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來曆不明的臭味

有一件我哥們兒經曆的事,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他說他很少往深處想,也許是不敢想,想多了晚上沒法兒睡覺。這次我就當成故事,把這件事給大夥兒說說。別問我是真是假,我當個故事來說,諸位當個故事來聽,咱們是哪兒說哪兒了,過後不提。

我小時候每年暑假都住到韋陀廟白家大院,前頭跟大夥兒提過,那是我親戚家,我在院兒裏最熟的鄰居是劉奶奶和她的兩個孫女大娟子、小娟子。那時劉奶奶的老伴兒,在醫院太平間值夜班的老大爺還活著,當然還有大座鍾跟二大爺一家。白家大院是個大雜院,住著好多人,拆遷後跟我還繼續走動的也就是劉奶奶一家,老人去世的時候,由於家裏隻有大娟子姐兒倆,後事還是我幫著料理的。

劉奶奶走的那會兒,小娟子剛考上大學,去了外地念書。大娟子職專畢業,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臨時在火鍋店裏做啤酒促銷員,就是穿上啤酒品牌的短裙,穿梭於各桌之間推銷啤酒,免不了有些食客趁機占便宜灌酒,放出話你喝幾瓶我買幾瓶,甚至動手動腳,大娟子經常遇上這種情況,但是也沒辦法,賺點兒錢特別不容易。

另外還有一個發小兒,外號叫“二梆子”,也住韋陀廟胡同,從小就跟我在一塊兒玩,但老房子拆遷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斷了聯係。這小子腦門兒稍微往外凸,天津衛老話說前梆子後勺子,就是他這樣的。

有一次我在大娟子家吃飯,大娟子問我:“看不看你小時候的照片?”我覺得很奇怪,反問:“咱倆又不是一個學校的,你怎麽有我小時候的照片?”大娟子拿出一本相冊,翻開一頁指給我。我發現那張照片裏確實有我,還有另外幾個孩子。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那年放暑假,跟胡同裏的小孩兒們去灣兜公園抓老鶴。老鶴就是蜻蜓的俗稱,以前環境還好,沒現在這麽多汙染,凡是趕上陰天,漫天都是蜻蜓,小孩兒們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捏老鶴。看準老鶴落在什麽地方,悄悄走過去,拿手捏需要沉得住氣,一驚動老鶴就飛跑了,也有拿竹竿蘸黏子粘的,還有用抄網抄的。那年夏天我跟韋陀廟胡同裏的幾個小孩兒,翻牆進到灣兜公園裏捏老鶴,公園門票是一毛錢一張,我們舍不得這一毛錢,要留著買冰棍,所以每次都是翻牆進去。那次二梆子也在,還讓看門的大爺給逮著了。當時大夥兒往外走,二梆子正趴在牆頭要往下翻,不料被看門大爺把腿拽住了,他一著急使勁兒往下跳,落地時差點兒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流得滿嘴都是血。他還張開嘴讓我看,舌頭上的大口子都往外翻翻著,看得我心驚肉跳,好在送醫院止血後把舌頭保住了。這張照片就是在灣兜公園裏拍的,還是二梆子偷拿了他爹的傻瓜相機,正好裏麵膠卷還剩幾張,小孩兒們鬧著玩合了張影,大娟子和我都在照片裏。可忘了是誰拍的了,由於對焦時手抖,相片有些模糊。

我看著這張照片,想起小時候那些調皮的事兒,忍不住笑了,依次指著照片裏的人跟大娟子說這是誰是誰。照片裏的二梆子,在我們這些小孩兒中顯得很突出,他從小長得就比別人高半頭,到哪兒都是人群裏最顯眼的一個,我當年曾經認定他將來會有一番大作為,可惜老房子拆遷之後,再沒見過,隻是聽說二梆子轉學搬到河東區那邊去了。

大娟子跟我說前些天在火鍋店裏遇上二梆子了,梆子頭仍是那樣,一點兒沒變,還留了他的電話號碼,約好了找個時間大夥兒坐下聊一聊。我說這可太好了,不提想不起來,一提還真挺惦記。

夏天,人們喜歡吃馬路邊的大排檔、砂鍋羊肉串。那天晚上,我和大娟子、二梆子三個人,在八裏台橋底下的一個燒烤攤兒聚會。二梆子見了我們很高興,他本來就話兒密,多喝了幾瓶啤酒,說起來更是沒完沒了,給我們講了一件十分離奇的事情。

長大後的二梆子,並沒有如我想象中出類拔萃,除了他那個梆子頭,連樣子都變得平庸了,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兩歲了。韋陀廟拆遷後,他家搬到了河東中山門。他學習成績不行,高二輟學後在超市打工,後來在濱江道鴿子窩倒騰起了服裝。鴿子窩那地方現在早沒了,二梆子做買賣還是在美國“9·11”飛機撞大樓之前,那會兒還真賺了些錢。

當時女裝流行波希米亞風格,二梆子到北京動物園天樂服裝城拿貨。拿到天津濱江道的攤位上,進價二十出頭的小衫,也就是樣子貨,叫價六十八,買主討價還價,便宜個十塊二十塊,一件還能賺上對半的利潤,而且銷路很好。那時候房子的價格,也不像現在這麽離譜,他就買了套單元房,大小兩室沒有廳的一個房子。當時也有女朋友了,在濱江道練攤兒認識的,有結婚的打算了,做買賣賺了一部分錢,家裏又給湊了一部分,買了這麽個房子。沒想到搬過去就開始走背字兒,倒黴倒得喝口涼水都塞牙,他覺得這也許是命,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很可能是新買的房子不太幹淨。

二梆子買的這套房在二樓,新房沒住過人,地點有點兒偏,周圍的住戶也不多,入住之後簡單地刷漿鋪地。房子還沒收拾利索,就跟女朋友因為點兒小事鬧了別扭,結果越鬧越厲害,倆人就此掰了。這時又趕上濱江道改造,把鴿子窩全給拆了。鴿子窩就在濱江道跟南京路交口處,以前路口兩邊各有一個區域,分甲乙兩區,分布著數百個幾平方米大小的攤位,都是有拉門的小屋,棋格子似的走道,賣的衣服和鞋子要比商場裏便宜很多,學生特別愛逛,平時生意很火。當時是哪兒火拆哪兒,二梆子那個攤位不是自己的,一拆就沒他事兒了,買賣也沒法兒做了。

常言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打買了這套房就不順,倒黴事兒總往一塊趕,對象跑了,攤位也沒了。二梆子那心情可想而知,也不敢跟家裏說,怕老爹老娘著急,攤位這事沒法兒瞞,就謊稱不幹買賣了,找了份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其實是從早晨出去就坐公共汽車,坐到最遠的終點站下來,然後再坐車回來,一個來回兩個多小時,他一天坐四個來回,下午五六點鍾回家吃飯。

後來二梆子買了張床,自己搬進了新房,以前沒感覺到,住進來之後總能聞到一種怪味,好像屋裏有什麽東西發臭似的,這種臭味並不明顯,時有時無。二梆子以為是刷漿的味兒還沒散幹淨,正好也是夏天,白天家裏沒人,晚上睡覺敞著窗戶通風,也沒太在意。

以前同在濱江道鴿子窩擺攤兒的有位喬哥,人稱大老喬。他跟二梆子混得挺熟,聽說了二梆子最近的遭遇,晚上特意帶了些酒菜,過來跟二梆子聊天,怕他悶出毛病來。

大老喬父母是從新疆返城的知青,他比二梆子年長五六歲,當了好多年個體戶,在社會上闖**已久,經得多見得廣,為人講義氣,長得也富態,總照顧這些兄弟。二梆子也服他,就把大老喬帶到家裏,哥兒倆坐下喝酒。

大老喬一早去動物園進貨,帶回來的天福號醬肘子和燒餅,傍晚到樓下買的冰啤酒,他看二梆子沒精打采,就沒話找話,說這天福號的醬肉可有名啦。想當初乾隆爺在位的時候,有個山東人到北京城做買賣,開了個醬肉鋪。他本錢少找不到好的臨街鋪麵,隻能開在一條小巷子裏,那生意很不景氣,這山東人整天發愁,可是也沒辦法。有一天上街溜達,瞅見一賣舊貨的攤子上,有那麽一塊古匾,上麵寫了三個字“天福號”,成色很舊,十分不起眼兒,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收來的。山東人覺得這牌匾不錯,有天官賜福的意思在裏頭,於是買回來掛到店中。轉天恰好有個官員路過,順便買了一點兒醬肉,回去之後一嚐那味道真是絕了,從此他這醬肘子算賣出名堂了,京城裏的王公貴族都爭著來買,成了百年老字號。所以說這做買賣沒有一帆風順的,死店活人開懂不懂,攤位沒了,你到別處賃個地方也能幹啊,對象掰了再找別人唄,娘兒們那不有的是嗎,用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是?你瞧你這整天愁眉苦臉的,犯得上嗎?

二梆子說:“大哥你說得太對了,不過我前兩年做這服裝生意做得好,全是我對象的眼光。我這眼光可不行,上了貨沒人買,這真不是鬧著玩的,如今我們倆這事兒是喇嘛的帽子——黃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再賣服裝了。至於以後幹點兒什麽,現在還沒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老喬說:“兄弟,我就知道你懂事兒,有你這句話哥哥全放心了,走一個……”

哥兒倆邊聊邊喝啤酒,大老喬又拿起燒餅夾上天福號的醬肘子,這醬肘子切了片夾燒餅裏,味道那是一絕,可剛送到嘴邊,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他用鼻子使勁兒嗅這醬肉,奇怪道:“什麽味兒這是?”

二梆子說,大哥你就吃吧,不是醬肘子壞了,我這屋裏這些天一直有這股味兒,半個多月了還沒散掉,可能是刷漿刷的。

大老喬說:“奇了怪了,刷漿能刷出這種味兒來?”他使勁兒抽了抽鼻子,驚道,“不對啊梆子,這他媽肯定不是刷漿的味兒,怎麽這麽臭,你這屋裏是不是有死人?”

二梆子對大老喬的話不以為然:“喬哥,你別嚇唬我,我這兒可是以前從來沒住過人的新房,新房哪來的死屍?”

大老喬覺得這屋裏不像是刷漿的味道,這股氣味有些臭,似乎有肉掉在地溝裏變質腐爛了,透著一種陰潮的濕氣,像是屍臭,又像下雨前地溝往上返味兒,其實死屍腐壞到底是怎麽個臭味,他也沒真正聞過,但在魚市聞過死魚的臭味,應該跟這個氣味差不多。大老喬為此跑到衛生間裏檢查了一下,發現不是從地溝裏返上來的氣味,找不出這股臭味從何而來。

二梆子被大老喬這麽一說,心裏也有點兒犯嘀咕。新蓋的房子未必沒死過人,興許工地上曾有屍體被封在水泥牆裏了,當天晚上不敢再住,轉天到公安局報了案。警察一聽牆內藏屍,這案子可大了,非常重視,立即派人來勘查現場,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通,連附近的住家都查了,也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並且確定牆壁裏沒有屍體或碎屍。公安說如果水泥裏真有屍體,屍體在腐爛過程中會使水泥產生空隙,目前沒發現相關跡象,讓二梆子和大老喬不要疑神疑鬼。當然屋內這股來曆不明的臭味,其來源還難以確定,不過這種事就不歸公安部門管了。

二梆子聽公安局的人查明了樓裏沒有屍體,這才把揪著的心放下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大驚小怪了,況且這股臭味隻有在夜裏才能聞到,白天情況還算正常,他也就不太在乎了。隻是奇怪這死魚般的惡臭,越是深夜越濃,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發現來源,附近也沒有批發水產的魚市。

大老喬告訴二梆子:“別不拿這臭味當回事,搞不好這房子是處凶宅。”

二梆子尋思凶宅倒不至於,有過橫死之人的房子才是凶宅,這地方全是新蓋的居民樓,聽說以前也沒有墳地,不過這房子肯定是什麽地方有問題,要不然晚上不會有這股死魚味。周圍的鄰居好像都沒事,唯獨他這屋裏不對勁兒,貪上這麽個有問題的房子,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二梆子在濱江道的攤位沒了,沒待多少日子就出去找工作了,找來找去沒有太合適的。那時大老喬在大胡同還有個攤位,讓二梆子去給他賣貨,一個月有八百塊錢保底再加上提成,暫時解了二梆子的燃眉之急。

二梆子家裏還養了隻黑貓。當初跟對象還沒掰的時候,倆人出去軋馬路,天津搞對象的年輕人通常喜歡去海河邊,圖個清靜涼爽,河邊夜景也好,又不用花錢。那天晚上倆人手挽手在河邊溜達,二梆子跟對象耍著貧嘴正吹呢,就發現有隻小貓。圓頭圓腦,滿身都是黑的,隻有尾巴尖兒帶個白點,看著也幹淨,不像是野貓,可能是從誰家跑出來的貓。這貓一路跟著二梆子倆人,快跟到家門口了還不走,看那意思是死皮賴臉地想讓二梆子收留它。二梆子平時就喜歡貓狗,便把房門打開讓黑貓進去了,當成自己的家貓養了起來,起個名兒,叫“小球子”。

在大胡同練攤兒賣衣服很辛苦,鐵架子搭的貨台,基本上是半露天,冬天冷死,夏天熱死。二梆子給大老喬看攤兒,那可不像自己的買賣,起早貪黑一點兒都不敢懈怠,他得對得起喬哥。三伏裏的桑拿天,站一會兒就是一身的汗,汗流完了就流油,中午人少的時候,坐到台子後頭,抱著電扇吹也不管用。每天回家都累得不行,衝個涼躺下就睡,也顧不上再理會晚上那股死魚般的臭味了。

有一天白天下起了大雨,這種天氣不用出攤兒。二梆子在家睡到下午,快傍晚的時候雨停了,他一整天沒吃飯,出去吃了粉炒麵,吃完往回走,那時天已經黑了。路邊有擺牌攤兒的,夏天人們夜晚消暑納涼,有人專門擺牌攤兒,路燈底下放幾十張小板凳,一副牌幾塊錢,再賣點兒茶水冰棍。六個人湊一堆兒打六家,也不是賭錢,誰輸了誰最後把牌錢結了就成,一群爺們兒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膀子,周圍還有好多看熱鬧的。二梆子路過牌攤兒,恰好遇上幾個熟人,坐下打到夜裏十一點多,他打撲克比較投入,激動起來連卷帶罵,搬家以來腳心長痦子—— 點兒低,牌路不順,讓人數落了幾次,心裏不太痛快,一想轉天還得早起出攤兒,不能打得再晚了,起身走到家,進屋一看傻眼了。

原來家裏的牆皮讓黑貓撓得滿是道子,這屋裏的漿全是二梆子和對象兩人刷的,看著是個念想,他本來就氣兒不打一處來,當即揪著黑貓扔出了門外。關上門回屋躺到**,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發愁,想想前途一片渺茫,買房借的錢沒還上,給大老喬看攤兒也不是長久之計,不知道今後的出路在哪兒。恍恍惚惚中,大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這屋中的臭味也變得越來越重,比往常都要強烈。

潮濕悶熱的三伏天,屋裏沒空調,開著窗戶,但這腐屍死魚般的惡臭,嗆得人腦袋都疼。二梆子忍不住了,罵罵咧咧爬起身來,一睜眼發現周圍全是霧,自己站在一條土路上,這時候意識很清醒,知道可能是在做夢,可夢裏怎麽也能聞到那股屍臭?

二梆子當時以為是在做著噩夢,如同被什麽東西魘住了,想醒醒不過來。這條土路前後走不到頭,還有很多岔路,也找不著方向,分不出哪邊是南哪邊是北,心裏很著急。他聞到臭味兒好像是從前邊傳過來的,就跟著這股怪臭往前走,尋思土路上可能有個什麽東西的屍體,腐爛之後發出的這股臭味,是人還是動物就不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隻想過去看個究竟,走到近處,就看見有個白乎乎的東西,形狀像人,但是底下沒有腳。

二梆子這時候感到害怕了,心想這是鬼還是什麽,趕緊轉身往回走,這時聽不到後頭有動靜,但是憑著那股死魚一樣的屍臭,知道那東西在身後跟過來了。他心裏越急,腳底下越使不上勁兒,兩條腿生鏽了似的拉不開閂,緊走慢走也甩不掉,能感覺到那白乎乎沒有腳的東西,一直在自己身後跟著,離得已經很近了。

二梆子嚇得都快尿褲子了,身後那陣寒意猶如冰塊放在脊梁上,滿身寒毛直豎。這時候突然聽到遠處有聲貓叫,二梆子打了個激靈,猛地坐起身來,發現那隻小黑貓正趴在窗台上,兩眼通紅地盯著自己,“喵嗚喵嗚”地叫個不停。

天氣熱得像下火,二梆子的身上卻全都是冷汗,半天喘不過氣來。他心裏很清楚,可能是這隻貓被扔出家門之後,又從紗窗裏溜了回來,剛才不知是噩夢還是怎麽回事,要不是小黑貓招呼自己,都不敢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看來這房子真不幹淨。

二梆子還沒活夠呢,再也不敢多待了,趕緊搬回老爹老娘那兒住,過幾天看見大老喬,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

大老喬是那種特別迷信的人,家裏財神、菩薩供了好多。他說這房子不能住人了,但是為什麽一到晚上就有死魚味兒,二梆子那天晚上是發噩夢還是真魂出來了,遇上的那個東西又是什麽玩意兒,這些事都挺古怪,得找人給看看。

二梆子也是這麽想,應該找個高人瞧瞧,按說新房不該有鬼,但這地方肯定不幹淨,他是再也不敢住了。二梆子本家有個表姨,那些年當房蟲子,買了房倒買倒賣。這位表姨看上一套吊死過人的房子,因為有人在屋裏上吊死了,所以是凶宅,價錢很低沒人買,二梆子的表姨不信邪,誰勸都不聽,圖便宜買了下來,請僧人做了法事,可住著仍是不得安寧,再想轉手賣也賣不出去了。表姨也開始走黴運,出門摔斷了腿,又打官司破財,所以二梆子很信這些事,有些事不信也真是不行。

問題是高人到處有,想找卻找不到,天橋上倒是有擺攤算卦的騙子,找來也不管用啊。還是大老喬給幫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老頭兒,這片新樓沒蓋之前,人家就在附近住。他說這地方以前是幾條河交匯之處,河汊子上有座白塔,也沒墳地什麽的。這座塔的位置,就是現在二梆子家的所在,至於這河汊子上的白塔有什麽講兒,老頭兒就說不清楚了,反正至少是打他爺爺活著那會兒就有了。

老頭兒又說後來河水改道,河汊子全幹了,那座白塔還剩半截兒,上麵的塌毀了。解放後周圍的房屋逐漸多了,但那半截兒石塔附近還是荒地,地震那年塔基裂開,還有人下去看過,塔底下除了爛泥,什麽都沒有。那時候也從沒有過類似死魚的臭味兒,再往後荒地蓋了新樓,如今正是二梆子買房的這地方。

二梆子得知此事,一是意外,二是吃驚,河汊子倒沒什麽,可那裏為什麽會有座白塔呢?哪朝哪代開始有的?是不是鎮妖的寶塔?

二梆子家裏條件不能說不好,算是普普通通。爹媽都是工人,他辛辛苦苦在濱江道練攤兒攢了些錢,家裏幫襯一部分,又找親戚朋友借了一部分,湊錢買了套房。買完房對象跑了,又遇上那些事,這房他是不敢再住了,想轉手賣掉,沒準兒就有那命硬的能壓得住,哪怕錢少點兒他也認。可這房子一直沒人買,連過問的都少。

二梆子那時嚇破了膽,住回家裏的老房子。每天騎自行車到大胡同替人家看攤兒,路程可就遠了,夏季天黑得晚,收攤至少是晚上八點半之後,再騎自行車到家,少說一個半鍾頭。有一天他尋思要抄個近道,老橋底下有條小道,總從那兒過,但一直沒走過,人一旦倒了黴,事事都不順,他在天黑之後抄近道不要緊,卻險些搭上小命。

這地方本來就是城鄉接合部,城區改造拆遷,很多老城裏的居民,都被遷到了偏僻的外環線。城改的大趨勢如此,城區的平房大雜院,被一片接一片夷為平地,隨後蓋起高樓大廈,那是誰買得起誰住。老城裏以前都是些平民百姓,沒幾個做買賣、當官的,二梆子家也在舊房拆遷時搬到了郊區,那周圍荒地很多,河**還有平津戰役時留下的碉堡。

這條近道屬於鄉下的土路,路旁雜草叢生,路麵也是坑坑窪窪,汽車開不過去,隻能走自行車,有簡易的路燈,隻要不下大雨,晚上也能走。二梆子聽人說過,騎自行車從這條路回家,蹬起來雖然費點兒勁兒,但是能省半個小時。這天晚上他真是累了,正好是周末,那是大胡同最熱鬧的時候,忙到天黑還沒顧得上吃晚飯,餓得前心貼後背,隻想趕緊回家吃飯睡覺,騎車經過這條小道的路口,沒多想就進去了。

二梆子蹬著自行車順路騎行,這時晚上九點來鍾,天已經黑透了。道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根木製的電線杆子,上麵吊著昏暗的路燈,路燈之間本來離得就遠,又壞掉了一部分,使得一些路段很黑。與道路走勢平行的是條河道,另一邊是長滿樹木的土坡,由於地方很偏僻,到這個時間路上已經沒人了。隻有二梆子一個人蹬著自行車,越走越荒寂。

河邊不時傳來蛤蟆的叫聲,周圍不見半個人影。二梆子心裏不免發怵,自己哼著曲子給自己壯膽,估摸著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發覺地形有變化,邊騎車邊向路旁看了一眼。原來這附近是片墳地,石碑墳丘林立,舊墳上麵都長草了,但是有的墳土還挺新,看樣子剛埋過死人不久。

二梆子以前膽子不小,也是有名的“愣子”。愣子是天津話,形容這人渾不吝,打起架來敢下黑手。他在濱江道練攤兒那兩年,什麽樣的事沒見過,可自從出了那件事兒之後,他真是嚇壞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凡遇上點兒風吹草動就出冷汗。這條路白天看著還行,晚上卻特別瘮人,事先也不知道路旁有這麽一大片墳地,當時有心掉頭回去走大路,可又尋思太繞了,眼瞅著走了一多半了,就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正當二梆子猶豫時,就聽到墳包子後麵的草叢裏“窸窸窣窣”地響,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走動,又像是有人在那兒吃東西,嘴裏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快晚上十點鍾了,這黑燈瞎火的,誰會在墳地裏吃東西?

二梆子覺得墳地裏的動靜詭異,腦瓜皮子當場麻了,也顧不上是前是後了,拚命蹬著自行車想趕緊離開。這條路上燈光昏黑,看不清路麵崎嶇坑窪,騎出去沒十米,連人帶自行車都跌進了路邊的一個泥坑裏,當時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得虧是後半夜有倆人路過,一看有個人掉坑裏了,滿頭滿臉除了泥就是血,趕緊給抬出來送了醫院,自行車前軲轆也變形報廢了。

二梆子仗著年輕,傷得倒是不重,當得知自己摔在墳地旁的大坑裏不省人事,心中也覺後怕。跟人家說起晚上的經過,路過墳地,聽到那裏麵的死人爬出來吃東西,大夥兒都是不信,真有那事,你二梆子還能活到現在?有對那一帶熟悉的住戶猜測,那片墳地裏還有新墳,附近莊子裏死人一般不送火葬場,都埋到墳地裏下葬。白天有去上墳的,會擺些瓜果點心之類的供品,那吃的東西拿到野地裏就沒法兒往回帶了,尤其是點心。夜裏常有野狸去墳地裏偷吃供品,二梆子聽見的響動,很可能是野狸鬧出來的動靜,晚上從那路過遇上這種事,咳嗽兩聲就行了。

從這兒開始,二梆子諸事不順,覺得自己這些黴運都是那套不幹淨的房子帶來的,夜裏做夢時常驚醒,而那片大樓始終沒什麽人住,附近開飯館發廊的也都維持不了多久。好在後來二次拆遷建高架橋,他總算是拿到了一筆拆遷款,還清了欠債。前兩年經某朋友引見,在大悲禪院裏找到一位懂這些事的老師傅,二梆子把前前後後的情由都跟老師傅說了。老師傅告訴二梆子:“那條河汊子從明朝設衛的時候,就造了一座白塔,有好幾百年了,據說是為了鎮壓河妖。但是那座塔的風水不好,正處在幾條河汊子當中,擋住了幾路鬼魂投胎的去路。所謂人鬼殊途,陽間的路是給人走的,陰間也有鬼走的路,鬼走到塔下就再也找不到路了,因此每到深夜常有哭聲。解放前常有大戶人家做善事,到大悲院請和尚來此念經超度。別看現在這座石塔沒了,但肯定還有以前的孤魂野鬼,夜裏聞到死魚的臭味,那就是以前淹死在河裏的水鬼出來找路了。二梆子,你那時候時運低落,陽氣不盛,晚上睡覺走魂兒,也不知不覺走上那條路了,你把遇上的那個東西帶出來,或是讓它把你拽走,都得不了好。多虧家裏那隻貓一叫,把你的魂兒給叫回來了。”

當然這隻是那位老師傅的一麵之詞,誰也沒法兒核實。反正二梆子很信服,二梆子還說他姥姥活著的時候經常講:“小貓小狗識恩情,你喂過它養過它,它就記住了你的好,懂得報答你,有時候可比人強多了。”當初要不是把那隻小黑貓撿回來,也許早就沒二梆子這個人了,可見為人的道理,真是一分仁厚一分福。

二梆子這些年算是六必居的抹布,苦辣酸甜鹹都嚐遍了,見了我和大娟子,說起小時候的事就沒完沒了。他說咱這撥獨生子女真不容易,這倒不是矯情。爹媽那輩兒和爺爺奶奶那輩兒也苦,爺爺奶奶底下五六個孩子,那年頭也窮,一個個拉扯成人有多難啊。到了爹媽那輩兒,趕上“**”上山下鄉,十六歲就到山溝裏修理地球,好不容易才回到城裏,要說難哪代人不難啊?問題是人家全是先苦後甜,咱這歲數的卻是先甜後苦,也沒個兄弟姐妹,像大娟子、小娟子這樣倆孩子的畢竟是少數,各家都是一個,當眼珠子似的供著,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小太陽、小皇帝不就是這麽來的嗎?可長大到社會上滿擰,誰知道你是誰啊。小時候大夥兒家裏條件都差不多,可是現在在這改革開放的經濟大潮裏,誰有本事誰遊得遠,沒本事沒能耐的淹死也沒人可憐。這年頭除了破爛兒,沒有不漲價的東西,你想要房想要車,爹媽給不起,社會憑什麽給你?家裏沒權沒勢沒背景,認識的哥們兒、朋友也都是在一個窮坑裏混的,社會資源有限,想一個人從這窮坑裏爬出去實在是太難了。

二梆子那天喝大了,嘮嘮叨叨倒了好多苦水。他在大胡同給大老喬看了半年攤兒,後來考了個駕照開出租,把那套房子賣掉之後,運氣有所好轉。如今開了個出租車公司,有了老婆孩子,生活和收入也都穩定了。

我跟二梆子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有各的難,這要說起來還有個完嗎,我混得還不如你呢,連個媳婦兒都沒找著。二梆子說:“大娟子不是挺好的嗎,長得也好,做事又勤快又麻利,你把她娶了得啦。”

我趕緊把二梆子的嘴給按上了,酒後的話不能當真。大娟子那脾氣衝,跟她當朋友還行,我們倆要在一塊兒過日子,肯定天天打架。

當晚我們三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海闊天空侃到淩晨兩點半。後來二梆子還讓我去他家裏做客,看了他的老婆和小孩兒,當然還有他養的黑貓,那時已經是隻老貓了,貓眼還是賊亮賊亮的,儼然是二梆子家的第四口。再往後因為做生意,二梆子全家搬去了西安,由於手機的更換和丟失,我們就此失去了聯係。今天我把“來曆不明的臭味”這個故事寫下來,以紀念我在韋陀廟胡同白家大院裏的老鄰居,以及那個一去不返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