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菜市口刑場奇談

老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出了宣武門往南,有個地方叫菜市口,是舊時處決犯人的法場,那是四九城裏最熱鬧的所在,趕上出紅差,京城最火爆的戲園子都沒這兒熱鬧。清王朝垮台之後,決囚的刑場改到了城郊,不在鬧市行刑了,如今那裏早已變成了宣武區[1]菜市口商場,車水馬龍,人流如潮,仍和當年一樣繁華。您要想看看百餘年前刑部劊子手斬首的鬼頭刀、淩遲的分屍刀,就隻有去國家博物館參觀了。咱這回先講一個清朝末年發生在菜市口法場的真實故事。

明朝殺人的法場在西市,如今叫西四,到北京一提東四、西四,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西四是西四牌樓的簡稱,與東四牌樓相對。清朝將法場換到宣武門外的菜市口,那地方菜攤特別集中,是個大菜市場,京郊農民車推擔挑,把時令蔬菜運到京城販賣,久而久之形成了這個菜市場,每天買菜賣菜的人絡繹不絕。法場設在菜市口也是因為這地方熱鬧,能夠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讓普通老百姓都看看王法森嚴,最好老實巴交地活著,別輕易犯事兒。

清朝最重的死刑是淩遲,千刀萬剮,說文了叫“磔刑”。劊子手將犯了大罪的死囚,赤身**綁到木樁子上,一刀刀碎割。淩遲最少八刀,多者三四千刀,囚犯死了之後梟首示眾,剩下的屍骨剁碎了喂狗,從肉體上把這個人徹底消滅。這種刑法太殘酷、太不人道,到清朝末年就給廢除了。

清末廢除淩遲之前,有一個法國人來到北京,這人是個攝影師,帶著照相機到菜市口拍了一組照片。這組照片記錄了三次淩遲酷刑:頭一次是個老太太,第二次是個很瘦的男子,第三次是個壯漢。這三個死囚受刑的過程,從頭到尾被法國人用照相機拍了下來,雖然是黑白照片,可那血腥程度仍讓人毛骨悚然。他回到法國把這組照片製成了明信片,外國人本來以為遙遠的東方古國很神秘很美,一看這淩遲的照片,都感到野蠻殘忍,跟想象中的不一樣。清朝皇帝也覺得讓洋人這麽看中國不好,隨即頒旨廢除了淩遲酷刑。這些照片現在在網上都能找到,翻拍的法國明信片,膽大好奇的可以搜來看看,反正我是不忍看。

根據記載,清朝也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被淩遲處死的犯人,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大盜康小八。這康小八是身上背了幾十條人命的賊,仗著手裏有把洋槍,無惡不作。官差拿他都沒辦法,隻好從王府裏請出形意拳和八卦掌的兩位高手。這兩人一個叫馬玉堂,一個叫廖海波,兩人都是一等一的武術名家。他們二位聯手才逮到了康小八,經有司審問之後,押送菜市口淩遲處死。康小八胖墩墩、黑黝黝的身材,死到臨頭還特別硬氣。一般劊子手下刀,通常是先把罪犯額上的皮割開,拉下來遮住雙眼,免得罪犯看到自己受剮的樣子。康小八卻不讓劊子手這麽做,非要瞧瞧自己是怎麽死的,劊子手一邊割他身上的肉,他還一邊若無其事地給人家指點,圍觀看熱鬧的老百姓算是開眼了。可從康小八之後,菜市口就沒有剮刑了,隻剩下砍頭和腰斬。

晚清時天下大亂,變法維新、革命黨、義和團,再加上京城裏的毛賊草寇,隔不了幾天就有出紅差的,最忙的人就是刑部劊子手,菜市口法場可熱鬧了。尤其是清末的一些重臣和社會名流,被判了斬立決,一個個都是名動天下的大人物,老百姓聽說過沒見過,因此不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爭先恐後地擠到前邊來看。當時,在菜市口發生過很多聳人聽聞的怪事。

光緒皇帝變法維新失敗,朝中很多大臣受了牽連,有些皇親國戚雖然被判了死罪,但畢竟是沾親帶故的,往往法外開恩,不用在菜市口大庭廣眾之下身首兩分。有時候就在天牢裏關著,忽然來了幾個傳旨的,或賜一杯有毒的鴆酒,或賜一條上吊用的三尺綾子,讓罪人自己了斷性命。最嚴厲的是把人按住了手腳,取黃紙蘸濕了往臉上糊,糊上一層又一層。人活著全憑鼻子和嘴呼吸,臉上被黃紙糊住,很快便會活活憋死。

戊戌變法失敗,慈禧太後恨透了變法維新的這夥人,將抓到的維新義士們送到菜市口處決,特意吩咐刑部把劊子手的刀換了,換成刃上有豁口的鈍刀。因為當時廢除淩遲已久,慈禧也不敢隨意更改國法,讓劊子手換成鈍刀,等於拿好幾十斤的大鐵片子砍頭,沒個五六刀砍不下人頭。老佛爺這份心思不能明說,通過太監給刑部下了密旨,讓這幾位義士死得越慘越慢越好。

變法失敗之後,以譚嗣同為首共有六名義士,史稱“戊戌六君子”,這六個人出紅差那天,震動了整個京城。怎麽叫出紅差呢?開刀問斬之前,監斬官要用朱砂紅筆,把犯人的名字勾掉,劊子手砍下首級,還要拎著頭顱過來請官員檢驗。按大清律例,官員必須用朱砂筆在這顆腦袋上點一下,一顆人頭換一支筆。隨後這朱筆就能賣大價錢,做買賣的商家認為這紅筆可以鎮宅辟邪保平安。另外劊子手手起刀落,死囚身首兩分,濺得滿地血紅,劊子手紮的腰帶也是紅色的,刑場上處處犯紅,所以叫出紅差。

譚嗣同等人寧死不屈,臨刑前慷慨陳詞,怨憤之氣直衝牛鬥。當時的監斬官是慈禧太後的心腹,唯恐這些人死前說些不該說的話,觸怒老佛爺,又怕有人來劫法場,因此命劊子手盡快動手。之前的程序全都免了,劊子手用鈍刀挨個兒斬首,六君子死時的慘烈之狀可想而知。但這幾個人也真硬氣,有的人寧死不跪,被官差拿鐵棍子把腿骨打折了才跪下;有的人頭掉了,滿腔鮮血噴濺到一丈開外,沒頭的屍體卻屹立不倒,頭顱落在地上二目圓睜,這就是死得不服。來菜市口看熱鬧的百姓們嚇得鴉雀無聲,家家回去燒香祈福,以求祥瑞。

譚嗣同臨刑之前,用煤屑在牆上題詩,這詩是給他一個過命的朋友寫的。譚嗣同這朋友也不是一般人,乃北京城裏有名的一位俠客。此人擅使一柄重達百斤的大刀,姓王名五,北京人口順,給起了個綽號叫“大刀王五”。王五因為出身草莽,家裏大排行第五,就隨口起了這個名字。名字雖然土了一些,但本事是真高,他跟譚嗣同兩個人是英雄相惜、莫逆之交,當初就動過劫法場的念頭,可譚嗣同鐵了心要拿自己的鮮血喚醒國人,沒讓王五這麽做。等譚嗣同被斬於菜市口之後,棄屍於市,人們雖然同情,卻都不敢幫忙收屍。夜裏王五背著大刀過來,先是撫屍大哭,然後收殮起來,第二年將其運回故裏安葬。

王五爺這麽大的本事,附近即使有官差看見了也不敢過問,直到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有教友在聯軍軍官麵前汙蔑王五曾經參加過義和團,並且親手殺了很多洋兵。結果聯軍派了五十幾個德國兵前去捉拿,雙方在打磨廠相遇,拉家夥動起手來。可憐王五爺大刀厲害,也擋不住洋槍,當場被亂槍打死,腦袋都讓人割走了。

據說譚嗣同生前得過一柄寶劍,名為“鳳矩”,他在出事之前將此劍送給了王五,王五妥善收藏。王五死後,鳳矩劍連同他那口大刀,由其家人一直保存到解放之後。可惜到了大煉鋼鐵的時候,這柄罕見的寶劍,連同王五的大刀,全給扔進爐裏化成了鐵水。

菜市口的故事太多了,幾百年來,在此被處決的犯人不計其數。每逢秋後,便是刑部集中處決死囚的日子,那些比較重要的人物,到菜市口之前還要站在木籠裏,用囚車推著滿城遊街。普通的死囚就是繩捆索綁,戴上手銬腳鐐,被官差一路打到法場。兩旁全是看熱鬧的,連菜市口附近的屋頂、房簷、樹梢上都擠滿了人。咱們這次講的事,算是晚清最熱鬧的一場紅差,發生在光緒初年。為什麽熱鬧?因為這一次斬首的犯人最多,多達七十幾人,這夥人相互都認識,是一夥犯了事兒的土匪,這麽多人一塊兒掉腦袋,說明這婁子捅得不小。您要問犯的什麽事兒?隻因盜挖皇陵,跟謀反忤逆是同等的罪過,凡是牽涉在內的人,全被判了個斬立決,綁到菜市口開刀問斬。

在清朝律法中,有斬監候和斬立決的分別。斬監候拿現在的話來說,相當於判處死刑緩期執行,即判了個斬刑,先放到死牢裏監起來,等著開刀,開刀的日子或長或短,家裏打點到了,也有可能就不斬了;斬立決則正好相反,屬於立即處決的意思。當年這場大案說是盜皇陵,其實不是盜了清朝皇上的陵寢,土賊們盜挖的墓叫“八王墳”。

八王墳裏埋的當然是八王,這也是讓老百姓給叫俗了。首先咱得說說八王是誰,看過《聊齋誌異》的可能有印象,《聊齋誌異》裏有一篇《八大王》,是說一個書生結識了某個鱉精,那鱉精自稱八大王,其實是個大王八,它給了書生一枚鱉寶,從此這窮書生就發財了。據說這個故事其實有原型,明末清初真有一位八大王,當時的義軍首領張獻忠,一度被稱為八大王。隻因民間有張獻忠屠川的傳說,殺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人編了這麽個段子埋汰他。要再往前說,北宋年間有個八王千歲,懷抱凹麵金鐧,仗著宋太祖賜給他家的丹書鐵券,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評書戲文《楊家將》裏經常提及此人,跟寇準寇老西兒一樣都是忠肝義膽之人。要是有忠臣讓奸臣陷害了,馬上要被推出去斬首,寇準給皇上磕破了腦袋也不管用,這節骨眼兒上八王千歲就該出麵了,手舉凹麵金鐧一嚇唬,皇帝準保收回旨意。

可埋在北京這座八王墳裏的人物,並不是宋朝的八王千歲,而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攝政王多爾袞的兄長,名叫阿濟格。其人驍勇無比,身經百戰。清八旗鐵甲入關之前,阿濟格參加過遼東的寧遠大戰、錦州大戰,圍攻過北京廣渠門,進關後帶兵追擊過李自成,一直打到江西,那真是立下了赫赫戰功。清朝開國之後論功封賞,阿濟格被封為武英郡王,也叫英親王,在清皇室的王爺裏排第八,人稱八王爺。別看阿濟格這麽威風,最後卻死得十分淒慘。

那時候攝政王多爾袞病故,朝廷大權不穩,八王爺一向野心不小,覺得除了多爾袞,朝中沒人降得住他,於是密謀奪取攝政王之位,結果走漏了風聲,被打入天牢幽禁,轉年賜死。屍骨埋葬到通惠河畔一個很荒涼的所在,從此民間就稱此地為八王墳了。

按說八王堂堂親王,他的墓不能叫墳。以前有葬製,陵寢、墳墓的級別不同:皇帝的墓是陵寢,王公為墓,所以沒有王陵隻有皇陵;老百姓死後不管有沒有棺材,也是挖個坑埋到地下,上麵堆個土丘,這才叫墳。這麽算應該是八王墓,可八王因謀反的罪過被賜死,墓穴很簡易,僅有薄皮棺材,上覆黃土一堆,和普通百姓沒什麽區別,所以民間一直叫八王墳。這是以墳得名,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固定的地名。

清太祖努爾哈赤,太宗皇太極,後來又出了位聖祖康熙。康熙在位的時候,某次跟臣下提起了八王爺的好處,想八王這一輩子在槍林箭雨裏出生入死、轉戰萬裏,要說八王為大清王朝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那是盧溝橋的獅子—— 數不清了,雖然最後因謀反被賜死,但畢竟有功於國,何況那是親王,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死後埋到荒墳裏何等淒慘。康熙越想越覺得於心不忍,便對阿濟格重新蓋棺定論,並對他的墓葬進行了一定修繕。乾隆年間下旨重修八王墳。

這回可是按王爺墓的規格修了,禦賜金絲楠的棺材,陰沉木的襯裏兒,拿綾羅絲綢重新裹住遺骸裝殮到棺槨之中,不能有緞子。要說棺材裏有綾羅綢緞,那就是外行話了,“緞子”跟“斷子”同音,有“斷子絕孫”的意思在內,所以說古代棺材裏什麽好東西都能放,唯獨不能有緞子,真有也不能明說。

修複之後的八王墳,規模非常宏大:兩邊設有配殿,前邊放置馱龍碑,上有寶頂金蓋,封土堆下麵是地宮,墓道墓門前後三進的墓室,外邊圍了圈牆。巨石造的墓門為了防盜,門後特意做了兩道石槽,合攏墓門的時候,有石球順著溝槽滑下來,把墓門從裏側頂死,合上之後就永遠也打不開了。

乾隆年間,這座八王墳雖然造得很大了,但老百姓叫順了口,仍是習慣叫八王墳,好多年都沒改。這地名到現在還有,就在北京東四環四惠橋西南側SOHO現代城附近。在辛亥革命之後,八王墳的地麵宮殿都被拆掉了,全當成磚瓦木料賣了,墓穴地宮則在清末被盜,如今保留下來的僅有地名而已。

清朝時期的北京遠遠沒有現在這麽多的人口,城區也沒現在這麽大,那時候南邊到陶然亭就非常荒涼了,滿目蘆葦野地,都是亂墳崗子,走半天看不見人。如今陶然亭就是北京火車站南站,那高樓大廈蓋的是一片連著一片,跟以前不能同日而語了。

晚清光緒年間,陶然亭這邊還有幾處荒廢的寺廟道觀。乾隆時香妃埋骨的香塚,離這地方也不遠。當時清王朝的統治腐朽,沒落到了極點,已是大廈將傾,各地盜賊蜂起,陶然亭附近便有夥土匪,為首的綽號叫“趙麻子”,也是一條好漢。他出身貧苦,早年拜過名師,學成了滿身武藝,屬於那種彪形大漢,生得膀大腰圓,豹頭環眼,滿麵鋼髯,隻是臉上落了麻子,才得了這麽個綽號。鬧義和團的時候,他也殺了幾個洋兵,被官府拿得緊了,隻好落草為寇,聚集了十幾個兄弟,專在陶然亭附近殺富濟貧。陶然亭雖然偏僻,但那也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趙麻子膽大包天,敢在白晝殺人,城裏的官差也拿他沒辦法。

趙麻子每次劫到財物,都要進城走一趟,無非是吃喝玩樂,就這樣官差都拿不住他,為什麽呢?因為那時京城裏有好多鏢局,鏢局裏的人知道趙麻子是賊頭,一看他來了,趕緊給請到鏢行裏,好吃好喝安排著,到城裏轉悠下館子,都有鏢局的人陪著,絕不讓他掏一分錢,等賊離城回山,還要用馬車護送,備下禮品讓賊帶回去。這屬於江湖道兒,把麵子給得足足的,下次走鏢時遠遠地一吆喝趟子,劫道的賊人聽到是朋友走鏢,也就不好意思出來劫鏢了,否則逮誰跟誰動手,把各處的人都得罪廣了,走到江湖上寸步難行,鏢行這碗飯也就沒法兒吃了。

有那麽一次,趙麻子劫了一位客商,得了許多財物,喬裝改扮了進城來看朋友。鏢局的人得到消息,照例是遠接高迎,安頓好了之後到砂鍋居白肉館吃飯,還商量著晚上到戲樓看戲。這也該著出事,趙麻子坐在砂鍋居裏喝著酒,就聽旁邊那桌有人說話。那是一個北京本地人和一個外來的親戚,外來的親戚說起路過一個地方,地名叫八王墳,本地這個人就講了八王墳的由來,還說墳裏有當年乾隆爺賜的珍寶陪葬。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麻子在旁支著耳朵聽了個一字不漏,心裏便轉上一個念頭,當天不辭而別。到城南陶然亭,他把手下弟兄聚到一塊兒,跟大夥兒說八王墳裏有陪葬的寶物,如果能把這老墳打開,得了其中的珍寶,足夠咱們這些人快活半世,可比整天在野地裏劫道的油水多多了。咱們綠林人講的是陰間取寶,陽間取義,當取不取,過後莫悔。

這夥山賊土匪一拍即合,白天過去踩好了盤子,當晚就開始動手。不過八王墳不比尋常的土墳,墓室裏全是石壁,他們還特意找了幾個懂行的石匠入夥,晝伏夜出連挖帶刨,用了兩個多月才挖開。夜裏幹活兒,白天則用亂草偽裝,免得被路過的人看出來。簡短些說吧,挖開墓穴發現裏麵全是泥水,原來八王墳修得夠大也夠堅固,隻是離通惠河太近,沒考慮到地下滲水的問題。趙麻子等人也不會排水,蹚著齊腰深又黑又臭的泥水,撬開了棺材,裏麵果然有乾隆帝賜的一些東西,比如東珠、寶劍之類。這夥賊半偷半毀,八王的遺骸和一些貴重明器,都給扔到了泥水中,剩下的揣到身上,連夜逃回去分贓。沒想到,這次的婁子捅到天上去了。

土匪夜盜八王墳的案子,驚動了慈禧太後。慈禧見大清英親王的墳都讓土賊掏了,這簡直是無法無天,照這麽下去,列祖列宗的陵寢也安穩不了。大概慈禧想到了自己的身後事,覺得要不殺一儆百,今後她的陵寢也難保萬無一失,於是嚴令緝拿這夥盜墓的賊人,辦案不力的官差一律砍頭,家屬充軍寧古塔。

當時京城裏的差人真紅了眼,趙麻子等人膽量再大也不敢進城了,都躲在鄉下等著風聲過了再說。可也真是鬼催的,趙麻子手下有個二當家,叫魚眼薛七,聽這名字就知道長什麽樣了,倆眼珠子跟魚目一樣特別大,但黑少白多,顯得有些奸猾,其實為人至孝。這魚眼薛七的老娘病重,要到城裏請郎中瞧病。本來這種事隨便托個朋友就能給辦了,可薛七不行,腦子一急就把被官府緝拿的事給忘了,匆匆忙忙趕到城裏請大夫。身上沒錢,正好揣著一件贓物,這是盜完八王墳之後分到他手裏的東西,一個碧綠碧綠的玉扳指。魚眼薛七把這個東西拿給坐堂的先生,請郎中出診,這一下可就惹上了殺身之禍。

那位郎中是京城裏的名醫,常給達官貴人診病,一看這扳指就知道肯定是皇家之物,像薛七這種土裏土氣的鄉下人,祖宗八輩兒加起來也不可能有這麽值錢的東西,必定不是好來的。郎中可不想跟著受牽連,就謊稱去準備幾味藥,把魚眼薛七穩住了,跑到官府報了案,當時引來一群穿官衣兒的。魚眼薛七就是水下的功夫好,拳腳武藝稀鬆平常,被官差打倒在地,胖揍了一頓。他架不住嚴刑拷打,被迫供出了同夥趙麻子等人的藏身之處。官府連夜調集五城練勇前去拿人,京城裏裝備了洋槍的火器營也跟著出動了。

趙麻子當晚正在家睡覺,忽聽外麵亂成了一團。他身為綠林人是何等機警,心裏一驚,知道出事了,趕緊從被窩裏鑽出來,顧不上穿衣服,怕前邊有埋伏,也不敢走正門,抬腳踢開後窗,縱身躥出窗外。不料後窗早有官差等著他,還沒落地就挨了一記悶棍,終於負傷被擒。

從陰曆四月十二案發,到陰曆六月初八為止,這夥夜盜八王墳的土匪連同家屬統統落入法網。窩藏賊人、收受賊贓的都算在內,牽扯進去的多達七十幾人,男女老少均有,在公堂之上落成供狀,全部問成死罪,斷了個斬立決。陰曆十二那天從宣武門出來,一路遊街示眾,最後押赴菜市口刑場開刀問斬。

這樁盜墓案子鬧得滿城風雨,菜市口行刑的那天,圍得是人山人海。北京城裏的老百姓也算見多識廣了,可是從來沒見過一次處決這麽多犯人的,惹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為首的賊人又是令人談虎色變的趙麻子,遇到這樣的熱鬧哪能不看呢?行刑那天,戲樓茶館都沒人了,四九城裏萬人空巷,全擠到菜市口觀看出紅差。官府知道處決的都是亡命土匪,唯恐有人冒死來劫法場,特別調撥了上千兵勇維持秩序。當天菜市口法場上血流成河,慘呼聲驚天動地,同時還引出了一件奇事。

按大清律法,謀反及盜挖皇陵屬於不赦的彌天大罪,決不待時,不用等到秋後大審,冬至之前才上法場,因此八王墳一案破得快,處決也快。頭天剛下過雨,到陰曆六月十二這天,響晴白日,碧空如洗,一大早從宣武門到菜市口的街巷兩旁就擠滿了人,全是看熱鬧的老百姓。

本來菜市口裏麵都是菜攤,郊縣的農民每天集中到這裏賣菜,趕上出紅差設法場,賣菜的小販們要先在旁邊等著,什麽時候砍完了人頭,鋪上一層黃土墊道,遮住滿地的鮮血,才能開始擺攤做買賣。可這回一次處決七十幾名人犯,大清開國以來,京城裏從沒出過這麽大的紅差,菜販子們知道今天別想做生意了,指不定砍到幾時才算完呢,所以壓根兒沒帶蔬菜,但是也特意起早貪黑跑過來瞧熱鬧,把個菜市口圍得水泄不通。

當天刑部派來維持法場的兵勇多達千人。重犯或有名的人物遊街,照例要裝在木籠囚車裏,可這回犯人太多了,隻有為首的趙麻子、魚眼薛七等人,被披紅掛彩裝在囚車裏,其餘的犯人各戴枷鎖,綁成一串,排在囚車後麵。每人脖子後麵都插著塊長條木牌,上麵寫有犯人姓名,並用紅筆圈著個“斬”字,這叫斷頭狀。

圍觀的百姓太多了,囚車打宣武門就走不動了。您瞧北京在民間叫俗了是四九城,東西南北四麵城,一共有九座城門,合起來叫四九城。這九座城門各有各的用途:東直門俗稱糧門,專門走糧車,舊時地麵有車轍,走到城門洞裏一抬頭,能看見頭頂刻著麥穗的圖案。西直門叫水門,運水的車都從西直門走,城門洞裏刻著水紋。南邊的宣武門出紅差,砍頭淩遲的犯人去到菜市口上法場,必打宣武門經過。城門洞旁邊立有石碣,上書“後悔遲”三個大字,其中的含義不用多說了,無論你是忠是奸,是愚是賢,是蒙冤還是活該,隻要犯下了死罪,被裝在木籠囚車裏推出宣武門,這條命就算交待了,再怎麽後悔也不管用。

囚車堵在宣武門好半天,兵勇才把道路疏通。往前就更熱鬧了,街道兩旁的買賣鋪戶,都在店鋪門前擺上一張條案,上邊備幾碗水酒,有那買賣做得大的,還給準備了雞鴨魚肉四碗菜。這事沒人吩咐,全是自覺自願。犯人在被押赴菜市口的路上,可以隨時停下來吃喝這些酒肉,大清律法是允許的,甭管犯了多大的事兒,踏上黃泉路之前喝點兒送行酒也不為過。為什麽那些店鋪商人願意請死囚喝酒?因為以前有種講究,死囚從你門前過,準不準備東西在你,是否吃喝則在他,他要不動你的酒菜也就罷了,隻要喝了你一口酒,或是吃了你一口菜,你就算積下陰德了,將來做買賣定能財源廣進。那時的人最迷信這個,不用官府下令,提前把告示貼出來,告知百姓哪天在菜市口處決人犯,沿街店鋪自會準備妥當。

菜市口是個丁字路,三條土道交會的這麽一個地方,平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非常繁華,不過這條道路是“無風三尺土,下雨滿街泥”。正對著法場有家老字號,是賣刀傷藥的鶴年堂。鶴年堂是個藥鋪,由打元末明初就有了,您算算得有多少年了。鶴年堂的刀傷藥最有名,但不是隻賣刀傷藥,大概是因為店鋪門麵正守著菜市口法場,所以人們提起鶴年堂,總是會想到刀傷藥。其實上法場開刀問斬的犯人,基本都是被砍掉了腦袋,抹上再好的刀傷藥也不頂用。聽老人們講,以前每到菜市口出紅差,都屬鶴年堂擺設的酒菜最為豐盛,等劊子手掌完了刑,掌櫃還要給他送上一個紅包並一服安神藥。也聽聞鶴年堂夜裏總有鬼拍門,那是慘死在法場的冤魂到店裏索取刀傷藥,因此到夜裏上了門板,任誰在外頭叫門,喊破嗓子,店裏的夥計也不敢開門。

這天處決趙麻子等一眾悍匪,因為看熱鬧的人太多了,兵勇官差好不容易把囚車推到菜市口,圍定了法場,將七十多個犯人分成三排,由西向東跪在地上,每人身後都有兵勇按著,等著午時三刻開刀問斬。鶴年堂掌櫃親自讓夥計給這些犯人送上斷魂酒,有的人一口氣喝了,有的則咽不下去,況且男女老少都有,死到臨頭嚇破了膽,大哭哀號者有之,屎尿齊流者有之,默然不語者有之,周圍則是擠破了腦袋來看熱鬧的百姓。

以往電視裏經常有這樣的鏡頭:午時三刻一到,號炮三聲,監斬官用朱筆畫個圈,一道令下,幾十個身穿赤紅號坎的劊子手,同時舉起大刀揮落。現實中可不是這樣,至少菜市口從來沒有幾十顆人頭一齊落地的事。

為什麽呢?因為京城裏沒有那麽多劊子手。劊子手掌刑執法,專吃這碗飯,手藝都是師傅帶徒弟,代代相傳,不是隨便拉來一位掄得動刀的就行,所謂隔行如隔山。清朝出紅差的劊子手,殺人的手藝分為四等:一等是淩遲碎剮。淩遲少則八刀,多則千刀,不夠刀數把犯人先割死了,剩下多少刀就要著落在劊子手身上,這門手藝是最難的。先割哪兒後割哪兒,如何肢解梟首,全都有講究。其次是斬首。清朝人腦後都留辮子,行刑的時候倆差役在後邊按住死囚,前邊另有一人拽著辮子,這就把脖子露出來了,劊子手拿鬼頭刀,一刀砍下去,手藝高的不僅刀法快,而且會認骨頭縫,能做到身首不分,死者家屬還能請人縫合屍首,留下一具全屍。菜市口附近修鞋的皮匠,全會縫腦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挨著法場當然會有人從這地方找飯吃。第三等是絞刑。拿麻繩把犯人吊死,打繩結綰繩套全是手藝,遇上意外吊不死的犯人,還要加械,用棍子插到繩套裏一圈圈地絞,越絞越緊,直到把人勒死為止。最後一等是腰斬。用鍘刀把犯人從腰部鍘成兩截兒,鮮血肚腸流得滿地都是,可犯人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咽氣,嘴裏吐著血沫子還能說話。隻因過於殘酷,實際用得很少,比較多的是前三種。刑部劊子手就是指著這門殺人的手藝吃飯,平常沒差事挺清閑,賺得也不多。秋後問斬是最忙的時候,都指著這當口賺錢,收到犯人家屬私底下送的錢,動手前說幾句好話,讓犯人安心受死,可以盡快結果犯人性命,不至於太過受苦。不給錢的上去也是一刀,這刀卻是照著腦袋瓜子砍,砍掉半截兒腦殼,喚作去瓢兒,腦漿子流一地,收都沒法兒收,一刀砍完抬腿把沒頭的屍體踹倒,二話沒有轉身就走。就連綁犯人的繩子,劊子手都要解下來賣錢,據說綁過死囚的繩子,用來拴牛,那牛不會受驚;拴到房梁上,能夠鎮宅驅邪。幹這行也不乏來錢的道兒,出這一場紅差,足夠劊子手吃上好幾個月。

到了光緒年間,淩遲一類的酷刑已經廢除,死刑就是砍頭。整個京城裏有這門手藝的,剩下不到三四個人,其中一位當師傅的姓吳。吳師傅年事已高,好幾年前就不能動刀了,刑部劊子手人少,沒讓他告老還鄉。下麵還有兩個徒弟,其中一個酒後掉到護城河裏淹死了;隻剩一個姓熊的徒弟,四十多歲正當年,排行第二,人稱熊二爺,是北京城裏手藝最好的劊子手。他也帶了兩個徒弟,可還沒出師,隻能給打打下手,等於整個四九城能用刀的,僅有熊二爺這麽一位,一口氣砍七十多顆人頭可不是鬧著玩的。

劊子手熊二爺前幾天已經領命準備。頭天喝酒吃涮肉,到正日子起來穿上官衣兒,帶倆徒弟出門吃早點。出紅差之前不宜吃肉,可不吃飽喝足了沒法兒幹活兒,因此爺兒仨喝豆汁就焦圈。熊二爺那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老北京沒有不愛喝豆汁的,外地人卻大多無法接受這東西,連用鼻子聞一下都避而遠之,也很難理解為什麽老北京這麽愛喝豆汁。實際上豆汁雖不是什麽珍饈美味,可喝到嘴裏,獨有一股微甘回酸的鮮味兒,有那麽點兒像橄欖,頭一口喝起來也許會覺得不怎麽樣,一嚐再嚐之後就上癮了,再就著酥脆油香的焦圈,那簡直沒得比了。

師徒三個吃過早點,時辰還早,就大搖大擺地溜達著往菜市口走。路上碰到熟人,都要抱拳拱手客套幾句。那些熟人知道熊二爺今天要動刀,全給二爺道喜,一是圖個吉利,二是出紅差正是發財的機會。熊二爺心裏也高興,來到鶴年堂,那店鋪裏的掌櫃夥計早給準備好了,桌椅板凳、點心茶水一應俱全,他就坐在店裏喝茶候著,倆徒弟在旁邊磨刀。

眼瞅著犯人被押到法場,監斬官驗明正身,當眾宣讀罪狀,請出劊子手準備行刑。熊二爺抱著鬼頭刀走進法場,站到一塊大石碑跟前。這石碑上刻著“國泰民安”四個大字,自從清軍入關把菜市口設為處決死囚的法場,便立了這麽塊石碑,也是鎮著那些慘死的冤魂,不讓它們夜裏出來作祟。

劊子手熊二爺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要開臉兒就得說是“身高膀闊,膘肥體健,一張國字臉,紫紅色的臉膛,連鬢絡腮胡子,油汪汪一條大辮子打了結盤在頭頂,辮梢留下一截紅穗耷在臉旁,光著兩臂,左右兩手各套牛皮護腕,穿一件猩紅的馬甲,半敞著懷,露出胸前黑紮紮一片蓋膽寒毛,腰係板帶,斜插追魂令,下半身著一條黑色兜襠滾褲,足蹬薄底快靴,懷抱法刀挺著大肚子站定了,跟那要命的活閻羅相似”。他站在法場上眯縫著眼向周圍掃視,不看跪在地上等死的犯人,而是看法場四周看熱鬧的老百姓,因為熊二爺心裏納悶兒,今天處決這麽多犯人,怎麽沒有送錢來的?

熊二爺憑手藝在法場上出紅差吃飯,隻管砍腦袋,向來不問緣由,哪知道趙麻子等人是滿門抄斬,家裏父老妻兒全給判了斬立決,此時都在法場裏跪著,自然沒有家屬來給他送常例錢,心中不免暗自惱怒,打算等會兒行刑的時候要下黑手。這些賊寇連同家屬真是撳頭拍子,連這麽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等會兒定讓爾等領教領教二爺的手藝。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潛規則了,就拿這上法場掉腦袋的事來說吧,但凡有個三親六故,家裏再窮,多少也得湊點兒錢,私底下送給劊子手。熊二爺一看都快午時三刻了,還沒收著錢,不由得沉下臉來。恰好這時候,有個人從圍觀的百姓當中,一邊打招呼一邊擠了過來。

熊二爺舉頭一看,來者是順源鏢局的一名徐姓鏢師。此人跟劊子手熊二爺是點頭之交,就是同在北京城裏住著,互相知道有這麽一人,偶爾碰上了點點頭,也不是說特別熟。但這位鏢師跟夜盜八王墳的賊首趙麻子關係不錯,趙麻子對他曾有過救命之恩,前兩天托人上下打點,到死牢中見過趙麻子一麵。

鏢師當時給趙麻子跪在地上,垂淚說道:“恩兄當年救過小弟性命,按說我該以死相報。奈何您這案子做得太大了,驚動了朝廷,我勢單力薄,想劫法場也沒那個本事。”

趙麻子說:“兄弟,哥哥一人做事一人當,這裏頭沒你的事兒,當然不能連累你,臨終隻有一事相托。”

原來那時磔刑已經廢除,沒有淩遲了,犯了天大的事兒,無非是掉腦袋,處決後棄屍於市,砍完頭不讓家人收屍,首級插到木樁子上示眾,然後連同屍身扔到荒郊野外喂狗。趙麻子也怕自己是這種下場,想求鏢師幫個忙,在官麵兒上打點一下,趁著夜裏無人,請位縫屍的皮匠,到菜市口把他和這些兄弟的屍首縫合起來,再用草席子裹好找個野地埋葬,好歹落個全屍。

其實在清朝末年,官府腐敗透頂,殺人不過頭點地,在菜市口處決了人犯,就算給朝廷交了差,誰還理會夜裏有人偷走屍首。隻要把錢使到了,官麵兒上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看不見。因此鏢師二話沒說,答應了趙麻子的請求,回去張羅著賣房子賣地,湊錢疏通。

夜盜八王墳的案子辦得快,定了罪之後沒過幾天就開刀問斬,等姓徐的鏢師湊來錢,趙麻子也被送到菜市口了。他這才從人群裏擠進來,仗著平時跟那些穿官衣兒的認識,進了法場找到劊子手熊二爺。

熊二爺一看錢就樂了,給不給劊子手塞錢的差別,就在於下刀的時候,刀鋒劈到脖頸上還是腦袋上。腦袋從脖頸被砍斷,能找修鞋的皮匠給縫上;要是鬼頭刀從後腦勺砍下去,那手藝再高的皮匠也沒法兒往一塊兒縫合了。他當場讓徒弟把錢收下,衝鏢師點點頭,那意思是說:“徐爺盡管放心,這些規矩咱都明白,您就在旁邊踏實等著吧。”

徐鏢師不忍心看恩兄血濺當場,過去敬上斷魂酒,跟趙麻子說都安排妥了,趙爺您一路走好吧,交代完了轉身離開法場,自去準備棺槨壽衣。這時監斬官把劊子手傳過去說話,熊二爺隻不過是掌刀的劊子手,在刑部裏無品無級,平日裏跟那些有頂戴的上官連話都說不上,此刻聽說監斬官找自己有話說,就跟那走狗見了主子似的,一溜小跑過去請安。監斬官也沒多說,隻告訴熊二爺:“上邊給話兒了,盜挖八王墳的一幹人犯罪大惡極,今日殺頭棄市,煩勞熊爺給他們去了瓢兒,尤其是賊首趙麻子,得多關照關照。”

熊二爺哪能聽不明白,瓢兒就是腦瓜殼子,上邊的意思是讓這夥賊人死得慘一些,砍頭的時候把腦袋劈成兩半,縫都沒法兒縫。可剛拿了徐鏢師的錢,答應人家砍頭之後能留全屍,這事真是掰不開鑷子,不好辦了。他這人向來貪心昧己,上官既然發了話,絕不敢不照辦,私底下收的錢也是不打算退,就起心要把這錢黑了。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否則等於吃了黑錢,他隻想著這點兒小錢,卻忘了師傅說過劊子手吃紅飯,最忌諱收錢不辦事,饒是拿了人家的錢,還讓人家死得閉不上眼,這人死之後也不能放過你。劊子手無非上差下派,罪人犯了事兒在菜市口送命,不管有多大冤屈,恨也恨不到劊子手頭上,可你黑了人家的錢就不一樣了。

熊二爺師傅那輩兒的刑部劊子手裏,就有一位經常黑犯人錢的,後來脖子後頭長紅色水皰,請多少郎中吃多少藥也好不了,這叫斷頭瘡,繞著脖子長一圈就喘不上氣了,這劊子手因此喪命。師傅常提起來讓吃這碗飯的徒弟們引以為戒,熊二爺卻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轉眼間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投下令牌,四周百姓知道要下刀了,一齊鼓噪喧嘩,爭著往前擁擠。

劊子手在菜市口法場處決人犯,順序是由東往西。熊二爺來到第一個跪地的犯人身後,那人已被差役按住,伸著脖子等死。二爺手捧鬼頭刀,亮了個架勢說道:“爺,我今日送您上路,也是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路上走好……”說到這兒,一刀下去,“哢嚓”一下砍掉犯人半截兒腦殼,鮮血腦漿迸流。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頓時炸開鍋了。有經常看出紅差的懂這些事,知道憑劊子手砍人頭的手藝,完全可以做到斷頭不掉頭,這砍掉半拉腦殼叫去瓢兒啊,成心不讓收屍,太血腥了。人群中議論紛紛,好多膽小的都把眼睛捂上不敢看了。

劊子手熊二爺一連砍了十幾個腦袋,停下來喘口氣,整個法場上血氣衝天。此時徒弟端上來一個烏漆托盤,上邊倆碗:一碗酒,一碗茶。熊二爺喝茶清了清嘴裏的血腥氣,這碗酒人不喝給刀喝,先含到口中,噴出來噴遍刀刃,去掉刀上的血汙。

監斬官一看不能讓這些賊人在法場上亂說,忙命差役拿出鐵條,誰敢張嘴就往誰嘴裏捅,連舌頭帶牙齒戳個稀爛,滿嘴是血就出不了聲了,同時催促劊子手盡快用刑。

熊二爺不敢怠慢,拎著鬼頭刀一個個排頭砍去。他這手藝當真了得。清朝那時候的人都留辮子,早期的發型跟清宮電視劇演的不一樣,整個腦袋全剃禿了刮得鋥亮,就後腦勺留一小塊頭發紮成辮子,喚作金錢鼠尾,顧名思義跟耗子尾巴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為什麽清軍入關之後為了“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一事,在南方殺了那麽多人,就是因為這辮子太難看了,對那些文人名士來說,讓他們留金錢鼠尾,還真不如死了。到後來過了很多年,辮子樣式才改得相對好看了點兒。腦袋後頭編著大辮子,一般的刀砍都砍不動,可熊二爺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快刀,下刀的方位和勁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切瓜也沒他這麽利索。不到一個時辰,菜市口法場上已是橫屍滿地,血流成河,等待處決的犯人隻剩趙麻子一個。

趙麻子眼睜睜看著自己這些兄弟、家裏的爹娘妻小,全被劊子手去了瓢兒,瞪目欲裂,咬碎了滿口鋼牙,恨不得撲上去把熊二爺一口一口吃了,奈何被差役按在地上動彈不得。隻見熊二爺不慌不忙來到他身後,一邊等徒弟抹去鬼頭刀上的鮮血腦漿,一邊說,趙爺您別見怪,這都是上麵的意思,我吃哪碗飯辦哪樁差,您這事兒犯得太大,惹了官司就自己兜著吧。說完從徒弟手中接過刀來,“哢嚓”一刀砍下去,趙麻子半個腦袋落地,並不見鮮血噴出,那半截兒腦殼落到地上,倆眼圓睜,恨恨地瞪著劊子手。

熊二爺殺人如麻,也不在乎這些,抬腳把跪在地上的無頭屍體踹倒。他忙活了半天也是神困體乏,鬼頭刀順手插在地上,示意徒弟解開屍身上的繩子,留著等會兒賣錢。剛喘了幾口氣,忽然一陣狂風卷過。菜市口法場是在三條土道當中,北京的土多,一刮風就漫天揚塵,而且這陣風刮得邪乎,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霎時間白晝如同黑夜,滿街的人都睜不開眼。

等這陣大風過去,看熱鬧的百姓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就見劊子手熊二爺血濺當場,腦袋被砍成兩半,橫屍就地。原本插在地上的鬼頭刀,卻出現在了趙麻子的無頭屍體手中,好像是剛才這陣陰風刮過之時,怨憤之氣不散的趙麻子詐屍還魂,一刀砍掉了熊二爺的半拉腦袋。這事嚇得滿城百姓家家燒香貼符。

菜市口法場的這一可怕事件,很快傳遍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畢竟誰都沒親眼看到事情經過,所以種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是那位姓徐的鏢師所為;有人說是趙麻子怨憤太深,陰魂不散當場索命;也有人說人被砍掉腦袋,在很短時間內還沒死透,神經和意識仍然存在,劊子手解開綁著屍體的繩子太早,趙麻子本身就非比常人,加之又恨透了熊二爺,就像古代的刺客田七郎一樣,掉了頭還能奮勇殺人。總之這件事很多年後也沒結果,隻能不了了之了。菜市口法場從清初設立到辛亥革命為止,處決的犯人不計其數,劊子手死在法場上的事隻發生過兩次。一次是鹹豐年間太平天國北伐軍的首領林鳳祥、李開芳被俘,押赴菜市口淩遲處死。在處決李開芳的時候,慘遭淩遲的還有他麾下一員部將,那人雙手被反綁在木樁子上受刑,剛剮了沒幾刀,捆綁在腳上的繩索被掙開了,一腳踢到了劊子手的褲襠裏,當場踢死一個劊子手。另外一次有劊子手送命,就是在菜市口處決盜挖八王墳的趙麻子。

[1] 宣武區在2010年已被撤銷,與舊西城區合並為新西城區。