出來,不摸走那塊金子不算完。想到這兒,崔老道讓燕尾子留下照顧李長林,他急匆匆趕回董妃墳,一看那情形,立時嚇了一跳。

董妃娘娘當年是含冤而死,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看二臭蟲是盜墓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賊心虛。他以前住破廟睡門洞,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窮怕了隻顧著求財,貪心一起,十萬羅漢也降壓不住。不想這時半空烏雲忽開,一輪明月懸在頭頂。二臭蟲猛然想起沒拿布遮住死屍的臉,一抬頭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的臉上。那雙半睜半閉的眼,突然睜開了,也沒有眼珠子,黑乎乎的兩個窟窿。二臭蟲嚇得一口氣沒轉上來,仰麵摔倒在地,蹬了兩下腿,就此氣絕。

崔老道趕來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遠遠傳來雞叫。他一看麵目扭曲的二臭蟲橫死在地,董妃的屍身也一動不動,就知道出事了,暗罵二臭蟲糊塗,能吞到肚子裏的金子能有多大,為了這麽點兒東西把小命都搭上了。

崔老道跪地上給董妃磕了幾個頭,拿朝服蓋住董妃,連同二臭蟲的屍體一同推進墳中,用土堵住了墳窟窿,拿馬燈一照四周沒留下痕跡,扭頭便走,找到燕尾子和李長林。這事一言難盡,前往李長林在村子裏的住處,一麵讓李長林喝了滾熱的薑湯,一麵把二臭蟲被活活嚇死的經過說了。那倆人也搖頭歎氣,二臭蟲貪心太大,想背著兄弟們在董妃屍身上掏金子,違背了當初立下的盟誓,可怎麽說也是拜把子兄弟,如今慘遭橫死,三個人也都掉了幾滴眼淚。

石匠李長林被墳裏的陰氣衝到,經過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都大亮了,鄉下人本來起得就早,這又是在村子裏,周圍人多眼雜,沒法兒在白天分贓,從董妃墳裏掏出來的東西,仍裝在大皮口袋裏,先放到床底下藏起來。盜墓之前安排在二臭蟲家分贓,已經備好了酒肉,燕尾子翻牆過戶取回來,拿到李長林家裏做飯,吃完倒頭便睡,都在一張**,誰一動床下的東西,其餘的人就能察覺。

等到夜裏掌燈時分,外麵下起了蒙蒙細雨。三人關上門點了油燈,在屋裏擺上桌子,一壇子老酒,燒雞、醬牛肉切了兩大盤,商量怎麽分東西。本來是四個人合夥夜盜董妃墳,如今二臭蟲已經嗝屁了,屍首埋到那荒墳之中。這家夥光棍兒一條,長得醜陋,稟性孤僻貪婪,又以掏墳掘墓為生,沒親戚朋友,遠近四鄰根本沒人願意理會他,沒了也就沒了,今後絕對無人追究。

崔老道說:“二弟是無福消受這筆橫財,看來這也是天意,隻好咱們三人平分了。”

李長林從來沒見過珍寶,不知道這東西怎麽出手,沒得手之前想得挺好,得手之後反倒覺得為難。

三個人正商量分贓的事,屋外風雨大作,原本關得好好的門,突然讓一陣狂風給吹開了,就像讓什麽東西給撞開一樣,把照明的蠟燭都給吹滅了。霎時間,這屋裏屋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五 石匠李長林

石匠李長林的家比二臭蟲的破屋子強不到哪兒去,正屋不過是一張破桌子、三把爛椅子,一下雨到處往下漏水。

三人正坐著喝酒商量分贓,忽見大風把門吹開了,蠟燭也滅了。燕尾子是做賊心虛,以為外麵有人,探臂膀拉出刀來。他是飛賊亡命徒,身上總帶著家夥,鯊魚皮軟鞘裏有柄柳葉鋼刀,當下拽出鋼刀在手,躥到門後亮個“夜戰八方藏刀式”,一旦有人進來,掄刀就砍。

崔老道也是提心吊膽,趕緊把裝滿贓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怕讓人搶了去。石匠李長林瞪眼看了半天,屋外沒人,就是風雨把門吹開了,點起蠟燭,重新將屋門關上。

大盜燕尾子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一陣確實沒有人蹤,收起刀重新落座,他說:“這次的活兒做得幹淨利落,夜盜董妃墳之事除了橫死的二臭蟲,隻有在座的三個人知道,沒必要擔驚受怕。”

崔老道點了點頭:“三弟所言有理,但夜長夢多,還是趕緊分了東西,各自遠走高飛才是。”

石匠李長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將那大皮口袋裏的東西抖摟在桌麵上。燭光一照,映得那些珍寶異彩紛呈。三人看得眼都直了,可是有二臭蟲前車之鑒,那家夥貪心太大,忘了賭過咒發過誓,瞞著弟兄們回去掏金子,落個橫死荒墳的淒慘下場,幹這等勾當很少有人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個人誰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這麽多珍寶,一人一份也足夠下半輩子花用了。

問題是這麽多珍寶,件件都不一樣,價值也不相同,怎麽分才分得均勻?

李長林是個大老粗,不懂這些規矩,問燕尾子:“三哥看怎麽分好?”

燕尾子說:“咱還是聽大哥的吧,大哥說怎麽分就怎麽分。”

崔老道當仁不讓,說道:“承蒙兄弟們信得過,可這些珍寶實在不好均分,總不能論分量稱三份。依我看不如這樣,咱們一圈分三件,轉圈拿,輪到誰,誰就自己挑選一件,一圈圈輪下來,這不就分勻了嗎?”

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齊聲稱好,還是大哥有見識,這麽分心明眼亮,誰也不吃虧。

三個人各自找了條口袋,崔老道執意讓李長林先選,其次是燕尾子,最後是他自己。石匠李長林看得眼花繚亂,他也不知道那是些什麽珍寶,伸手過去拿了那錠金元寶,是董妃娘娘在棺材裏用手握的元寶,沒有多大,卻是真金白銀。

最後輪到崔老道,他拿了董妃娘娘口裏含的珠子。這顆珠子不是宮裏的東西,而是董地主家傳的玩意兒,雖不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但也絕對稱得上是顆寶珠。

大盜燕尾子這才看出來,合著三個人裏頭隻有石匠李長林不識貨,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

三人將拿到手的東西各自收起來,剛把珍寶分完了,驀然間“咣”的一聲,一陣陰風又把屋門吹開了,屋門晃來晃去。這陣陰風吹到身上,三人都覺得寒毛豎起。

崔老道心知不好,這陣陰風來得不善,屋門明明閂上了,怎麽來一陣風就吹開了?他想到這兒,同燕尾子、李長林走到門口,就看屋外細雨亂飄。鄉下人睡得早起得早,沒幾家舍得點油燈,這時候早都睡了,也不見星月之光,陰雨天連蛤蟆都不叫,村子裏黑咕隆咚一片寂靜,李長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見人蹤,隻聞落雨聲淅淅瀝瀝。

三個人心裏發慌,隻想分了賊贓等天亮跑路,看屋外沒人,剛要把門重新閂上,這時半空裏雷鳴電閃,就見門前十幾步開外,站著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身穿朝服,頭戴朝冠,臉色死白死白,腮上抹著胭脂紅,惡狠狠盯著李長林家的屋門。

三人大吃一驚,急忙把門關上,燕尾子驚道:“是董妃娘娘!”

李長林也哆嗦成了一團:“從墳裏……從墳裏爬出來的行屍……”

崔老道顫抖著手說:“壞了,不是行屍,是董妃娘娘的厲鬼,咱們幾個掏墳毀屍,人家不饒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縷陰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屍變,驚死了二臭蟲。相傳宮裏橫死嬪妃,身上都要用朱砂畫壓鬼的宮印,二臭蟲掏出董妃的肚腸,可能把那壓鬼的印記也給毀了,此刻冤魂找上門來索命,豈肯善罷甘休,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說什麽也不敢夜盜董妃墳。

燕尾子怕上心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把分來的賊贓纏到腰裏,想抬腳踹開後窗奪路而逃,卻被崔老道攔了下來。

崔老道說:“兄弟別慌,你逃得再快也得讓董妃所變的厲鬼追上。”

燕尾子一想不錯,三個人一直在屋裏待著,董妃的鬼可能早就在門外了,為何不進到李長林家裏來索命?

李長林也納著悶兒,自言自語說:“我這屋的門上沒貼門神啊,鬼怎麽不敢進來?”

崔老道拿眼光一掃,看李長林屋裏對著門的地方,掛著一幅畫。這幅畫破破爛爛,是《猛虎下山圖》,描繪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行在崎嶇的山嶺上,前爪搭著一塊青石板,虎口怒張,露出森森的牙,氣勢森然,似乎可以聽到震撼鬆林的虎嘯之聲。畫卷殘破古舊,看上去很不起眼兒,掛在李長林這石匠的家裏,也沒顯得不搭調。

石匠李長林告訴崔老道和燕尾子,這幅畫是家裏傳輩兒的東西,至少是從他爺爺那輩兒之前,便掛在這間屋子裏了,從哪得來的可不清楚。鄉下掛年畫是十分常見的事,和門前貼門神一樣,也沒聽人說過這畫好在哪兒。

崔老道說:“原來如此,別管這幅《猛虎下山圖》的來曆了,此畫肯定是鎮宅之寶,所以外麵的鬼進不了這間屋子。”

李長林懊悔不已,早知道有這幅寶畫,還去盜什麽董妃墳。這回麻煩大了,那孤魂野鬼找上門來,也不能一直躲在屋裏不出去,可一出去就得讓鬼掐死。

燕尾子說幸虧有這幅畫,擋著董妃的冤魂進不了屋,撐到天明雞叫就應該沒事了,再厲害的鬼也不能在大白天出來。

崔老道說:“那厲鬼已經把咱們的臉記住了,怕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李長林說:“有這幅《猛虎下山圖》,夜裏那厲鬼就不能進屋。可隻有這麽一幅畫,咱們三個人不能分開,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急得直搓手:“咱們幾個人合夥夜盜董妃墳,無非是要得了珍寶,快活下半輩子。若是今後每天提心吊膽,天黑之後就要躲在屋裏不能離開半步,真還不如死了幹淨。”

這時三人躲在石匠李長林家裏,隻覺陰風繞著屋子打轉,知道是那厲鬼想進屋又不敢進。三個人嚇得心口怦怦狂跳,也沒膽量再往外頭張望,好不容易堅持到雞鳴破曉,屋外雨停天亮,總算把這一夜對付過去了。可他們也清楚,等天一黑,董妃娘娘的冤魂還會回來。

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都沒招兒了,尋思白天出去買點兒吃喝,晚上接著躲在屋裏不出門,活一天算一天。

崔老道說這可不行,咱們還是得逃,把這幅《猛虎下山圖》卷上,逃到晚上找個住處,再把古畫掛到屋裏。

燕尾子說:“哥哥,咱逃到什麽時候算完?”

崔老道這個人,對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但也不是天橋的把式—— 光說不練,真有一些不得了的本領,可他不敢用,為什麽呢?因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夠,一用真本事就要倒黴,上次給董家看風水選墳地,回頭去要錢讓人打斷了一條腿,這虧吃得還不夠嗎?

此時逼得沒辦法,事出無奈,崔老道隻好想了主意,要對付董妃娘娘前來索命的冤魂。他卷起那軸《猛虎下山圖》背在身上,這幅破畫掛著不動,也許還能再留著落幾年灰,一摘下來就快碎了,還能掛多久就不好說了。

事到如今,大盜燕尾子和石匠李長林也豁出去了,各自卷了珍寶,跟隨崔老道一路離開了村子,當時並不知道去哪兒,問崔老道也不說。

夜盜董妃墳四個人中,倒鬥的二臭蟲、石匠李長林、擺攤兒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窮光蛋,隻有燕尾子常作案,身上有錢,這些天買吃喝、買家夥、租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錢。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沒剩幾個錢了。雖說帶著從墳裏掏出的珍寶,可在鄉下地方沒法兒出手,幹看著不當用,一摸懷裏還剩下最後一塊袁大頭了,當即拿出來,交給崔老道。

崔老道接過這一塊大洋,托在手裏掂了幾下,有這一塊袁大頭,他就能同找上門來的惡鬼周旋一場。

六 深夜鬼上門

李長林和燕尾子不知崔老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開弓沒有回頭的箭。這幅《猛虎下山圖》古舊殘破,不挪動還好,這一折騰至多還能再掛幾天,一路逃到小南河,隨後租了間房,到村子裏住下,這天也黑了。

天一黑,屋子外邊陰風打轉,董妃的陰魂果然又找上門來了,崔老道等人不敢出去,在屋裏躲了一宿,頭一天就過去了。轉天早上,燕尾子和李長林都沉不住氣了,問崔老道:“不知兄長有什麽辦法,趕緊跟兄弟們說說。”

崔老道說別急,現在就開始準備。他拿出那一塊袁大頭,讓燕尾子去買東西,要買三十六根一樣長短、一樣粗細的木頭杆子,木頭杆子當中纏上紅繩,這得找木匠現做,一塊袁大頭剛夠,當場做當場取,天黑之前務必拿回來。

燕尾子說:“這不算什麽難事兒,大哥跟四弟就在屋子裏等著吧,我天黑之前準能回來。”

石匠李長林坐不住了,問崔老道:“哥哥,我幹點兒什麽呢?”

崔老道想了想說:“為兄這幾天饞耳朵眼炸糕,這裏還有幾個大子兒,你拿著這點兒零錢,到城裏買趟炸糕,回來咱仨一起吃。也記住了,天黑之前必須回來。”

李長林說:“大哥你放心,我這腿兒快,天黑之前準能回來。”說罷拿著錢進城了。

不提燕尾子怎麽找木匠買木頭杆子,單說石匠李長林,趕到城裏南運河邊上,找到耳朵眼炸糕鋪,買了一大包耳朵眼炸糕。

耳朵眼的炸糕可太有名了,炸糕鋪子在北大關,前文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這附近,都挨著南運河,以前這地方商鋪雲集,是最繁華的所在。您聽耳朵眼胡同這地名也能想象得到,那是一條曲裏拐彎的小胡同,胡同裏有個炸糕鋪子,鋪子叫“增盛成”,名字太繞口,大夥兒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炸糕。兩位店主是親哥兒倆,祖傳三代的手藝,在天津衛一提耳朵眼炸糕,沒有不知道的,窮人吃一個解饞,富人買一籃子當早點,有錢沒錢的都喜歡吃。

石匠李長林到鋪前,買了一簍子十個耳朵眼油炸糕,他就納悶兒這都要命的時候了,崔老道還有心思饞炸糕。由於路途很遠,他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往回趕,到小南河租來的那間房裏一看,燕尾子也剛回來,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頭杆子全做得了。

崔老道拿出炸糕讓兩人吃,吃完炸糕關上門就不出去了。夜裏董妃的陰魂在屋外轉悠,從門縫裏往屋裏吹氣,陰風吹得那幅破畫搖搖欲墜,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燕尾子和李長林提心吊膽一夜沒睡,這麽著又過去一天。眼看那幅古畫掛不住了,看來那厲鬼已經想出了進屋的辦法,今晚它再隔著門吹幾口陰氣,這幅畫就完了。

天亮之後,崔老道對兩個人說:“咱們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燕尾子和李長林都快急死了,都說今天晚上那厲鬼找上門來,吹上幾口陰氣,這幅擋鬼的畫非得變成碎片不可,到時候就是咱們三人的死期了,大哥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崔老道說:“這不是準備了木頭杆子,那兒還剩下倆炸糕嗎?老話怎麽講,人不該死總有救,我拿這些木頭杆子和炸糕出去辦件事。倘若是咱們命不該絕,這事兒一定能辦成,辦不成那就是老天爺不給咱們留活路了,咱也隻好認命。”

原來崔老道知道這小南河河邊有一大片墳地,人們從墳地附近路過,總能看到墳窟窿裏鑽出隻大黃鼠狼子。老天津衛人說話吃字兒,一個地名三個字,拿話說出來就剩下兩個字了,比如百貨公司說成百公司、合作社說成合社、雜貨鋪說成雜鋪,把中間那個字省了,這叫“吃字兒”,說黃鼠狼就叫黃狼。

村民常看見墳地裏有隻大黃狼出沒,白天在那兒曬太陽,夜裏也到處轉悠,進村偷雞。有人就想逮這隻黃狼,可這黃狼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鑽,扔餌食它不吃,讓狗去咬,狗不敢過去,你想拿槍打,瞄準了之後這槍說什麽也打不響。人們就說這條黃狼有道行了,誰也對付不了它。

不過崔老道認識兩個人,這倆人也是親哥兒倆,一個叫曹虎,一個叫曹豹,逮狐狸逮黃狼,一逮一個準兒。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設套,也不用獵槍、獵狗,用的是祖上傳下來的奇門之術—— 梅花竿。這竿子一共三十六根,當中綁上紅線,找到有狐狸、黃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金、木、水、火、土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論是狐仙、黃仙多大的道行,隻要鑽到這陣裏,它就得在那些木樁子裏東一頭西一頭地繞圈,到死也轉不出來。

曹家哥兒倆一聽連連搖頭,崔老道犯不上為了打普通的狐狸、黃狼,登門懇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東西,這事兒損陰德。

崔老道說:“二位,咱打個比方說,比如讓兩位出手逮住墳裏這隻大黃狼,你二位得要多少錢?”

曹虎和曹豹是鄉下獵戶,別看有這麽厲害的本事,也隻不過勉強糊口而已。按眼下的行市,這季節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時候,這麽大一隻黃狼逮到活的,能值兩塊現大洋。

崔老道摸出從墳裏掏出的一根金條,擺到兩兄弟麵前:“二位,老道身上隻有這根條子,能不能幫老道這個忙?”

一根金條能換多少大洋,曹家哥兒倆這輩子沒見過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條都拿出來了,太敞亮了,咱也不能二分錢的水蘿卜還要拿人家一把。兩人再無二話,收拾家夥直奔小南河的墳地。

曹家兄弟逮黃狼是輕車熟路,瞅準了地勢,把木竿子插到周圍布了陣,扔下倆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黃鼠狼子精明透了,別人扔什麽東西它也不吃,聽著外邊的動靜,從墳窟窿裏探出腦袋來張望,一看見那兩個炸糕,鄉下地方,從沒見過帶油性的東西,一時好奇想過去瞧個仔細,不知不覺就進了陣,發覺不好趕緊往外逃,繞著那些木頭杆子到處亂轉,轉不了幾圈就迷糊了,曹虎過去手到擒來。他出手如電,迅速往黃狼腚門裏塞進一個麻瓜兒,這是為了防止它借臭氣遁去,然後拿繩兒捆了四條腿兒,拎起來扔到麻袋裏,交給崔老道。別看這麽簡單,除了這兩人,誰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告訴崔老道:“咱們逮了這麽多年的狐狸、黃狼,從沒遇上過這麽大的,這毛色黃中帶白,道行可不淺了。咱們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麽,但後麵的事兒咱們可管不著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崔老道接過裝著黃狼的麻袋,與曹家兩兄弟拱手作別,一看天色已經不早了,趕緊回去,讓李長林和燕尾子關好門窗。

沒過多久,到了天黑掌燈的時分,崔老道點起油燈,哥兒仨坐在屋裏的土炕上。這時就聽外邊陰風颯然,屋門當中被推開一條縫兒,隱約看到外麵有個披散長發的厲鬼,隔著門縫往屋裏吹氣。三人頓覺身上一陣惡寒,油燈忽明忽暗,隻剩下黃豆那麽點兒的光亮,掛在牆上的那幅畫也讓陰風吹得搖擺不定,畫中描繪的猛虎顏色越來越淺,不到半個時辰就隻剩一個輪廓,畫紙也已經碎爛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長林嚇得體如篩糠。燕尾子縮到牆角,打算隨時踹窗戶逃到屋外。崔老道聽見屋門嘎吱作響,抬頭一看,一隻白皙的人手從門縫裏伸了進來,長指甲摳住木門,在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跡。

崔老道說:“冤魂以為咱屋裏隻有這麽一幅畫,進來索命的時候突然見到了黃仙。這大黃狼道行很深,把那個厲鬼嚇得魂飛魄散、萬劫不複了,黃狼也被打掉了道行,逃走了同樣是個死。不過咱們三個人的小命算是保住了,隻是今天這事做絕了,往後咱們誰也得不了善終。”

夜盜董妃墳的三個人分了賊贓,從此遠走高飛,各奔東西。石匠李長林逃往山東濟南,想把珍寶拿到市上變賣,不料他不懂道上規矩,在歹人麵前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裏讓人割喉而死,掏董妃墳分得的珍寶全讓歹人卷走了。

再說燕尾子,他本是天津衛有名的大盜、做賊的老手,帶著賊贓跑到青島,轉了十幾處洋行和古董店,摸清了自己手裏這些東西的行市,把珍寶換成了現大洋,過了兩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此人喜歡抽大煙和賭錢,有多少錢也架不住這麽花,身上的功夫久不使用,也荒疏了,再出去偷盜的時候失手被擒,問成死罪,挨了槍子兒。

崔老道聽說兩個兄弟都死了,心知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兒,用珍寶換來的錢全做了善事,自己一個大子兒也不敢用。他後悔莫及,當初就不該起歪念夜盜董妃墳。好在過了幾年,有軍閥去盜董妃的墳,挖開之後裏頭當然什麽都沒有,可軍閥部隊把這消息傳出去,外界無人相信,都認為是軍閥欲蓋彌彰,結果軍閥替崔老道背了盜挖董妃墳的黑鍋。崔老道仍回到天津衛南城根兒底下給人算卦,掙個仨瓜倆棗的小錢養家糊口。

我們家的老輩兒早年間住在南市,解放前還跟崔老道做過鄰居,兩家交情不淺。這段夜盜董妃墳的故事,還是我聽家裏老輩兒所言,是不是真的我無從深究,畢竟連崔老道的後人崔大離都知道得不太詳盡。至於崔老道後來得了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咱們在“崔老道捉妖”這段書裏接著講,那又是一段聳人聽聞的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